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一入观缺楼 再见当年人(1 / 2)

月夜长歌 轩辕一啸 10431 字 2022-04-11

夜幕将至,阴黑的天布厚实地罩在临泓城的上空,那些白日里闪着各色光彩的屋舍桥路此刻都变成了黑布上晕开的墨点儿。墨点儿越渗越浓,直至连成一片。

但在临泓的“崎巷”,真正的黑夜是带着色彩的。这里是临泓西街的一条偏巷。巷子很长,却只有一户向着巷子立着大门。那大门虽看着气派,但在这条望着幽深的巷子里便显得阴沉。

好像乌突突的长衫虽缀着红色的袖边,却只不过徒增了不一样的深沉罢了,却无力改变什么。

不过,熟识这条巷子的人只要走近这里,心里便会涌起一股子不可明状的激动来。就像猫儿已嗅到了鱼的味道,虽尚不见那鱼儿,但全部的神经都已经被那股子鱼味儿调了起来。

如果猫儿会笑,估计那根根胡须早已微微翘起了。

猫儿不会笑,但“一叶舟”赛浪儿会。所以,在这一刻,在这巷子的入口处,赛浪儿就这样笑**地站了片刻,嘴角的胡须微微上扬,就像一只爱吃鱼的猫。

因为在这里,夜幕不过是华彩的人间戏剧开始前的帷幕罢了,夜至浓时,精彩便准时上演。

“一叶舟”又探出手来探了探腰间鼓鼓的荷包,嘴里不自觉地咂巴两声,眼中的贪婪狂热满溢出来,扑向近在眼前的一处黑色匾额。黑底金字:观缺楼。

观缺楼?不求人生圆满,倒求人生有缺。缺的是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缺法。观缺楼不是为了补齐缺陷,相反却是为了旁观缺陷。

因为所有人都有缺点,如果有一天,你的缺点不只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没人嘲笑,甚至没人关注,相反,你的缺点在这里甚至可以“发扬光大”,你会不会同样开心?因此,观缺楼便成了这江湖上特殊的存在。

因为观缺楼便是一家地下乐场。人的缺点,不外乎酒色财气,在观缺楼,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故而,观缺楼名震江湖。但……这里却从不开门迎客。“客”可以来,只是一要约票,二要定时。

票从哪里来?无人知道。领到约票的便如中了注一般,这约票在黑市可以卖到三十两黄金。观缺楼从来不管这些,只要凭票来即可。认票不认人。

时又如何定?却是人人皆知。拿到约票之人,不拘哪一日,只要在酉时一过,夜幕低沉时,均可持票来至观缺楼。

进了观缺楼,约票便生了效。便是立时离开,那也算了数。但同样的,只要你不愿离开,哪怕你在观缺楼住上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赶你。

但,酒色财气,无论粘上哪一样,都离不了一个字,那便是“钱”。赌要钱、色要钱、酒要钱,至于这“气”,应该没有人来观缺楼是求气的。

故而,当你千金散尽,只看着别人“吃肉”的心情,任哪一个人也自然受不了,那便只有离开。离开这个花花世界,才能挣到下一次来到这个花花世界的银钱。

“一叶舟”直至奔到观缺楼门口方立定,看着那块硕大的黑底金字招牌,不知怎地,脑子里便血流大涌,直冲向头顶。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激流呼呼地从丹田处冒出,向着身体各处扩散开来……

这里是甜蜜乡,也是乱葬岗;是无价宝,也是杀人刀。观缺楼从来不设门口招客之人,但,却仿佛有一只迷人的手,在向着那些尝过甜头的人、心怀好奇的人、寻找快乐的人轻轻地招拂着。如柳枝轻摆,似微风拂面,柔柔地、痒痒地,让你恨不得一把将他扯断,却又想让他这般拂弄百年,甘献一生。

大门吱呀,“一叶舟”狠下心来推开了那扇厚实的朱漆大门。门内的喧嚣瞬间如热浪般奔在他的脸上。那是另一个世界。

延着厅廊树着两排大红灯笼,整齐划一地排列开去,将一条大理石铺就的甬道晒了个通红,好像盖了一层猩红的波斯地毯,绵延到异国香境。

顺着甬道望去,里间偌大的厅室尽收眼底。虽只是五月天,但厅室里人流如潮涌,喧嚣似海深,足以与春寒抗衡。四扇对开的檀木大门一色地大敞着,赌牌九的、摇骰子的、转盘压宝的、捻钱相戏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一叶舟”兴奋地望着眼前的“人间仙境”,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加快脚步,恨不得飞至厅中。

人刚至门厅,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人,一身黑衣,冷不丁地闪出,吓了“一叶舟”一跳。但毕竟不是第一次来,“一叶舟”稳了稳心神,便向着那人谄媚一笑,从怀中顺出一件薄如蝉翼,却是金灿灿的金票,道:“约票在此,请尊使验看。”

那人冷着一张脸,便如一直赌输了钱一般。拿着约票上下打谅,连一个边角都未曾放过。而后,又冷冷地看了一眼“一叶舟”道:“送的?买的?”

虽只四个字,但“一叶舟”却瞬间明白其中的意思。嘻嘻一笑道:“这个尊使就无须过问了吧?”

那人微微扯了扯嘴角,极难察觉地发出一声嗤笑道:“有理!”又似刚刚的一切全未发生一般,收了约票,向后退了一步,略低低头,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右手却自然而然地暗暗探出。

“一叶舟”懂事地从荷包里抽出一锭足有七八两的银锭塞到那人手中。那人伸手掂了掂,又是如刚才一般,嘴角像被线扯着似的抽动了一下,又回复了原来的神态。

直待他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一叶舟”方缓过神来。这次倒是被吓到一般咽了咽口水,呢喃道:“观缺楼,我看这位缺的怕是‘德’吧!”

当他转身踏入“仙境”中时,他的五官瞬间便被这一室繁华所填满。他眼中闪过的是堆在桌上的黄的、白的,他的鼻孔里嗅到的是铜香,是汗臭,他的耳中灌入的是骰子摇动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转盘转动时发出的如风般的“嗖嗖”声,这一切组成了最美妙的乐曲……

“一叶舟”赛浪儿的缺点江湖人人皆知,只因以在江湖上打劫为生的赛浪儿本已有了一点薄产,买了两艘好船,结果一夜之间,输得便只剩下那么一叶扁舟。

任何人有了这么一番坎坷怕只有两个结果,要嘛,就是万分懊悔,重置江山,从此告别赌场;要嘛,就是破罐子破摔,干脆输个家底不要。

但赛浪儿偏偏是第三种人。待他剩下一叶孤舟时,便绝不再赌。无论他想了什么法,待他重置了家业,自然又进了赌场。只是待他再次输得只剩下他那一艘跟了他二十余年的小船时,他便再次收手。

如此这般竟不知几番来回。那船虽不过是一艘破旧的草蓬船却已和赛浪儿一般出名。空空的船腹中间用木板围起不过六尺不到的乌蓬,那便是赛浪儿的家。许是这样的缘故,赛浪儿方从不舍得把这船估出,也或许是有些什么旁的缘故,谁又知道呢?

只不过,赛浪儿因此却在江湖上得了名,便叫“一叶舟”。

如今这“一叶舟”荡进这声色犬马之所,倒是瞬间失了方向,心甘情愿地迷倒在这方江湖上。

说起来,“一叶舟”虽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来过观缺楼三回。只是这一回,他带足了全部家当,而且他终于卖了自己的那一叶扁舟。

但这一次,他竟不是为了那些让他从进了门就双眼发热的骰子、骨牌而来,他来,是奔着一个人,一个他只见过一面,便一生难忘的女人。他寻了她多久?赛浪儿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一抹笑。如今,当他终于得知可以再见这个女人时,他是连命都可以豁出去的,何况那一叶扁舟。

赛浪儿让江湖人记住的是他放浪形骸的赌局,让江湖人难忘的是他手中神出鬼没的鱼剪。

鱼剪自然是剖鱼用的。剖鱼不用刀而用一把大剪子,是水乡赛家与众不同之处。这鱼剪究竟剖没剖过鱼没人得知,但这鱼剪却剪断了一条水路。二十年前,在渭河下游,提起“一桶鱼”赛家,行船之人没有不色变的。

只是二十年云波诡谲,那个因“一桶鱼”而发迹,进而在渭河上横霸一方的赛家早已没了踪迹。

只余下“一叶舟”赛浪儿一人。

家是怎么灭的?无人知晓。只是江湖传闻那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儿。但灭门的人是谁?因何缘故仍然无人知道。

赛浪儿从不对人说起,只是当在赌场上有人旁敲侧击的问起时,赛浪儿那本因血气上涌而胀红的脸便更红了,下的注便也更狠了。

如今,已经过了十余年,那些尘年往事,没人记得,更无人提起。仿佛赛浪儿自小便是个孤儿一般,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与他赌钱的人,只记得他的钱;与他赌命的人,只记得他硕大的鱼剪。

江湖本就如此,个人自扫门前雪,岂管他人瓦上霜。

再见这女人之前,赛浪儿甚至罕见的洗了个澡。与他以往在江水中打了个滚,便算连人带衣服都洗了不同,这次,他是正正经经地去了浴堂洗了澡,破天荒的,还请了一位揩背的,洗了个通透。

当错过厅前的赌场,眼中、耳中的声色渐渐褪去,“一叶舟”倒似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般,心中竟对自己有了几分敬意。难得一个天生的赌徒,可以过“家门”而不入,颇有些大禹治水的魄力。

这般悠悠然地畅想着,“一叶舟”的身子便飘至了另一间厅堂。

这里,是“一叶舟”来了两次观缺楼却从未曾涉足的地方。这里被称为飘香堂,飘得自然便是女人香。

与前厅的赌场不同,这里虽也热闹,便这热闹中却又透着一股子私密。便见同样宽敞的厅堂中,一簇簇、一撮撮地缀满了人。这些人虽是在一处,却又像离得老远。

当一个人眼中心中便只有眼前人时,那便是处在闹市中同样可得一方净土。

此处便是如此。那一簇簇的花团中也飘出些言语和痴笑声,只是这声音缠缠绵绵地,虽钻到“一叶舟”的耳中,却又很快从另一头溜走了,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