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是已“失踪”的屠友道,准确的说,是半个屠友道。
除了头,屠友道的四肢已被卸去,暗红色的血液汨汨地冒出来,棺材里半个身子已经浸了大半。棺材缝隙毕竟窄细,那血液冒出的比渗出的多,便诡异地窝在棺材里,浸泡着那如怪物一般的半个尸身。
枚孤舟突然很想知道,屠友道的***可还在?他会不会将自己受过的苦也强加在他们几人身上。
他的目光搜索着,却见到了棺材上留下的一行字迹:屠人者人恒屠之。
果然,屠友道最擅长的便是依着骨缝拆卸肢体,便如他此刻一般。
不知何时,枚孤舟感到身后的人影逐渐增多,但没人出声,相反,他感受不到被环绕的温暖,反倒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一直蔓延至四肢。
“孤舟兄,是几时发现的?”林茂海哑着嗓子道。
“比林兄早不过一刻钟罢了。”
“可发现了什么奇异之处?”
“棺内有字,林兄可识得是谁的笔迹?”
林茂海闻言,挪至棺前,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林茂海皱了皱眉头,仍强忍着弯身下探。
林茂海尚未察看清楚,便听刁普宁惊呼一声道:“林大哥,你来看,这里也有字。”
众人只见刁普宁不知何时已将棺材盖一一揭开,此刻正指着年思稀的棺木一脸惊恐,林茂海来至此处,向里观望,只见棺木内的年思稀一身泥淖,想来是因掉进水池中被打捞上后尚未经擦洗之故。那一行字却是一张纸贴,扔在年思稀的身上,上面另有一行字:污人者人恒污之。
那一瞬间,卢若虚、刁普宁、林茂海、阮济云、枚孤舟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当年自己是如何对待那一男一女的,如今看来,那便会是自己最终的下场!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谁?究竟是谁?你给本公子出来!鬼鬼祟祟、龌龌龊龊,算什么本事?不过是死了一个女子,有什么大不了?如今已经偿了你四条人命,为何还不善罢甘休?”
只见阮济云如同疯魔了一般,边向院中行去,边拔出佩剑,指向四方。
但任他如何漫骂,除了夜风的呼呼之声再无一点回应。阮济云持剑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长剑下垂,剑尖杵在地上,这被他视为宝贝的青锋剑,如今沦落成了他的一枝拐杖,若离了这一点支撑,他便要站立不稳,滑倒在地。
枚孤舟突然记起,那晚,阮济云似乎并没有做什么过份之事,不过如自己一般,袖手旁观罢了。此刻,他反倒有点好奇,如他二人这般只是冷眼旁观之人又该接受怎样的刑法呢?他苦笑一声,暗思,怕是自己看不到那一幕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马上便亲眼见到了。且在见到的那一刻,他自心底涌上的心情竟是由衷的叹服。
因为他眼见不知从何处射来一股墨绿色的汁液,那汗液散发着恶臭,最初击在阮济云的身上时,只吓了他一跳。但便在他尚要准备叫骂之时,阮济云的皮肤突然发出“滋滋”的声响。
旦凡沾到汁水的地方均开始腐败溃烂、严重处还冒着惨白色的水泡,那水泡初时不大,但很快便展开、炸裂,浓汁流过的地方便如刀凿斧砍一般腐化成一条条痕迹。
阮济云的声音从开始的撕裂至哀嚎再到沙哑,继而再无生息。当他倒在那自身流下的汁液里时,他的身体很快地在汁液中消溶,直至不见……
没有一人敢上前相救,众人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像被人点了穴一般。
直至阮济云彻底地从众人眼前消失。
已石化般的卢若虚至此长叹一声道:“不救人者……人恒弃之!”
众人闻言一惊,但旋即明白了卢若虚所言正是那背后之人以毒汁处罚阮济云的用意。
这不只是一场杀戮,更是一场审判。
此时,却见林翞来至林茂海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神色慌张。
林茂海听罢,先是望了林翞一眼,随后神态又变得淡然,道:“随他们去吧!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
灵堂设在林府西北角的一处内院里,院外是一条甬道,正通往角门,此刻便听得院外开始有稀稀落落的脚步时。
初时尚听得出那脚步声中的迟疑,而后,这样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脚步声多了,声音便沉稳了,声音沉稳了,人心便安了,那脚步便也变得稳健了。
林翞虽仍站立在林茂海身边,但身子却微微颤抖着,终是忍耐不住,大吼一声道:“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吃林家的,喝林家的,如今家主有难了,便一个二个的跟个耗子似地出溜溜地就走了……你们出了林府的门,就别想再回来,我倒看看,家主有难就跑了的奴才,还有哪家敢用的?”
林翞是被气得颤抖,但有一人却是因惊恐。刁普宁很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玉树公子”刁普宁,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腿已经麻了,身子因恐惧而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着,从嗓子里发出的“嗬嗬”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但却越发恐怖。
那晚,他是折磨二人最久的人,灌酒、拉扯、暴力、强迫……他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刑法,他的“游魂掌”如今无力地相互摩挲着,这一刻,他方发现自己很怕死,非常怕,怕到他明知未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多么残暴,却仍不敢自我了断。
没有人理林翞的怒斥,在命与声誉面前,普通人的选择最为纯粹。就算是一条贱命,但也得先活着。
刁普宁一向自视甚高,自己天生高贵,与那些蝼蚁岂可同日而语?
但如今,他多希望自己是那些匆匆背着行囊可以自由离开这大院的人。哪怕像蝼蚁一样活着,只要可以活着。
林茂海扯了扯披风,望了望左右,突然道:“起风了,诸位可愿饮一杯清酒?围炉待天明啊!”
不待他人回答,林茂海当先出了院。打开院门,林茂海向左侧的小径踅去,那是一条七扭八歪的石板路,隐匿在竹林丛中。
设计之初是为了增添园林中曲径通幽的情趣,如今却是林茂海带众人避开那些逃离之人的他途。
“宗主,怎么?我们反要躲着他们?”林翞愤慨地道。
林茂海望了一眼那些猫着腰,做掩耳盗铃状的背影,只淡淡地道:“既然要走,便让他们走得踏实些。虽脊梁骨已经弯了,但总比被人当面戳着好!”
林翞吃惊地看着林茂海,他突然发现宗主老了,没了当年的锐气,更没了当年的狠厉。反倒像一位迟暮的老人,多了慈悲,但也更加软弱。
一行人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了一条长龙。延着前人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这条路林翞也从未走过,因前日的春雨,阴暗处仍残留着雨迹,草苔之上滑腻难行,林翞身体肥胖,走起来更是磕磕绊绊。
这样走了一段,林翞已是心惊胆战,待他眼中终于见到前方光亮时,不由地大喊出声道:“宗主,怎么我们竟穿至这里了?哈哈,也不知他父女睡了没有?他的‘三更雨’酿得才叫好,若是能讨来一坛喝喝,才驱得散这春寒呢!”
林茂海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现出一个小宅院,四周以竹林以篱。透过竹林的缝隙,微微地透出烛火的光芒。恍惚间还听得见几声鸭**鸣,透着田园中的情趣。
林茂海自嘲地一笑,对身边一路随侍着的九凤道:“镇漳有句老话叫‘才出寺门便至府门,镇漳二分苦石竹林。’用来形容苦石派之大。我们平时只当听个趣儿话,没想到竟当真如此!你看这院落如此有意趣,我却从来没有涉足至此过。倒是今晚得此机缘了。”
言罢,又看向林翞道:“林管家,这里是何处啊?”
“回宗主,这是咱们府里文书英琼,英永好的院子,如今只他与女儿两人住在此处。他性喜竹,自做的‘竹酿酒’名‘三更雨’更是一绝。那真是陶坛一开,香飘十八弯啊!”
许是回味起那酒的滋味,林翞嘴里滋滋作响,脸上现出湿润的色泽来。
林茂海突然记起,当时选择林翞当管家的原由。他喜欢林翞忘性大,哪怕刚刚经历了如此多的惊恐之事,但转过头来,林翞仍能瞬间沉醉在回忆中的酒香里。
高府大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如果不能一一记得,一一解决,不如便像林翞这样,可以随时忘掉,随时重新开始。
“走,既然未睡,便去讨杯酒来。”林茂海绕过林翞,当前引路,向着宅院的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