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却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依安排而行。二人只是赤炼门下的一般子弟,却不识得赵溯。见赵溯占了一边的位置,便于另一侧落座,与赵溯微一颔首,算是江湖上的礼节。赵溯不便多问,便也微笑点头回应。
不一会儿,自楼上匆匆走下一人来,一身银色衣衫,脚登深灰色“万”字绣千层履,腰间系烟灰色单花宽腰带,面色红润,剑眉上挑,双眼有神,棱角分明,赵溯暗忖:果然是一表人才,翩翩公子,想来此人便是“冷月公子”戚彦峥了。
那人急行至楼下,向赤炼门二人微一施礼,便道:“请二位将令牌交予在下看看。”令牌至手中后,此人反复查验,面色越来越难看,终是叹了口气,道:“此令牌是真的。”又对手下之人道:“你随我来。”随后一行人行至屋后,想来是去比对两块令牌,商议解决之道。
不久,那公子又行至厅内,向着赵溯一揖,道:“这位公子,在下冷月居之主戚彦峥,小店刚刚发生之事,公子应该全看在眼里,如今戚某却有个不情之请,需请公子为冷月居做个旁证,助在下将方才之事与赤炼门解释清楚。”
赵溯见此人果然便是冷月公子,便起身应道:“久慕冷月公子盛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随后,却又苦笑道:“此事在下确实亲眼所见,但在下却无法为冷月居做证。”
戚彦峥闻言一怔,道:“公子可是有何不便之处。”旋即又道:“戚某知与公子仅是初识,便麻烦公子,却是不该。但我冷月居能经营至今,便只凭借着‘诚信’二字,从未差过客人一两银钱,更没误过一次交货时辰。戚家到彦峥已历三代,如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即将交货的这柄剑是赤炼门‘去仁’使者的配剑,从定制,画图,再到寻铁,开炉,制剑,共用时整整两年。如今被人以诡计骗走,钱财都是小事,但如若不能按时交货,却使冷月居名声受损。如今还望公子相助,先帮在下至赤炼门解释清楚,这边,戚某已经派人四下搜寻那伪装之人踪迹,与赤炼门约定之期,只在三日后,冷月居务必要在此之前按时交付于赤炼门。”
说完这些言语,已经是满脸急躁之情,汗珠已顺着脸颊两侧流出,显见内心焦灼。
赵溯知戚彦峥误会自己本意,以为他不愿添此麻烦,便轻声道:“戚公子,赵某并非此意。在下姓赵,名溯,字范生。为悬意门下。近日在下与赤炼门有了些许误会,赤炼门下弟子见了在下,便刀剑相向,如若在下做证,恐怕不只不会增加对方信任,反倒更惹反感,对贵店不利。”
戚彦峥闻听此言,睁大双眼,道:“原来阁下便是悬意门新晋赵宗主,果然仪表非凡,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万望见谅。两派之事,昨日便已听闻,如今看来,却是不便。”说完一脸沮丧地看着赵溯,却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赵溯见他为难,便道:“戚公子可知那伪装二人的踪迹啊?”
戚彦峥皱眉摇头道:“却是不知。我刚刚已经派了冷月居所有人出去找寻,但你也知临泓极大,街井更是热闹非凡,只要离了店,散到人群中,却是难再寻到。”
赵溯点头道:“戚公子所言正是,所以为今之计,却无须再去寻他,而是让他再来寻你。”
戚彦峥一怔,望着赵溯道:“这二人骗了宝剑自然远走高飞,却又如何可以让他再回来寻我?”
赵溯笑道:“但问戚公子可知此二人为何行今日之事?”
戚彦峥不明所以,道:“自然因此剑宝贵,值些银钱,故而伪装赤炼门下弟子骗了去,好赚些钱财。”
赵溯轻轻摇头道:“此二人并非为此而来。”略顿了顿,又道:“戚公子所制的这柄‘去仁’剑耗时且贵重,正因如此,此剑极为特别,无论其卖与武林中何人,只要此剑现于江湖,要寻到卖出之人却并不难。”
戚彦峥听闻,点头道:“戚某也是一时急糊涂了,正是如此。冷月居此次为‘去仁’使者选的铁器,是取自西南地区的炙火山,其材质最接近赤炼门七使原来佩剑所用赤铁,却也是极难找寻的,只要江湖上现出此剑却是一望便知。”
赵溯道:“正是如此,故而此二人取剑决非为了售出。必是另有所图。”
赵溯又道:“戚公子你试想一下,派这二人来取剑之人费尽心机,制了假令牌,又伪装成赤炼门下弟子取了‘去仁’剑去,如果不为了售出,那便只有一个去处。”
戚彦峥此时已明白赵溯所言,回应道:“正是,他们必去赤炼门送剑。”
“正是如此。”赵溯点头道:“这背后之人是想打个时间差。他知以你们冷月居的规矩,如此贵重的货品自然不会直至交货当日才制好,提前几日必已制作完成,并存于悬剑阁内。而取货之人却又不同,两年尚且等得,自然不会差这几日便要提前取走,且近日赤炼门遭逢大难,锁事尚且应接不暇,更不会在此时派人取剑。此人不只精于计算,而且极为自信大胆,认定自己分析无误,故而便派人来取。”
赵溯接着道:“所以不管此人背后原因为何,必会送剑去赤炼门。若我所猜不错,此二人至赤炼门时便会化身为冷月居的使者,送货上门,且要求‘去仁’使者验收,那时便可畅通无阻地见到‘去仁’使者本人,并可在其毫无防备之下杀之。此计的险恶之心便在于,如果得手,那便更好,如果不得手,刺杀之人反而被杀,那也不妨。因此二人送的是冷月居制作两年而成的佩剑,独一无二,又以冷月居的使者身份送出,冷月居恐怕脱不了干系。”
戚彦峥听到此处,已是一身冷汗,不觉说道:“此人用心之险恶真是闻所未闻。”转而看向赵溯道:“可是即便如此,那二人又如何会再回到冷月居呢。”
赵溯道:“这就需要这两位赤炼门下弟子配合一二方可了。”
戚彦峥不解地道:“如何配合?”
赵溯道:“我估这二人需找一僻静处换了装束,再去赤炼门送剑,尚需些时辰,此时,戚公子便请此二位赤炼门下弟子回到赤炼门在门口相迎。见到冷月居打扮之人,也无需多言,只与他说,此剑特殊,当年应冷月居的要求,留了信物在居里,要求一并带来,方好呈给‘去仁’使者。”
赵溯接着道:“那使计之人见赤炼门并未察觉,自然以为计谋得逞,故而自会挺而走险,再来冷月居,重施旧计,再扮赤炼门下弟子,取走信物。”
戚彦峥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如此那二人便会自投罗网,被我所擒。”
赵溯见戚彦峥已懂,便笑道:“正是如此,此时戚公子却需尽快将人招回来,莫要打草惊蛇才好。”
戚彦峥感激地看着赵溯,深深地鞠躬道:“冷月居今日得亏赵宗主相救,才得以保全声誉,此大恩彦峥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图报。”
赵溯赶紧上前托起戚彦峥道:“不必如此,举手之劳,不敢求报。”
戚彦峥听闻,更钦佩赵溯仁德。此时却不多言,再一抱拳,转身离开,安排事务去了。
不一会儿,妙本竹已取了剑从二楼下来,见到赵溯满眼疑惑地道:“赵兄,你难道也是冷月居常客?”
赵溯道:“不曾来过,如何有此一问?”
妙本竹摸了摸后脑道:“这就怪了,我取了剑后,冷月居的侍从之人坚决不收我银子,还说我与赵宗主同行便是冷月居的朋友,以后需用何剑,只管提出,不收分文。”随即又看着赵溯道:“你是如何认识冷月公子的?怎么瞒着我?”
赵溯轻轻一笑道:“冷月公子好意,你领了便是。许是妙兄爱剑成痴,与冷月公子同好,故而如此。”
妙本竹知赵溯所言不实,但却不知真相为何,将信将疑地随着赵溯离开了冷月居。
二人见时辰已至酉时二刻,便结伴来至万庆楼。万庆楼也是临泓的老字号了,此刻见是悬意门宗主亲临,自是殷勤相待,收拾了二楼最里间名为“如水坊”的雅间,并安排了伙计在门口迎接来赴约的宾客。
“如水坊”取意“君子之交淡如水”,赵溯每看到此名,都感到啼笑皆非,如若“如水”又岂会来此处喧闹。
妙本竹却不在意这些,大咧咧地当前走入,入了座后便随心所欲地点菜,这样的品性在他人看来或许有些狂妄,但赵溯却喜爱他本真,只含笑不语,陪在一旁。
不一会儿,妙生已带着二子一女来至,妙本竹新娶之妻,却因身体不适,未能同来。双方入席,举箸端杯,畅谈江湖事。
赵溯因见妙生对妙云态度与众不同,且显见妙云有事与其相商,故而不再提昨日之事,只见机行事,但见妙云之意再说。
宴席已毕,众人行至楼下时,妙云向赵溯行了一个眼色后对妙生道:“爹爹,云儿不胜酒力,想至街上买些解酒的吃食。”
妙生面露忧色,道:“可是头疼?想要什么吃食,让你兄长们去买来即可。”
妙云道:“无需,云儿也不知想吃些什么,到是要看一眼方知。”
赵溯趁机道:“妙宗主,不如由小侄带妙云姑娘转转,再将妙云姑娘送回。”
妙生一直喜爱赵溯心性,见他与赤炼门崔晴儿解除了婚约,又荣登了悬意门宗主之位,心中倒有一点想为女儿妙云谋此姻缘之意。如今见妙云点头,便含笑应允道:“如此就烦劳赵宗主了,云儿甚少饮酒,怕是有些不适,看她爱吃什么,买些解了酒气方好。”
赵溯站起身来,向妙生抱拳道:“是小侄该做之事,不劳烦。”说完与妙云并肩走出万庆楼。
此时的华市热闹非凡,道路两侧空地,均被小摊贩占满。小物件、小饰品琳琅满目,杂耍的、卖艺的,各展才能。
赵溯见妙云一路无语,只往人少处而行,知她需找一清净处方好谈事。便当前引路,从主街岔出,转过两个街巷,已至临泓城内的烟汀湖边。
临泓因有泓水环绕,故而便引了泓水进城,挖穴成湖,因此湖占地足有百亩,又极为幽深,故而平日里烟波浩淼,便命名为“烟汀湖”。
二人来至烟汀湖旁,见此处也是人声鼎沸,有放花灯的,有行船摆渡的,一派祥和之气。
妙云见此,眉头微蹙。赵溯微笑不语,带她来至一船家处,招呼道:“这位船家,你这船可租借与我吗?”
那船家笑呵呵地道:“自然,只要公子会划船便可。”
妙云方知,二人是要划船至湖心,如此相谈之事自然绝不会被人知晓。心内暗思,赵溯其人果如江湖传言,处事妥当,心思细腻。
赵溯此时已站在船中,看向妙云道:“妙云姑娘,登船小心。”说着将船桨倒转,将干净一端递向妙云。妙云微微一笑,一个翻身,人已稳稳站于船中。
这是赵溯第一次见到妙云笑容,心中不知为何竟陡然一颤,但觉妙云的笑容好像阴云天的阳光,霜雪夜的暖炉,让人一见便觉周身无比舒适。
妙云此时却又敛起笑容,向着赵溯道:“妙云自小在黄河边长大,湍急之势,尚可行舟,此湖平稳,无需担心。”
赵溯方想起妙净门便处于黄河边,想来其门派中人自是水性极佳,也不禁微笑摇头。
二人行至湖心之处,环视左右再无他船靠近。此时星月当空,映于湖中,彼此辉映,宛若星河,二人一时无言,倒沉浸于此自然之伟岸壮观之中。
妙云轻声道:“自然化万物,万物育世人,而世人偏自认为万物之尊,何其可笑。”
赵溯听妙云所语,内心翻涌不断,他与沈巽心意相通,只愿万世万物顺其自然,如今听妙云所言,正是与此意相同,顿觉如与沈巽相处时一般,自然顺意。
赵溯与妙云并肩而立,夜风拂动,冷意渐升,但心中却有一股炙热之气,汨汨而出,心潮奔涌。
妙云转身看向赵溯道:“赵宗主,妙云今日劝家父应你之约,却是有事相求。”
赵溯回过神来,淡然一笑道:“昨日初次见到妙云姑娘行事,便已知姑娘做事果绝,今日见你愿来赴约,想来也是有事。却不知是何事?只要赵某能力所及,必当尽力。”
又道:“妙云姑娘无需称呼我为赵宗主,你我年龄相仿,我与你二哥妙本竹相熟,如若不弃,称我一声赵大哥吧。”
妙云仍是淡淡地道:“你我行在江湖,便该依着江湖规矩而行。赵宗主也无需如此,妙云既有事求助于你,便也会以相应筹码交换,两不相欠。”
赵溯闻言暗思,这妙云为人行事,果然有其父之风。便道:“妙云姑娘随意,却不知所问何事?”
妙云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予赵溯,道:“赵宗主,可识得此物?”
赵溯一见,不禁一惊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妙云见其神情,知其定然识得,便道:“此物是二哥新娶妇人的陪嫁。”
赵溯至此,更加疑惑,道:“请恕赵溯无礼,本竹兄所娶新妇是何门何派,姓甚名谁?可否如实告知。”
妙云看向赵溯道:“正是江湖人称‘霹雳雷公’之女秦素素。”
赵溯闻言大惊,再拿起手中之物,迎着月光细看,此物正是已为秦素素陪葬的顾恺之绢画《女史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