一场诡异的角逐开始了。五桌宾客有着共同的仇人,却并未成为朋友。相反,他们彼此竞技,在争取唯一的、亲手报仇的机会。
当其他各桌之主的目光均集中在杠杆之上,纷纷拿出怀中所有,开始孤注一掷地投入到自己面前的杠杆这端时,赛浪儿却在用心观察着众人的变化。
尽管他只看得到一双双露在光亮中的脚,但对于眼睛像鱼鹰一般的“一叶舟”来说便足够了。
他看得出庄志骓的志在必得!因为每当有一端过重,而引得那台上之人稍微的倾斜之时,庄志骓就会不自觉地身体前倾,将更重的金锭,咣噹一声掷在他眼前的秤盘上,那本已经失了方向的台子便悠悠地回转过来……
这台子忽而向北,忽而向南,但无论转去哪个方向,都会很快地回归至东方,而那处便是庄志骓的方向。
庄志骓牙齿咬合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就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发出的声响。尽管尚未被咬上一口,但只是这样的声音便足以让人心生恐惧。因为这便是死亡的前奏曲,就是地府的欢迎词。
然而,再大的仇恨也无法化成金锭,焦躁使庄志骓逐渐失去了理性,更像一头野兽,已不再有耐心将眼前的食物切成块,煮熟炖烂。
看着近在眼前的灭门仇人,庄志骓在倒净了所有的银钱仍无法赢得那个机会的时候,他亮出了獠牙。
只听嗬嗬连声,庄志骓突然猛地从暗影中窜出,直奔着台上的老妪咽喉而去,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在烛火中窜出一道蓝色的光线,像一条蜿蜒的蛇,露出可怖的毒牙。
“嗖!”“当啷!”赛浪儿只听到两个简短明了的声响,眼前的一切便已变了模样。
那老妪仍是平静地站在台上,庄志骓的刀已经落在了地上,与那把刀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只手,一只刚刚还持着刀,狠厉地要手刃仇人的手。
豆大的汗珠儿已从庄志骓的额头上渗出,接着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庄志骓苍白扭曲的脸在烛光中闪烁着,那是汗珠儿对烛光的逢迎,地上已淌成一汪小池的血流也融合着光亮,反倒像是炫耀着不一样的英勇。
只是这份英勇,在这个屋子里无人赞美,同样的,也无人鄙视。因为庄志骓的这一刀已经在每个人的心中演练了无数遍,而庄志骓只不过将这一切变为了现实。
庄志骓用一只手的代价替所有人验证了一个本人所共知的道理:在观缺楼,规矩就是规矩,不容撼动。
在这里没有对与错,绝不会因为庄志骓是在替全家人报仇而有所怜悯。相反的,也不会因为这老妪已行将就木而略加同情。
在这里,只有规矩。而只有按照规矩赢得比赛的人,才有资格行使权力。
庄志骓默默地退了回去,又隐藏在阴影里。虽然看不到,但赛浪儿却仿佛看见了庄志骓窸窸窣窣地从怀中拿出创伤药处理伤口的样子,正如他仿佛听到了所有人心中那颗本已如庄志骓一般躁动不安的心突然安静下来的声音。
那个人,只是一瞬间便砍下庄志骓一只手的人,便是此前站在台上介绍着观缺楼规矩的蒙面女子。此刻她缓缓地将剑收回剑鞘。没人看出她是怎么出得手,却看得见她收剑在鞘的样子。
那般自如、缓慢,就像一位大家闺秀,从怀中扯出了一方手帕,擦了擦手,此刻又慢慢塞回怀中一般。
仿佛又回到了此前的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啷、当啷的声音又在这空阔静寂的屋子里回荡,人们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便会自动自觉地屈服,绝不会去质疑他是否合理,是否残酷。
不知经过了多久,当那当啷的声音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时,终于台子定格在西南方向,那里露在灯光里的是一双绣着蝶戏花丛的绣花鞋。
赛浪儿觉得自己许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只不过见到一双这样的鞋,却不知为何从头到脚都透出了一丝躁动。不久前经过飘香堂时心里残留下的几个字便在此时复活了,活蹦乱跳地在他心里到处游走。
赛浪儿不自觉地按了按胸口,好像平常起了网,要按住那些调皮的活鱼儿时的样子。
那双鞋偏在此时动了起来,一条腿搭在另一只条上,葱绿色的裤角扑棱棱地动了起来,好像追逐着蝴蝶的轻风,戏弄着本就春心荡漾的心神。
赛浪儿的荷包早就空了,虽然那并不算多,但已经是赛浪儿的全部家当。甚至那与他相依为命的小船都被他卖掉了,可他的所有在这个场子里连半柱香都没有撑过去。
尽管他已早早被迫地退出了这场无声的争斗,但他仍没有一点放弃的心思。在这个本就诡异非常的比赛场,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胜利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又握在什么人手中。
“绣花鞋”似乎并不着急,尽管那台子已经直直地指向她的方向,她却并不急于去收获胜利的果实。因为她知道,这一场角逐决不会像如今这般简单。
果然,当暗影中的人眼前的秤盘都无法赢过“绣花鞋”时,有人发出了约定的信号。
那蒙面女子早已收了剑,此刻便一脸明媚地向着那暗影中人走去。直至她的身子也同样被暗影吃掉,片刻后方又被吐了出来。这一吞一吐间,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那蒙面女子的眼中浮现出的光泽赤裸裸地告诉着众人她是得了一件多么好的物件。只见她将那册子塞至袖口中,向着身后侍从之人喊道:“当三百两黄金送给西位贵客!”
三百两黄金的小册子可能是什么?虽然众人的眼神还躲藏在阴影里,但答案却已显露在每个人的心底中。
一本秘籍!可能是剑谱、拳谱,也可能是内功心法。值三百两黄金?应该也不是个小门派。
赛浪儿定晴瞧了瞧那人的鞋子,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鞋,甚至鞋后跟处还打了补丁。那补丁打得方方正正,便跟这鞋子的主人一样,从进了屋如今已过了近一个时辰,那人的一双脚便跟钉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也不曾动过。
那蒙面女子唱叫声刚停,屋外便进来一人,端着一盘子的金锭子,直直地奔着西席而去。
那“补丁”仍是一动不动,只听得盘子放置在那人桌子上的声响,沉甸甸地,让赛浪儿心生羡慕。
尽管赛浪儿已经有一会儿未参与到这场竞技中了,但没有人过来“请”他下场。但同样的,在这场全凭实力的较量中,赛浪儿面前的秤盘如果一直不加重,那他也便只能做个看客。
“补丁”拿了金子,却不急于投下,只轻轻地放了两枚下去,似乎在等待着“绣花鞋”。
“绣花鞋”仍是那般自如地翘着脚,鞋子一颤一颤地,却在那台子向着西席倾斜过去的一刻,突然“铛、铛、铛、铛”置入了四枚同样大小的金锭。
众人的心中都随着那金锭声一下下地沉下去。
能参加这场角逐的都不是等闲之人。如果“绣花鞋”手中的筹码已经不足以支撑这场比试,她便断然不会再加码,徒然进行无谓的挣扎了。
但是,她果断地出手了。
那便意味着,她心中的金锭起码要多于300两。
“补丁”的一双脚仍是稳稳地钉在地上,但手却迟疑了。300两在外面足可买条人命了,但在这里,只可以顶一盏茶的时间。
“补丁”眼看着那台子又悠悠地转向“绣花鞋”,便跟着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台子停在“绣花鞋”面前不动了。赛浪儿感觉自己的心也停住了。
便在此那,那蒙面女子突然来至庄志骓的身边,俯下身去片刻,突然欢娱地又从阴影中窜出,自然手中又多了一本册子。只见她边将那册子利落地塞入袖中,边唱念道:“庄公子当七百两黄金。”
赛浪儿一愣,没想到这观缺楼还真是认钱不认人。刚刚这女子尚因庄志骓违背了规矩,断了他一只手。如今,庄志骓拿出物件来,观缺楼便仍是公平交易,以物易金。
赛浪儿突然想,如果世界真的这么简单倒也好了。没有那么些个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只认得一个理儿,便是钱。那岂不是公平的很。
不一回儿,一人托着七百两黄金的盘子进来,直直地奔着庄志骓而去。便在那人将托盘刚要放置在庄志骓身侧时,突然被庄志骓用剩下的唯一一只手扣住了手腕。那人一怔,不由地望向那看不见的阴影处。
那蒙面女子也是一愣,便在此时,却听庄志骓突然用他那独有的让人难受的嗓音,冲着西席那人招呼道:“哎!兄台,这七百金我赠予你了。”
随后,庄志骓又看向那蒙面女子道:“这,不违背你们观缺楼的规矩吧?”
那女子眉头轻蹙,眼中充满了疑惑,似乎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要知道观缺楼每次组的“杀”局都是众人争夺着手刃仇人的机会,见过倾家荡产的,也见过狗急跳墙的,但却从来没见过彼此相帮的。
庄志骓阴笑一声道:“怎么?这事儿你决定不了?那就去问问你家主子。”
那女子被庄志骓的话语所击,突然一挺身道:“好,便允庄公子此次。只不过……”那女子迟疑半晌道:“庄公子缘何要相助此人啊?”
庄志骓狂笑片刻,突然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的声音转向了西席,而后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猜到了他是谁,如果这个贱人不能死在我手上,那么我便希望,死在他手上。”
那“补丁”仍然没有反应,但“绣花鞋”却笑出了声。那声音轻轻柔柔的,流入赛浪儿的耳中,便像是一片羽毛拂过,留下的是那么一丝曾被撩拨过的气息,一缕带着暧昧和诱惑的味道。
庄志骓却在那笑声中暴怒如雷:“死丫头,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