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婆婆虽满头白发,面容枯槁,但气力充足,展开脚力,行走如飞。赵溯虽也内功扎实,且正值壮年,但因连日忧虑奔波,又适逢刚刚一场大战,竟有些跟不上婆婆的脚步了。
那婆婆在前,却好似背后有眼睛一般,并无二话,却总在赵溯觉得气力不济之时,略微地放缓脚步,待赵溯跟上来后,又开始施展功法,向前疾行。赵溯则咬着牙关,拼尽全力,未曾落后。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在天大白之前竟已离临泓城有二三十里之遥。
直到行至泓水的源头之一澄河,婆婆才收住脚步,第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赵溯。此时,赵溯因一路狂奔,脸色更加苍白,但他生性不喜使人为难,所以略顿一顿,提声说:“婆婆,可累了?若不累,再行一段也无妨。”
婆婆面无表情地道:“我累了,要喝水,你去打给我。”
赵溯点头应是,展目四望,看这周遭草木葱茏,晨雾中更显青翠,不远处的澄河,滚滚而逝,在朝阳中闪现着耀眼的磷波。
赵溯随手扯下一块衣布,选了一块干净大石铺上,回头看着婆婆,道:“婆婆,坐这儿稍等片刻,我这就取水来。”
那婆婆半生在江湖中打滚,何曾讲究过这许多。但当赵溯为她安排妥当时,内心仍感到一阵温暖。
这婆婆本就是性情中人,只因当年与那人一场缘份,却不曾得到他的宠爱,而因爱生恨,终身不再提情爱二字,却也变得冷酷无情。
婆婆刻意抑制住内心翻涌的情感,冷冷地说:“快去取水来,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但赵溯并不生气,微微一笑,在河边寻得一块干净的大片草叶,又仔细在澄河里清洗干净,才打了水来,递给婆婆。婆婆喝罢,赵溯又打了水自饮。
两人一时无话,太阳一刻不停地沿着轨迹渐渐升高。婆婆看着赵溯的侧影,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那般儒雅挺秀,不仅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溯回头望着婆婆,显然是听到了这一声叹息,却不愿开口打探。婆婆略觉失态,不仅出声喝道:“看什么看?接着赶路。”
赵溯道:“婆婆,我们一路疾行,是要去往何处啊?”
婆婆道:“这盒子古怪异常,怕是只有那个一指神工——古应禅有办法打开。”
赵溯点头道:“是了,如果世上只有一人能打开这木盒,怕就是一指神工了。”
“但古应禅居于何处无人知晓,我们该到何处找寻呢?”赵溯看着婆婆,问道。
“先去桓台。”“好。”
两人都是经年累月在江湖上打滚之人,所以一问一答无须废话,便已知对方打算。
桓台是临泓城附近的一处村落,但其声名却不在临泓之下,因为这里竟是江湖中最重要的买卖消息之所。
临泓城因临近泓水而建,故得名临泓。这泓水比临泓的年代久远,没人确切地知道泓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这片土地上流淌,临泓人祖祖辈辈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这泓水就是临泓人的母亲河,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临泓人。
临泓虽然极大,但城内规划清晰,道路经纬分明,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片区,城中央是城市的核心区。
其主街被称为华市,早起是商贩摆早餐摊位的所在,中午街道两侧的饭庄酒铺则人头攒动,嘉客盈门。到了晚上,这里又成了一条不夜城,小商小贩推着各色的小吃从街头摆到街尾,还有那卖艺杂耍的走江湖班子,凭着气力或技法赚点吆喝,乞点零钱。
所以这临泓城里的华市几乎是从清晨一直喧闹到深夜,不同的时辰有着不同的精彩,成了这儿远近最知名的一条长街。
临泓城北门出去约三十五里,有一个小村落,名唤桓台。说是村落,却并不闭塞,反倒是人丁兴旺,更加热闹。这是因为此处是进临泓的必经之路,借着临泓城的光,远处的商贩要到城里去,总要在这里歇上一脚。城里的临泓人要出城而去的,走到这里也会稍做修整,再向着东南西川四散开去。
所以桓台村如同临泓城的“陪都”一般,也同样车水马龙,人流不断。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流,这里也渐渐成了信息中心。临泓城最近什么物品行市最好,什么东西又售卖过剩,在桓台扫听一圈,也就知道个**不离十。
从古至今,最贵的商品并不是实物,正是这信息。渐渐地,这里不只贩卖临泓的消息,还贩卖江湖上各路消息,成了气候,其声望竟比临泓更盛。
哪里有买卖,哪里就有市场。桓台村的消息市场分了南北市,一般的普通客商,会聚集到南市,既可与同行交流,这里也有贩卖消息的人来回传递,消息可买可卖,明码标价。
在南市卖消息的人,被称为“布头儿”,原因是桓台消息传递的规矩,竟是不可以口相传。买消息的人提了问题,出了价,可写在一张布条上,并将布条悬挂在南市桥头的一个木栏上。卖消息的人,会将木栏上的问题看遍后选择自己可以出卖的消息,将布条取下,将答案写在布条后,并标注出将钱放置在何处。
被回答了问题的布条会被缠在木栏上。这缠法也有讲究,结三个实结的代表消息绝对可靠,如若信息不符,买主不只可以要回支付的钱款,而且还可要求卖主一至三年不可再出卖任何消息,等于封了这“布头儿”的营生;结两个实结的,代表消息可信度有八成,买主也可按照自己承诺要付款的八成来支付,但同样,买主也需根据回答斟酌判断消息;结一个实结的,代表消息只有五成可信,价格也可按照五成来支付。当然卖主也可以将布条儿取下,不采纳“布头儿”的信息,将问题重新挂出。布条儿的颜色也有讲究,颜色越深的代表出价越高,故而,虽然这木栏足有3丈长,半丈宽,两侧悬挂着上千的布条儿,但买卖消息的双方却井然有序,均会很快做出判断,进行交易,这就是南市的公开消息买卖市场了,来往人士均可参与买卖,可算是一个交换消息的平台。
但桓台最知名的消息交易平台却不在南市,而在北市,这里也被称为“鬼市”,顾名思义,这里的消息买卖是从深夜才开始的。每天的子时一刻到丑时三刻最为热闹,往来之人均要佩戴面具,或以物掩面,不可以真面目示人。
在“鬼市”,信息买卖同样不能以口相传,但这里展示或传递消息则要依靠“鬼面”。
“鬼面”是鬼市的一种特制木牌,木牌上所写的并不是字,而是“鬼符”,这“鬼符”由“鬼使”所刻,买消息的人要找到“鬼使”将自己的问题说出,由“鬼使”将其转化成一种特殊的符号再刻在“鬼面”之上,予以记录。
然后买消息的人可手持画有“鬼符”的“鬼面”在街上四处穿行,自会有人收走其所持“鬼面”。收走“鬼面”的人会在看过“鬼符”后与买消息的人商谈价格,确定取消息的时间、地点、金额。其便利有二,一是因为当面议定,双方都有商讨空间,反较南市来得更加合理。二是议定消息收取时间、地点后,买消息的人就可以离开桓台,无需在此久侯了。特别是有些消息,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答案的,对于买消息的人来说,更加便利。
北市的消息买卖市场则是由专业从事信息买卖的组织把控的了,这鬼符也绝非他人可以看懂的。如果说南市是一个自由买卖市场,上至庙堂秘闻,下至市场现状,都可以进行信息交换,那么北市更加专业且纪律严明。
这里有明文规定的“三无意”:一是无意换取与朝廷有关的消息;二是无意提供与市场相关的消息;三是无意提供逃到密林之人的消息。
第一点,是因为北市的消息组织无意卷入朝廷纠葛,第二点则是因为无意介入市井之事,第三点却大有讲究,这密林算是江湖中的最后一块禁地,说是密林,其实是一座临近北方边境的小城,这里大多数时间处于冬季,冰雪难融,其寒难当,常人很难在此长期生存。所以,逃到这里的人,已经不能算生活,只能算勉强活着。如同自已给自己流放了一般,所以这里也是三不管地带。江湖中人如果实非大奸大恶,必人人得而诛之的情况,只要逃到这里,其仇家也就视其自甘受禁锢之刑,便也就放手了。北市消息市场不提供密林内人消息,却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愿为,是给这些逃避于此的人留下一点尊严,这三条规矩合情合理,江湖人士也均严格遵守,不曾打破。
主持北市消息系统的是一个庞大的组织,这个组织的成立与其他江湖帮派都不同,其本无意成为帮派,但因为有了需求日渐壮大,最终竟成了气候,成为江湖上特殊而强大的存在。也因了这些原因,江湖人称其所属组织为“无意坊”。
主持无意坊的人却不为人知,原因也很好理解,这个组织本身是靠出卖消息为生,有人为了购买消息愿意出钱,就有人为了封锁消息愿意杀人。所以,无意坊至今也只是一个神秘的所在,还没有人知道究竟背后是被何人所操控着。
鬼市里最有名的就是“假面罗汉”沈七爷,别人在鬼市都带着鬼面具,而这位沈七爷却戴着人皮面具,这人皮面具极为逼真,据说这是沈七爷祖传的绝活,在人刚死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用极单薄的小刀,从太阳穴处顺着肌肉向下,一直抵到下颌骨,再延着下颌骨滑入脖颈,最后再将人皮从脸皮到脖子上的皮肤一起切除,这人皮面具,是从头带到脖子,所以几乎无人可以辨其真伪。
好在这沈七爷并不随便更换人皮,他只备了三套人皮,且每张人皮都面目狰狞,有如罗汉一般模样,经常出入鬼市的人一眼就认得出他来。
这人皮面具大家认得,但这沈七爷究竟长什么样子,却从没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沈七爷是个性情中人,虽同样是卖消息的“鬼头儿”,但沈七爷不在五行中,不受消息组织控制,买卖消息全凭心情,心情好时,一条值五根金条的消息可以不要钱白白提供,如果看买消息的人不顺眼时,别说不提供消息了,甚至还会阻止组织提供消息。所以,懂行的人都在猜测,这沈七爷与无意坊的幕后主脑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略作休整,婆婆与赵溯二人也不再疾行,缓步向着桓台而来。此时的桓台,如同一切睡醒的小镇一样,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城垣时便已热闹起来。
一座城市里,最早燃起生机的便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摊了。摆齐桌椅,燃起大锅,熬了半宿的白粥再上灶翻滚起来,笼屉里的包子抵着热气,让鲜肉的香气顺着屉缝逃逸出来,播散着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流油一般。大馅的馄饨,细薄的面条,在滚烫的热锅里打着滚撒欢,勾引着晨起饥肠辘辘的人们。
一进桓台,婆婆与赵溯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饥饿一下子压倒一切,成了二人最迫切的感知。
尽管两人衣衫不整,赵溯还身带血迹,但在桓台生活的人,已经看惯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没人多看上一眼。只有各摊位的摊主,热络地招呼着两人落座。
两人随意坐下,不一会儿,包子,热粥,小菜就送到了桌上。赵溯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婆婆桌前,端正地将吃食就近摆在婆婆面前。婆婆也不与他客气,大口地吃起来。
尽管一夜劳顿,但赵溯喝起粥的样子仍然儒雅端方,仿佛这不是一碗普通的粳粥,倒是一碗精美的羹汤一般。
赵溯一匙粥刚入口,一旁的婆婆突然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道:“勿食,有毒。”再看婆婆,仍大口大口地喝着粥,如同无事人一般。赵溯行走江湖多年,知道江湖上下毒之人甚多,但下毒最大的难解之处,就是各家所用毒物不同,份量也不同,所以如果中毒,只能甘受下毒之人支配,以换取独门解药。此时情况危急,婆婆不知是自恃功力深厚,所以不惧毒物,还是已经中毒,所以故意装作不知,以使对方放松警惕。
赵溯一拂衣袖,将刚刚喝到嘴里的粥吐了出来,又装作无意地看着婆婆说:“婆婆可是不够,我这里还有,慢些喝。”外人看来,像极了一位孝顺的子侄在照顾长辈进食一般。
赵溯明白,食物里下毒,在江湖中也是下三滥的手法,只有那些本身武功不高之人,才会先下毒,再出手。但这毒药无色无味,竟是毒药中的极品,又不像是寻常小贼所用。赵溯此时双袖已经灌满真气,只待对方发作。他斜睨一眼店家,却不见有何异常,如果不是这店家,却又是何人能在两人眼前,悄无声息地在粥中下毒呢。
此时婆婆颤巍巍地站起,像是喝饱饭直直身子的样子,一边伸手,一边却将一物顺手塞到赵溯袖中。赵溯用手触碰,却是那盒冰精丸。赵溯不禁心中一凉,看来婆婆已经着了道,所以才会将这盒她视作珍宝的物件塞还到他手中。
赵溯扶了婆婆一把,婆婆轻声道:“走吧,趁早赶路。”
两人明知大敌在前,竟不自觉地成了一队,共同对外。果然,行走城外不远,已经听闻到前方树林处传出沙沙的脚步声,听声音来者不止一人,但多人行走,却能做到轻似浮云,可见也绝不是寻常之辈。
婆婆立定脚步,环视四周,不出声以下额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小庙,赵溯会意,扶着婆婆向小庙走去。
这是一间水神庙,所供奉之神是水神共工,庙内并无庙祝,神案前尚有鲜果和燃尽的香灰,应是桓台百姓日常供奉的一座小庙。
明知这里并非安身之所,但这时二人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先进小庙暂避。赵溯将婆婆扶到小庙立柱旁,心急地问道:“婆婆,你如何了?”婆婆无言摇头,盘腿打坐,但见婆婆脸色由白至青,且带有黑色印迹,赵溯知此时正是婆婆驱毒的关键时期,绝不能受人打扰。他抽出阴阳双剑,行至庙前,隐匿在一对石狮子后,用心聆听周边动静。
却见不远树林处,果然隐隐有人形,对方却似乎并不急着进庙,仿佛一只大猫在玩耍着到手的老鼠一般。
赵溯踏足江湖日久,一直心细如发,遇事沉稳,此时,虽看得出对方的意图,却不急不燥,心想:敌不动我不动,要给婆婆多争取些时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