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残留着那么几个孤零零的字眼儿,毫无意义地纠缠着“一叶舟”,甩不干净。
而当甩不干净的时候便会回荡在心里,进而反会不自觉地在嘴里反复地咀嚼起来:
冤家、心肝、欺负人、念想……
这些词,“一叶舟”不是没听过,但从未听出过味道来。直至在观缺楼飘香堂这样的地方,这些词便仿佛有了生命一样,活了起来,啃咬着“一叶舟”已如这五月天一般活泛的心。
但,这里也不是“一叶舟”欲来的归处。
再往里走,越过这些尘世繁华,好东西往往都藏在最深处。
这样走过了一间又一间,“一叶舟”从最初的眼花缭乱、心潮澎湃,到逐渐平静,回归往常。仿佛又是一场泡浴,又一次将他从头到脚洗了个通透。
直至站在最里间的两侧镂着花瓣的木门前,赛浪儿方从心到身都立定了。
依然没有迎客人,但赛浪儿却知道,便是这里了。便如猫儿嗅到了鱼味,越来越近,直至就在眼前,便只隔着一个一爪便可推开、虚有其表的盖子一般。
“一叶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抬起,无比坚定地推开了那两扇形同虚设的大门。
“吱嗄、吱嘎……”一串单调重复的声音却像一个巨人踩在赛浪儿心中留下的脚印,沉重无比。
一束光与门开的节奏齐步,一寸寸扑向赛浪儿的怀中。从一条缝开始,直至将他从胸以下全部照亮,偏偏让他可以将脸藏在暗影里,任他可以肆意地呈现出任何表情来。
有一刹那,赛浪儿心里又如刚刚到观缺楼前时那般交杂着兴奋与忐忑,但很快,便又平静下来。
因为他知道,从进入这厅里的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便要从此改写,而这件事,容不得他一点慌乱。
赛浪儿向门内望去,这里简简单单地摆了五套桌椅,围绕着正中的一个拱起的三尺左右的圆形台子。
桌椅处没有光,暗沉沉地孤立着。那光是从台子处泄出来,却巧妙地只照亮了五张桌子的桌角。再往上,那坐立在一侧人影的面容便藏在阴影里,只看得见一双双鞋仿佛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地矗立着。
他坦然地寻了一处空处坐下。圆形怕是最奇妙的形状,分不清主次,每个人都可以是主角,也都可以是陪衬。
当赛浪儿坐下,与此前那四桌的人一样,只留下一双脚坦然地裸露在光里时,便瞬间与其他人一般,仿佛已经石化在那里,仿佛已经来了一百年。
但其实不过只在他刚刚坐定的一刻,一切便已经完整了。
“咣!”一声悠长的锣声响彻厅堂,给如同没有活人的暗室里送来了一丝人气。
一个蒙着青色面纱的女子在那锣声后婀娜地缓步走至台上,待她立定,那台子竟有规律地从东向西悠悠地旋转起来。台下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瞬间是正对着那台子,看得清台上人一丝一毫的表情。
“列位,今日观缺楼邀各位前来之意想必各位已然清楚。但小女子要先向各位禀命的是,欲见此女子之人自然绝非五……六位之数……”那女子突然一眼瞄到有一桌竟有两双脚并立着,与以往的规矩不符,不禁一愣,旋即临时改了口,“然而,诸位得以前来,虽是楼主亲定,却也定然源于各位的江湖地位与众不同。”
赛浪儿闻言不自觉地挺了挺腰身,习惯性地咂了咂嘴巴,仿佛要开饭之前一般。
那女子沉静片刻,仿佛在聆听着众人心里那阵舒坦的笑意,继而又续言道:“然则,诸位既然领了约票来至此处,定然也要依着观缺楼气运室的规矩来。”这一次,那女子再次住了口却是带着三分冷峻之色。
“其一,此女子只可一人得之。此人自然便在诸位贵人之间。只是这决断之法,却也要依着观缺楼的规矩……”
那女子话尚未说完,先听到台下一桌发出“桀桀”的阴笑之声,那暗影中一人身子微微地前倾,虽看不清面容,众人却感到一阵幽幽的目光自那发声处探来,让人陡然全身的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
赛浪儿心中莫名地冒出一阵寒意来,便如秋夜里独卧在船舱中突然感到有一阵鬼影飘过一般。
那人笑罢,尖着嗓子道:“竟然领了约票来了观缺楼,这些个规矩自然都懂的,便不劳烦姑娘在此多费口舌了。”
那女子初是一愣,待听着此人像猫头鹰夜啼一般的声音道完此番话后,倒是轻笑一声,仍道:“公子说得是,只是这番道理却不是人人都懂的。故而,楼主有交待。无论是哪次交易,都要清清楚楚的将这些个规矩从头到尾赘述一遍。”又略辑了礼道:“还劳烦公子多多担待,容小女子将这些个事项说完。”
那人闻言冷哼一声,却不再插话,那探向前的身子又大半地隐入了阴影里。
但赛浪儿却在这人一探一收间便知晓了此人的身份:“半人半鬼”庄志骓。
赛浪儿心中咯噔一声,暗忖:没想到还有他?
庄家的铁拳、软鞭本是双绝,但庄志骓却一样也不会。因家亡的突然,庄家的拳谱、鞭谱悉数遗失,而庄志骓却在流落江湖之时甘愿自毁容貌,入了西域无相门。无相门之功最易速成,但入门之时,却要应门主所言,献奉一物。无家无业的庄志骓献的是诚心。那时他已年过十五,随了庄家的样貌,挺拔俊朗,而为了习无相门的术法,他入门之时以炭火按于右颊之上,不只容貌尽毁,且从此后发声也变得古怪异常。
“……故而,诸位应明了,今日竞技,虽需决出胜负,却不是生死之搏,故而可以技,可以金,全凭个人决断。”
那女子言罢,空荡的厅室中又传来一声悠长的锣声。这锣声本是江湖杂耍班子惯用的器具,此时用来,却是分外合适。
这刺耳的锣声,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唤醒众人原始的张力,无论是爱与恨,其实都是最基本的情感。而这样的感情越是赤裸粗野,越是浓烈刺激。
随着锣声渐消,暗影中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向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她的脸上、身上,似乎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般。
躁动的气流瞬间将这间空室塞满,尽管看不见,但赛浪儿猜也猜得到,所有人定然此时都同自己一样,心中充满了复仇的火焰。
观缺楼的气运室并非猎艳之所,而是复仇之门。
每次气运室开启之时,便是一场杀戮的开始。或者,也是一场仇怨的结束。
台上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她的脸干瘦凹陷,皱纹杂七竖八的横在脸上,嘴角向下垂着,与向上攀爬的皱纹对比着,仿佛自己与自己较着劲儿。
只是那眼睛……却灿如星河。
台下众人不由地前倾,这一次,没人再开口说话,似乎语言在此时已变得无力苍白,唯有眼睛死死地擒住,方是这一刻唯一有价值的事。
那老妪却在这仇恨里甘之如饴,丝毫不为所动。
尽管恨意满胸,但赛浪儿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死死地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观缺楼有观缺楼的规矩,就算杀人也是如此。
既然约了五桌的人,却只有一个仇人。那便只有一人可以手刃此人,以报私仇。
“好!诸位贵客,可以开价了!”那蒙纱女子再一次盈盈地立在那老妪身侧,开言道。便如在介绍着一样最普通的物件一般。
那女子声音刚落地,五张桌子突然顿住,每张桌子与那处台子间突然升起五道联通之处。每个通道内都连着一杆大秤,那秤便正张在五张桌子的主人面前。
“咣当”一声脆响,庄志骓已抢先掷出来一块金灿灿的金块,那金块观之足有二十余两重,而那老妪所站立的台子竟因这金块之重而微微地向着庄志骓处倾斜而去。
这便是观缺楼的玩法,利用平衡之法特制的桌台,只要出价够重,这台上之人自然会滑至那桌面前,那时便是手刃仇人之时。
观缺楼只管擒来,却不会替人复仇。要想复仇,靠的一是金,二是技。金要够重,技要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