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竹林陋室静 苦石鬼魅喧(2 / 2)

月夜长歌 轩辕一啸 10352 字 2022-04-11

但有时候恰恰是当看不清相貌的时候,才会更真切地感知到一个人散发出的气息,这气息虽年代久远了,但却是每个人心中的梦魇。

眼前的身影正是当年那个弹着秦筝、谦卑温驯的少年,只是如今那少年剑已磨利、弓已在弦。

英琼的身影慢慢地从门前阴暗处走出,他还在笑,只不过这笑不再谦卑,却像是一个猎手眼见着围猎之物走进了死巷时露出的笑容,有一丝得意,又有一丝玩弄,更有一丝终有所获的欣喜。

凤儿奔着英琼去的身影倒是略顿了顿,她没见过这样的笑容,更没见过这样的爹爹。

刁普宁恨得牙根咬得滋滋作响,面色狰狞地道:“果然是你,今日在堂中,要不是那个死丫头,我便该将你们五人全数毙了,怎会留你命到现在?”

“哦?难道你不该庆幸幸亏今日在堂上有那位姑娘拦阻,否则你还哪有命活到现在?”

刁普宁暴怒道:“你不过小人行径,躲在暗处偷袭罢了,算什么正人君子。”说到这里,突然眼带讥讽地道:“哦,对了,你连男子都不算,如何可算是君子啊?”言罢,环顾四周哈哈大笑起来。

但林茂海没有笑、卢若虚没有笑、枚孤舟更没有笑……

他们都记得,今日死在他们面前的屠友道,临死前那句刚吐出的话,正是嘲笑他不算是个男人。而话音还是热的,人已经冷了。

他们并非怕他,只是不想激怒他,有些事,林茂海还要理理清楚。

比如,二子一妾之死,比如,焕峤棺材里的“半个”屠友道和整个消失在他面前的阮济云,再比如,这个古朴自然如农家小院般的庄院为何会存在着,还有这小院中让他感受到亲切与明亮的少女。

刁普宁有些尴尬,毕竟偌大的院子里只回荡着自己一个人狂妄的笑声。尤其当自己闭了嘴,而笑声却仍残留着尾声的时候。

“诸位先坐吧,既然来了便多留留再‘走’也不迟。”英琼仍是笑着,只是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尖锐、阴柔,像突然被调高了声调的秦筝,在夜色里刺入每个人的耳中,仿佛用尖刀划过玉器,留下丑陋又尖利的声响。

“爹爹,你的声音?”凤儿伫立着,惶恐不安地伫立着。她知道有些事情在今晚将要改变了,却不知迎接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爹爹?姑娘,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无论他是你的什么人,绝对不会是你的爹爹。”刁普宁最擅长的便是抓住别人的软肋,正如当年他轻而易举地将那二人玩弄于股掌间同样的道理。

凤儿不明白刁普宁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能解开这个谜团的人只有“爹爹”。

她没有再迎上前去,而是缓缓地退了几步,直退至石桌前,无力地扶着石桌跌坐在椅子上,她一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暗淡下来,仿佛黑夜笼罩着的溪水,升腾起的是雾蒙蒙的灰暗之气。

林茂海看了一眼凤儿,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一份疼惜,可能是美好的事物都会如此,让人不忍破坏。可当年呢,为何会有那一晚的出现?林茂海先是暗暗地叹了口气,方开言道:“若我猜得没错,你便是那晚的秦筝少年吧?”

英琼仿佛被震了一下,眼光望向遥远不知之处,口中重复着林茂海的话:“秦筝少年?是啊,那时,我还天真的想与她如此相伴终老。我弹秦筝,她舞翩翩。”

林茂海见英琼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心中竟多了一份安定。该来的终是要来的,是时候揭开答案了。

“你……没死?”林茂海打断英琼的回忆,问道。

“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事儿,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活到亲眼看见你们一个又一个都死在我的眼前……”英琼尖着嗓子嚷道。阴狠的目光从林茂海等人脸上一一划过,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所以你自然是得了什么高人相助,所以才学成了这一身的功夫。两年前,你自荐至我府中,明为修筑院落,实则是利用假山甬道将这里改建成你的修罗场,以便你如今日一般,杀人于无形。”林茂海声音低沉,显见体能仍未恢复。

“不错!林宗主,你很聪明!不过片刻功夫,便让你看穿了其中种种关联。不愧是四大剑宗之一的苦石派宗主。”

英琼眼中的愁怒如火般喷涌而出:“但谁能想到,一代宗主,武林中万人敬仰之人,竟是如此龌龊不堪,将无辜的卖喝歌女视作玩物,丧尽天良,任由着一群禽兽做出那等肮脏之事来。你……你可配?哈哈,如今树倒猢狲散,让你尝尝众判亲离、穷途末路的滋味也未曾不是件趣事儿。”

“你的真名可是便叫做英琼啊?”不知为何,林茂海突然很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那个携带着爱人逃离的宫中人究竟是何身份。

英琼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林茂海道:“你无需知道。”

林茂海轻叹一声,又道:“是啊,如今便是知道了又能怎样?时光也再不会退到从前。这世上能找到一个抛弃一切世俗偏见,爱着你的人是多么不易啊……偏偏,你们不幸得遇到了我们,而我们也不幸地遇到了你们……”

枚孤舟本不懂林茂海的意思,心中将这句话反复地咂磨了一番,倒是懂了:人心中也许都有恶,只是并不会无故被释放出来。但一旦被诱惑,那便会异化成鬼怪,吃人的鬼怪,吃的不只是英琼二人的精魄,还有江南七子的人性。

“爹爹!”凤儿懵懂无知的样子映在英琼的眼中,一瞬间刺疼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想给她回应,话已在嘴边,又咽了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林茂海眼神中的悸动。“姑娘!”林茂海轻轻拦住凤儿,道:“这位英先生怕并非你的爹爹,甚或并非你的家人。我们之间尚有些事要了结,不如你随林总管先去吧,暂且离开。”深思片刻又道:“如若一会儿我尚走得出这院子,便去找你可好?”

凤儿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林茂海,又看了看英琼。英琼眼中的情愫慢慢地在改变着,直至变得阴郁、恐怖,还带着让凤儿毛骨悚然的戏弄。

不知为何,林茂海此时的神色竟让凤儿心安,让她感到宁静亲切,她脚步不由地在林翞的引领下便要向门口走去。

英琼仍在笑,还向一侧闪开,竟似极为赞赏凤儿此刻的举止。

“爹爹!”凤儿终在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恍过神来,她一把扯住英琼的衣袖,哀怨地看着英琼的眼睛。

尽管她弄不懂这一切,但她却深切地感受到,爹爹即将离开而去。这种情绪强烈到如同一记重锤反复击打着她的心。

她挺直了腰身,并肩立在英琼身侧道:“爹爹,凤儿不走,凤儿与爹爹在一起。”

她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不会有答案。十余年相依为命,她了解爹爹的个性,如果他不想说,那自己便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英琼面无表情,未因凤儿的举动有一丝的波澜。

他瞟着桌上的酒坛,不知何故,狂笑出声。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他也不做解释。只缓步来至石桌旁,随意拿起一支酒杯,冷声道:“诸位可知我这竹酿酒缘何起名叫‘三更雨’啊?”

他的话虽问出,却似并不期望他人回答,只扬手将盏中酒一口倒尽,狰狞地道:“因为呀,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他的声音高亢尖锐,便更显得阴森。

“凤儿姑娘,你此刻不走,怕是一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刁普宁心中的恨意越积越盛。他看得出林茂海对这凤儿姑娘动了心,有意相护。但刁普宁却不想,他希望用杀戮来制止杀戮,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不管这女子是否无辜,他只想将这院子里的一切抹杀,无声无息。

刁普宁眼神静静地从卢若虚的脸上拂过,沉静、寻常。

至身子面对着英琼,眼中方流露出残暴来。只见他双掌暗暗蓄力,真气贯通,尚未提起,已蓄满杀气。这与他在厅中与崔晴儿比试不同,这是生死之决。这一式,他便将倾尽全力。

卢若虚清楚刁普宁的功夫路数,更清楚刁普宁无意的一瞥意味着什么。该在何时,补上一刀,事关生死,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至于以二敌一,且一明一暗,是否符合江湖道义?卢若虚、刁普宁从未放在心上。

只不过是江湖人给自己定的框罢了,侠义?只有活着才能讲侠义。

英琼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他手中的酒杯刚刚放下,却又轻轻捡起,眼睛只盯着酒杯上的花纹看。

这是一只普通的藤木杯,花纹自是天然形成,说不上有多好看,但贵在天然。

突然,他一只手突然抬起,刁普宁神色马上紧张起来,紧张中尚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要知在未知对方虚实之前,先轻易出手的人自然要吃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