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刁普宁却估错了。英琼的那只手放在了藤木杯的花纹上,似乎在用手指感触着花纹的脉络,边抚摸着边轻声道:“听说如若用十五年以上的藤木致成的杯子每日饮酒三两,可以治阴雨天时的骨节酸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突然隔空将杯子掷了出去。刁普宁又感到一股热血冲到头顶,后背刷地冒出了一阵如毛毛雨般的冷汗,他出手了?
但这一次,他又估错了。那只杯子只是从他面门飞过,却是掷向了站在门口的凤儿。
刁普宁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与英琼如今就像孩子们常玩的木头人游戏,先出手的那个人便先输在了气势上。
但明显他不如英琼自如。他暗自猜想,如果刚刚那藤木杯从自己面门“路过”的时候自己伸手劫住了会怎么样?
他猜不出,因为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他即将搏命之人,但这个人,却对自己了如指掌。
如果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儿,二十年不算久,但足以让刁普宁胆寒。他在这个人面前便如赤身**一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故而他在等,在等那么一丝可乘之机,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他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那只藤木杯没有带着功力,只是软软地“飘”向了凤儿。凤儿轻巧地将杯子操在手中,慢慢闭上眼睛,手指在杯子上轻轻划过,便道:“爹爹,这只是七盏里树龄最轻的那只‘寒浸’,不过七年的树藤罢了。咦!杯上还缀了一句词:‘亘兮宁兮,万古瞬息’。可是爹爹刻的?”
此时月光昏暗,星辰暗淡,桌上的几盏油灯都不足以照清这杯子的细处,故而凤儿想都没想,便闭上了眼睛,凭借着手上的功夫辨识着爹爹出的题。
她不知道爹爹是何意,她只是看见那些人中有两个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这两人本是这些人中最好看,也是她认识的最早的,但现在这两个人混迹在林茂海一行人中,她已分不清敌友。
这两人便是赵溯与沈巽。
赵溯看了一眼沈巽,正迎上沈巽同样复杂的目光。二人再次看向凤儿时,凤儿只觉得那目光中带着不解、探寻,也带着恐惧和不舍。
凤儿虽然单纯得很,但并不蠢笨。
她知道她一定在这局棋中是关键的一环,但她不知道究竟这颗棋子仅是用来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还是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但她不想问,无论是哪种,她都会接受。只要这是爹爹想要的结果。
英琼点了点头,便道:“看来,我这手上的功夫是怎么练也不如你的啊!”
凤儿不明白爹爹为何在此时感慨这些,但仍是顺着英琼的话头儿道:“爹爹这两年在林府过于操劳,又时常摆弄那些假山顽石,自然手掌会粗糙些。以后我们离了林府,多多调养,手指的触感自然会变得敏锐的。”
“你以为你们二人今日还有命走出林府吗?”刁普宁阴笑道。
“哦?如此说来,刁公子是欲凭一已之力留下我们二人了?”英琼不温不火地边摆弄着另一只酒杯,边搭着话。
那神态便如同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闲聊着春日雨水、秋日收成一般。
刁普宁将牙根咬得生疼。他知道“江南七子”里其他人一向将自己当成出头鸟,但他心甘情愿。在一个如此叫得响的名号里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价值,但今晚,他心中的恐惧已越来越盛,他很想逃避,哪怕一次。
但没有人出来替代他。一向沉默老辣的林茂海不会、淡泊宁静的枚孤舟不会,阴险狡诈的卢若虚更不会。
他不想再等了,手中集聚的真气也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他出手了,自然还是那招最后一式“神魂荡飏”。这一式今日虽已被崔晴儿破了,但他仍是有信心不会谁都像崔晴儿那般心中坦荡,无牵无挂,可以在识破那唯一破解之处是在他双掌之间时仍敢大胆地钻进来。
这一招除了这一个解法,便再无他法可解。而英琼虽今日也在当场,但刁普宁在赌。
他在赌,英琼不敢赌。
毕竟是钻入两掌之间,如若刁普宁在今日施过此招发现了这一处漏洞后进行了补救,那么此时英琼若再效仿崔晴儿,便是自寻死路。
故而,他笃定英琼不会甘愿以身犯险。
因为英琼谋划了如此之久,又招招得手,如今只要再杀了自己等三人,便可为那女子报仇。
如此紧要关头,他怎么会冲动冒险?
有时候越是接近成功,越会心中惧怕,而越是惧怕便越是容易出现纰漏。
刁普宁等得便是那一刻。
事实上自己这一套游魂掌虽不多,只有十二式,但每一式都不是凭空可以开创的,每一式都凝聚了他大量的心血,这“神魂荡飏”更是如此。这样的招式怎么可能想改便改得了的。
虽然明知有了漏洞,但布便只有这么多,要想补上这个漏洞便要将别处露出一块来,这个道理便是如此简单。
在场所有的武林人士都懂这个道理。但却正如刁普宁所猜想的一样,没有人肯冒这个险,也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越是经验丰富的人越是不会打无把握的仗,心中反倒不如没有对阵经验的崔晴儿清爽。
影影绰绰的掌风如鬼影游荡在英琼周遭,英琼果然不敢冒险钻进那些鬼影中,反是退了一步。
刁普宁眼睛一亮,嘴边带出了一丝阴毒的笑意。
对,就是这样,这便是以往死于他掌下之人走过的路数。只要在这掌风中一退,那便是死路一条。
那些鬼影仿佛粘在了英琼的身上一般,无论英琼向哪个方向闪去,那些鬼影都如影随行,不依不饶。
刁普宁原本心中的忐忑不安一扫而空,他的游魂步行得更加迷离,只差一点点他的游魂掌便要拍在英琼身上,他的掌势越演越烈,掌中的杀气越来越浓,而速度更是越来越快,刁普宁的眼中心中只有那个在眼前逃窜的身影,就差一步,就差半步……
刁普宁的“神魂荡飏”掌已从最初的幻影直至变成了一团黑雾,仿佛要吞噬席卷一切。
就在刁普宁觉得一切都到了最完美的一刻,已抵达巅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眼前一花,那个已经被他逼到了死路,再无法逃脱的人,凭空消失了。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如线一般飞了出去。
刁普宁心中涌出一阵不安,他收了掌势,立在当场。
他看见那个人,他觉得马上就要被劈死在掌下的人正悠闲地立在桌边,仍是拿着一只藤木杯摆弄着,好像从未离开过那个桌角一样。
而本默然地立在院中,皱着眉头观战的枚孤舟却已瘫软在那片竹林中,眼睛已经突了出来,本就削瘦的脸涨得发紫,两颊瞬间干瘪回陷,便如一具干尸一般。
这正是中了“神魂荡飏”的样子,中了“神魂荡飏”掌的人身体内的经脉瞬间断裂,血不会涌出来,只会倒灌进体内。而嘴巴却会因体内瞬间虚空而被倒吸的气体吸吮着,无法再开口出声,死得诡异而沉默。
刁普宁呆傻着看着眼前的一幕,又缓缓看向那个玩弄着酒杯的人。
只听那人轻轻地道出了一句:“遇不耻事缄默者便需恒缄默之!”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晚,枚孤舟是七子中一直默不出声的那一个。眼前的一幕与他的道义相背,但在那样的氛围与环境下,不知为何,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只是自那晚以后,枚孤舟开始远离江南七子诸人,慢慢地已经淡化出了众子的视线。只是这一次,英琼的复仇将沉封的一切揭开。枚孤舟不得不面对曾经的自己。
只要做错了,无论如何忏悔,不过是求得一个短暂的内心安宁。但那些被伤害过的人,那残酷的记忆,却永远不会忘记,不会消失,终有一天,会清晰地还原在眼前。
枚孤舟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时候,心里只默默地想着一件事:终于,还清了。
林茂海在枚孤舟的身子如线般飞出去又重重地砸落在泥地上时,眼神变得空茫。他先是立起身来,想要向枚孤舟处探去。但转而却又缓缓坐了下来。
面无表情地看着英琼道:“好手段!”
英琼说了刚刚的那一句后,便仍是闲适自然的把玩着手中的藤木盏。
闻了林茂海的话倒是淡淡的一笑,道:“果然是名列四大剑宗的宗主,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啊!”
林茂海坐在椅子上微一欠身,道:“英兄谬赞了。今日得见英兄风采,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眼光自刁普宁脸上扫过,又看向英琼道:“原来废物还有这样一项用处,却是我原不知道的。”
刁普宁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便如被人掌掴了一般。更让自己感到羞耻的是,便是在此时,已经随时可能被夺去生命的时候,面对林茂海从不掩饰的鄙夷面前,他仍不敢反击。
有时候便是这样,当一种习惯养成了,便深入到骨髓里,无论是骄傲还是卑微。
“阴阳人,原来你除了鬼鬼祟祟、装神弄鬼,便只会躲躲藏藏、闪于人后。”刁普宁将怒气加倍地转嫁至英琼身上,他恨不得一掌便将英琼打成齑粉。
英琼手中的藤木杯“咔嚓”一声碎了,这个词仍是他心中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