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送毕宾客。赵溯等七人及郝示镜齐聚于贺一章房内。赵溯将近日之事详细备述与师父得知。
贺一章闻罢,言道:“如此看来,江湖之中怕要再掀风波了。溯儿,这本‘不若’内功心法是本门不传之秘,只历代宗主可存。但其实这本心法历经几代,无人可懂,也无人练得,故而悬意门的内功方如此不济。如今仍是依规传予你,能否练得,就看你的造化了。”
赵溯拿至手中,见只薄薄的一册,书页泛黄,显见已是古物。一侧的郝示镜此刻言道:“这本‘不若’内功心法我曾见过,略有所得,等你闲时,我们可探讨一二。”
赵溯见郝示镜出手,已知他内功比师父尚要深厚,如他所说,当日他只是看过一眼,略记得些便修炼至此,想见是悟性极高之人,遂抱拳道:“溯儿谢过郝师叔,日后还要请师叔赐教。”
贺一章微微一笑,又看向众弟子,思及邹奉声已死,“悬意八子”再难聚全,不禁又心生感慨。贺一章一生极重声名,至耳顺之年,方有所悟,虽是此前因赵溯之名过盛,一时行差踏错,但却也是存着对赵溯接任悬意门宗主最后一次试炼之意。
如今,赵溯果不负所望,闯过数关,更因祸得福,内力倍增,心中也是老来安慰、忧喜参半,慨叹一声道:“溯儿,星月教之事如今尚未明于江湖,怕是仍有诸多不可知的险事。当年开宗祖师建立门派之时,虽自谦自己优柔寡断,故名悬意,实则不然。只因其心存仁义、常怀善念,却处乱世,见良善之人受欺,邪佞之势当道,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言到此处,贺一章不由地深深一叹,看向众弟子,又道:“如今武林虽看似清明,实则暗潮涌动。祖师之惑,也是汝等立于世间,最大之疑,如何解之,只看个人本心如何。”
复又望向赵溯,道:“溯儿,为师为你取名‘溯’字,正是期望你在激流之下也可溯流而上,力挽狂澜,涤尘驱浊之意。望你他日行事将此意萦怀于心,此后悬意门将何去何从,便看你之意了。”
赵溯闻言,双膝跪地,道:“溯儿必谨遵师父教诲,尽已所能,不使师门蒙羞。”
众弟子与赵溯素来交好,如今见他正如众人所望,成为第九代宗主,心中欢喜。便也齐齐道:“弟子们以新任宗主马首是瞻,尽已所能,不使师门蒙羞。”
贺一章与郝示镜相视而笑,新一代的江湖已然升起。
第二日,赵溯安排完门派事宜,便只身去往赤炼门。赤炼门与悬意门均在临泓,一居南,一居北,虽是当代最为知名的四大剑宗之人,但日常往来却并不频繁。
临泓城极大,来往之间又要经过最热闹的华市,人流密集,故而赵溯行了半日有余方至。但见此时的赤炼门一改往日喧闹,周遭以白布相饰,门内哀乐连声,显见正在请法师超度。但因往来祭拜之人不断,故而大门敞开,门口尚有几名门徒迎来送往,只是因是办理丧事,自然轻声细语,不敢大声喧嚷。
赵溯一身白衣,手持祭拜之礼,向前而行,刚至门口,门前原本迎宾的二人突然拔剑相向,喝道:“赵宗主,请勿上前,我家大小姐有令,若见赵宗主前来,便需拔刀相向,并言明,我赤炼门之事从今后与悬意门无任何关联,请赵宗主自重。”
赵溯闻言,知崔晴儿尚责怪于他,也无法解释。便抱拳道:“如此,赵某打扰了。”
离开赤炼门,赵溯却有些茫然,如今崔晴儿对沈巽有诸般误解,以至于产生如此大的仇恨,但自己如若无法察验曲宗主尸身,便无从得知真相,崔晴儿处却认定自己偏袒,连入室的机会也不得。当此之时,便是乔装打扮进内,怕也会被崔晴儿阻碍,不得解释,反倒更易惹起猜忌,却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已行至华市。华市之上仍是人声鼎沸,此时正是午后,吃客少了,看客却多起来。华市上两侧杂耍之人不断,还有些江湖卖药的,拿着不知何物所制的药丸在此蒙骗病急乱投医之人,一些江湖术士则挑了幌子,摇卦算命,却不知如算得他人财祸缘何自己尚沿街乞人钱财。
心神不宁之际,突然前路被一位术士拦下,那人端详着赵溯面容,半天方道:“这位公子,我观你面色,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赵溯心中暗笑,这套开门的说词真是亘古不易啊。便依着常规套路接续问道:“竟有此事,不知要如何化解。”
那人道:“化解却是不易,因公子这血光之灾与女子有关,自古道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却难化解,却难化解啊。”
赵溯听他所言,似对非对,心知江湖术士正是如此言说,便欲不再理会。
谁知这位术士却不像寻常之辈,见赵溯欲离开,却在身后大声言道:“公子之灾,便在今夜,一越萧墙,诸事难返。”
赵溯却不再理会其耸人听闻之言,向前而行。行至华市西北角,却见这里人来人往,极为热闹,一时不明所以。
这里平时是华市最为稀落之处,原因是这里是从主街叉出的一条小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买卖棺材、冥币等物的商家集聚,慢慢地便成为丧事一条街。百姓忌讳,白日里尚且无人行走。今日不只为何,竟然熙熙攘攘,比华市主街更甚。
正疑惑间,见迎面走来一群人,其中一人满面热情地向着他招呼道:“赵宗主,也是来买吊唁之物吗?是为你悬意门倪师叔、邹师弟之事的?还是也要去赤炼门啊?”赵溯一看,却是妙净门一众人等,妙生二子妙本竹与赵溯一向交好,迎面见到赵溯,便当先打起了招呼。
赵溯见是妙本竹,知道他性格爽直,正好了解一下状况,便微笑地迎了过去,先向妙生施礼道:“晚辈赵溯见过妙宗主。”
妙生淡淡地道:“赵宗主如今已荣登宗主之位,我们之间再无须行此大礼。”
赵溯道:“妙宗主与我师父是同辈中人,在下虽愧领宗主之位,但毕竟身为晚辈,这些礼数还是要守的。”
妙生见他言语谦卑,内心赞叹,轻轻颔首道:“赵宗主确尚有古风,不似我这几个小儿,如此顽劣。”
三子见妙生斥责,便垂手而立,不敢再多言。
赵溯道:“妙宗主,妙净门离临泓较远,往来一次不易,不如今晚便由在下做东,在城南的万庆楼聚聚再走,不知意下如何?”赵溯心知要想解开沈巽与赤炼门的矛盾,还需其他两大剑宗莫要干预为佳。如今进不去赤炼门,倒是可以先安抚其他宗主,莫将事态恶化。
妙生道:“不必麻烦赵宗主了,一会儿去拜祭了曲宗主,今日晚些时候便动身回东吕了。”
赵溯便不再强求,意欲与妙本竹攀谈几句。谁知妙云突然道:“爹爹,便应了赵宗主之约,今晚留宿一夜,明日再走吧。”
妙生看了一眼妙云,又看着赵溯应道:“那如此便叨扰赵宗主了。”
赵溯见妙生听了妙云之言便改变主意,心想这妙生一向独断独行,对这小女儿的话却唯命是从,看来甚是偏爱。便笑道:“好,今晚酉时三刻万庆楼见。”
“爹爹,小儿与赵宗主许久未见,可否攀谈几句?”妙本竹见爹爹同意了晚上的宴请,心中暗喜。
妙生眯眼看了一眼妙本竹,道:“去吧。”便领了众子女去往华市寻找住处。赵溯望着离去背景中有一女子,身形总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却一时想不出来,回想刚刚与妙生对话之时,那女子也一直隐藏在众子女之后,应该是妙本竹新娶的娘子。突然忆起雷公所言,说其女秦素素欲嫁入妙净门,但秦素素已死,此女应该便是妙本竹新娶之人。
妙本竹一直作揖至见不到妙生背景,回头再看向赵溯已是喜笑颜开,道:“赵兄,快快,与我去冷月居。两个月前,我定的一把宝剑告知我已到了,我正想着怎么想个法子,找你陪我一同去看看呢,可巧你就来了?”其父一离开,妙本竹已不复刚才的拘束,连对赵溯的称呼也从‘宗主’便成了‘赵兄’。
赵溯却不计较,见他急躁,便道:“妙兄,勿急。我问你,你可知这条巷子怎么如此喧闹?”
妙本竹一晒,道:“还不是去赤炼门凑热闹的。”笑**地看了一眼赵溯,又道:“赵兄,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这崔晴儿鲜少在江湖露面,原来竟是如此百媚千娇。昨日在悬意门刚一露脸,便惹得全江湖人为之痴迷。那个苦石派的林茂海看到崔晴儿,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不,今日一早我们来时已见他买了极贵重的吊唁物品从这里离开,可见是起得有多早。”
赵溯听闻,微微一笑,不发议论。
妙本竹又道:“但可惜昨日你非要替那个什么沈七爷说话,惹得人家当众与你解除了婚约。这不,你俩这婚约刚一解除,全江湖的青年才俊便都觉得自己有了机会。那曲宗主被刺杀,事发突然,尚未安排下一任宗主事宜,按照他们赤炼门的规矩,崔晴儿却是可以优先承位,其所选夫婿,便是下一任赤炼门的宗主了!现在娶了崔晴儿,那陪嫁可是一整个赤炼门,大家自然趋之若鹜。我偏巧就在前几日完了婚,否则呀,我也要多办些礼品,登门一试呢。”
赵溯听妙本竹解释方知,原来这些人竟是奔着崔晴儿而去,看来,赤炼门还会喧闹一段日子了。
听妙本竹提起娶妻一事,便道:“妙兄娶的是哪个门派的女子,怎么婚事办得如此低调,我竟从未听闻。”
妙本竹一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是我爹爹硬指给我的,不提也罢。”
又笑**地凑近赵溯低声言道:“不过,本竹娶了亲,方知其中美妙,竟是不可明状,也祝赵兄早尝此中滋味啊!”
赵溯闻言,微微一笑,他知妙本竹平日里并不留恋于烟花之地,想来是尚醉于新婚之乐中。
此时,妙本竹抬头看了眼天,又正色,道:“快走,趁着离晚宴尚有两三个时辰,你陪我去冷月居走一趟。”
赵溯知妙本竹性喜兵器收藏,倒是个“剑痴”,便道:“好,妙兄请。”
二人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便来至冷月居。
冷月居不大,分为上下两层,不似一般的酒楼饭所雕龙画凤,反倒是以白漆涂梁,银线为饰。兵器在五行中属火,颜色以银色、白色为佳,这冷月居便以此装饰。
冷月居虽并不算大,但却在江湖上极为知名。一则自然是其占了地理位置的便宜,临泓城为武林门派集聚之地,刀剑之物所需极大。另一则却是因冷月居精湛的技法及出众的匠师,其所制刀剑等物做工精细,用料讲究,且因定制之人不同而给予改良,使物适用于人,到手的刀剑便如量身定制的衣衫一般,顺意随心。
而在临泓城,这冷月居也是鲜少的几家非“元合庄”的产业,其主事之人为“冷月公子”戚彦峥,是个俊美少年。虽名为冷月,但其性情却并不冷漠,倒是极为乐善好义,与朝廷的关系也亲近,故而一些大宗的军务兵器也由冷月居承办,生意兴隆。但冷月居却没有分号,据与“冷月公子”熟知的人所传,戚彦峥与朝廷有约,不可离开临泓,自然是易于掌控之意。
冷月居并不是完全对外开放的,只有由其核验通过之人方可进入居内购置兵器。妙本竹性喜兵器,故而是这里的常客。
一进入冷月居,两位迎客之人便走上前来。两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想是日夜与刀剑为伍,终是消磨人的善念。
一人见是妙本竹,便道:“妙少侠,可是来看‘凌霜剑’的,上个月便已经炼成,如今放在二楼悬剑阁,是否上楼一观?”
妙本竹听言,大喜道:“我便说冷月公子不会负我,果然依着日子制成了。快快头前带路,看看我的宝贝去。”
那人道:“妙少侠自然可以上二楼观剑,但这位公子却要留在一楼休息。”
妙本竹道:“怎么?他是与我同行之人,悬意门第九代宗主赵溯,赵范生,如此尊贵客人怎么去不得二楼?”
那人微一躬身,看似表达歉意,但仍然面无表情,道:“这是冷月居的规矩,妙少侠应该知晓的。”
赵溯明白,制剑的商家多有这样的规定,却不足为奇。因为刀剑不比别的物件,毕竟与人性命相关,故而不可轻易示人。且刀剑用途不明,若用于暗杀他人之用,被有心之人发现,却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原凶。
赵溯见状,便道:“如此,我便在一楼等妙兄,妙兄慢慢欣赏,倒是不急。”
妙本竹还想再争辩,赵溯摆摆手示意无需。妙本竹便只好笑笑,与那人同行向二楼而去。
便在此时,门口又走进两位客人。二人均身穿素服,观其佩剑上的标识,知是赤炼门下弟子。
二人进门后,迎客之人便走上前去,问道:“两位少侠可是来买刀剑的?”
这名弟子道:“赤炼门‘去仁’使者命我二人来取剑,这是凭证。”说着递出一块令牌来,上书“冷月居”三字,正是冷月居日常送予客人取货的凭据。
那待客之人仔细校验了一下令牌,便道:“好,二位可是随我上楼取剑?”
那二人道:“无需,烦请你把剑拿下来。”
这样的情况也经常发生,因为是代领,便不会验剑,反倒只取去,由买主亲验了,如果有问题,倒可以再拿回来处理。
那二人领了剑,道了谢便转身离开。赤炼门的事不需一日早已传遍临泓,招待之人知赤炼门这几日必然繁忙,便也不挽留二人,送客出门。
二人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口又出现两个人,同样身着素服,手持赤炼门佩剑,进门后便道:“我二人是赤炼门弟子,今日来取‘去仁’使者定制的佩剑。”
那接待之人不明所以,便道:“‘去仁’使者的佩剑刚刚不是取走了吗?怎么又来取?”
那人却道:“怎么会取走?这件事‘去仁’使者安排与我后,令牌便一直在我身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来,上面确实刻有‘冷月居’三个字。
那接待之人慌了手脚,要知一般客人定制的佩剑都有诸多要求,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一两年才可定制完成。如果佩剑被他人取走,且不说制作的银钱,便是再重新开炉也需时日。购剑之人往往都有用处,如何能等那么久?
其中一人道:“两位少侠,请先坐下休息片刻,容在下去禀报主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