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在城郊的官道上,一匹枣红马正撒蹄狂奔着。马上一人,蒙面白衣,目光凝重。他不时抽打马臀,让马极速行进着。
尽管这匹枣红马已经在以它最大的气力前行,但其速度仍未达到白衣人的要求。并非马速不快,这匹马肌肉发达、体型匀称,看得出是一匹上等的好马,但此时此刻,白衣人的内心极度焦灼,恨不得插翅飞行。
虽蒙着面,但能看出白衣人剑眉星目、仪表不凡,但他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不安与焦躁减弱了他的英气,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紧张起来。这白衣人背后负双剑,剑分阴阳,与众不同。
虽是深夜,但满月在天,且这夜行人一身白衣,在月光下仍清晰可见。
即将进入临泓城,东城墙下的泓水已经隐约可见,如一条玉带般绕城而过,盈光反射于城墙之上,显得安怡宁静。
见到泓水,白衣人一直紧皱的眉头才松驰下来,一路绷直的身姿也略微放松了一下。但就在此刻,那枣红马突然马失前蹄,因之前速度太快,这一失蹄,整匹马如倒栽葱一般一下砸在路上。
遇此突变,白衣人仅略为一惊,即迅速调整身姿,一脚轻踏马背,借力一跳,于半空中“嗖”一声抽出背后双剑,待他站立在路旁时,已经以一招起手式“敬待佳客”,背靠一株古槐站稳。
白衣人的目光扫过坐骑失蹄的地方,却未见任何障碍物。那就意味着,这并不是一次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白衣人持剑的手握得更紧了。
白衣人的双臂上还有着清晰可见的剑伤,衣服上还留着干透的血迹。这些轻伤对于像白衣人这样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剑客来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白衣人并不在意。但这一路如过五关斩六将般的拼杀也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白衣人心里清楚:也许这一战就将是他的最后一战了。
阴白的月光无力照透这幽密的树林,只将树梢照个大概,就投降般地散开在空气中。树林像是黑暗中的巨人,冷峻地凝视着周围的一切,那深处的黑暗似乎比这黑夜还要黑,偶尔,从林中传出几声夜枭的叫声,竟将这月夜显得更加孤寂了。
白衣人目光紧盯着树林深处,以他十余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这树林正是绝佳的伏击之处。果不其然,树林里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说是走,其实更像是飘,那人如同没有脚一般,直直地向着白衣人“飘”了过来,如果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看到这样的情境,一定以为是遇到了鬼怪。但白衣人知道,此人是用了极上层的轻功,以内力使自己的身体与地面产生了些微的差距。这种移动方式虽然极耗真气,但是却如行云流水,不会在途径之处留下任何痕迹,最适合伏击他人所用。
白衣人冷笑一声,用上七成内力,高声问道:“阁下是何人,因何而来?”这白衣人也是武林上的成名人物,短短两句话,不卑不亢,不失礼节,但也极具挑战。谁知,对方却如未曾听闻一般,丝毫没有回应,仍徐行而来,两人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再行走几步,两人就会进入搏击的范围内。
此时,白衣人已经真气灌满双手,握剑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剑峰向上,精准地分别指向对方的膻中穴和神阙穴。再观那人,却并未有要停下的意思,仍然直直地奔着白衣人而来。
白衣人不再迟疑,先一招“请君入瓮”顺着那人的来势,一剑对准那人要穴,另一剑绕至右侧,直待此人再进前一步,就可双剑齐发。
这一对长剑仍世之难得宝剑,削铁如泥,而这一招“请君入瓮”更是白衣人师门所授的看家本领,已是练得如火纯青。
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湖势力鼎盛的悬意门的大弟子赵溯,赵范生。赵溯使一对玄铁阴阳剑,据江湖传言,这对剑乃铸剑大师牧野风临终所铸,并以其血为剑开刃。只因牧野风曾立下重誓,此生绝不做阴阳剑,其所铸之剑,或阴或阳,且必有一处缺陷。这是牧野风制剑的信念,因他认为世上绝无完人,故不可有完物。凡人如使完美之剑,易被剑气所控。但赵溯却让他破了自己的誓。
传言,赵溯请牧野风铸剑时,牧野风竟做剑十三柄,毁剑十三柄,只因没有一柄剑让他觉得足以配得上赵溯使用。最终,牧野风自毁誓言,铸成玄铁阴阳剑,此剑铸成之日,牧野风以身投炉,以血肉为剑开刃。
为此,赵溯愧疚难当,竟在牧野风所居的香炉山下守墓三年,传为武林一段佳话。
让武林卑服的并不是赵溯的武功,赵溯虽师承名门,自幼苦学,根基扎实,但毕竟年龄尚轻,内功修为不足,在江湖上也只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却未达到以武服人的程度。
但赵溯为人端方,尊道守礼,乐善好义,广交朋友,遇人有难必鼎力相助,处理问题又往往滴水不漏,尽善尽美,深谙周全之道,竟渐渐在江湖中有了尊名。
但牧野风为赵溯以血肉制剑一事,仍让江湖之人为之震动。虽大家觉得赵溯确实出类拔萃,却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究竟牧野风为何认为其所铸之剑无法与赵溯相配竟成为无解之事。但这件事儿也让江湖人看到了赵溯未来必然潜力无限,其江湖地位竟更上一层,声名日盛。
三年前,在未来宗主授权大会上,悬意门宗主贺一章在众多武林同行的注视下,昭告天下,三年为期,经三年历练,若无差池,贺一章将传位于大弟子赵溯,由其接任第九代宗主。
从那之后,赵溯更加谨小慎微。于江湖上,主持正义,惩恶扬善;于剑法上,刻苦修炼,日渐精近。因赵溯的人品及剑术出众,已经隐隐成为江湖上一股新兴势力。且江湖传闻,赵溯已经与四大剑宗中的赤炼门宗主曲凤霞的女儿崔晴儿定了亲,不日即将迎娶佳人。
赤炼门所练习的赤炼剑讲究快、准、狠,故赤炼一门以霸道闻名,从宗主曲凤霞到门下七大剑使均是爆脾气,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为止。所以江湖中也流传着一句话叫:宁入阎王殿,莫惹赤炼门。讲得就是,到了阎王殿,好歹还有机会辩驳几句,听听判官的说词再定生死。但这赤炼门却不讲理的很,都不知道怎么就翻了脸,且不打则已,只要拔剑就必要有一人倒下为止。
所以,这赤炼门在四大剑宗中虽不是剑术最好的,却名声最盛,没人愿意招惹赤炼门下弟子。凭借着这拼命三郎般的作风,赤炼门竟然门徒越来越众,这些弟子们的心态也非常好理解,进了赤炼门,同门不相杀是第一戒律,起码不至于在路上遇到赤炼门下弟子,莫名丧命了。近年来,宗主曲凤霞在原来赤炼剑法的基础上,又创下了七十二路赤炎剑法。这套剑法使出时,其炙热之气竟可使周边一箭之地草木皆枯,可想其内功修为已经达到了可以以气御剑的程度。
赤炼宗主曲凤霞青年丧夫,只育有一女,就是崔晴儿,自小娇生惯养。曲凤霞虽性情暴戾,但对这唯一的女儿却是言听计从,而这崔晴儿自小体弱多病,却没有承袭曲凤霞的内功心法和剑法,所以外界也传言,谁娶了崔晴儿,便如同得了赤炼门,将成为曲凤霞功法及家业的唯一继承人。故虽然曲凤霞恶名在外,但登门提亲者仍是络绎不绝,也算是武林的一大“胜景”了。
谁知,一年前,曲凤霞在一次与人争斗时遭人暗算,双眼短暂失明,虎落平阳,正在惶恐之际,恰遇赵溯。赵溯拔刀相助,打退了那群宵小。曲凤霞大悦其为人及剑法,竟有意将独生女崔晴儿嫁与赵溯,消息传出,江湖大震,因如果这四大剑宗中的赤炼门与悬意门有了姻亲关系,自然彼此帮衬,届时,武林四大剑宗的格局将被打破,这赵溯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江湖霸主。
赵溯的玄铁阴阳剑在江湖中已经有了名气,其双剑一阴一阳,阴剑长而窄,阳剑短而宽,顺应阴阳之道,出招时双剑彼此如同两人般,以一剑之长补另一剑之所短,故江湖上都称这阴阳剑为夫妻剑,正因其暗含了夫妻相辅相助的道理。
此时,黑衣人距离赵溯仅一箭之地,赵溯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内力灌满双剑,使双剑发出嗡嗡的低鸣之声。
突然,那黑衣人陡然停住,眼望月空,却如入定一般。
因已近在咫尺,赵溯看清了黑衣人的长相,竟然是一位身着黑衣的银发婆婆。这位婆婆面黄如蜡,两眼深深地扣入眼穴,双唇极薄,两颊无肉,一眼望去如骷髅一般。
能在运行内功急行之下,又突然顿住,其内功修为必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这样阴白的月光下,这黑衣婆婆看起来如同来自阴曹地府之人,此刻正在对他进行着死亡的宣判。
赵溯仿佛下定决心,一咬牙关,突然腾空而起。一对长剑银光一闪,奔着银发婆婆的要穴而去。本来在双方对阵之时,最忌抢先出招,尤其是未知对方虚实之时。
但此时的赵溯如同一弯满弓,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路上的击杀已经快耗尽了他的能量,此时他所蓄在双剑上的真气已经是他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次积聚。再这样耗下去,他的能量将慢慢地被这样紧张的对峙所耗尽。
赵溯左手阳剑刚猛有力,没有任何虚招,绝不浪费一丝气力,直击对手要害,右手阴剑挽起万千剑花,如同烟火般绚烂夺目,美得惊心动魄,而杀招就隐藏在这烟火里,如同蛇蝎美人,让人沉溺在她的美艳中,却忘却了她可以致命的长针。
只见那婆婆目光从柔和突然变得犀利,顺着赵溯剑风后退数步,这一退正是以退为进,将赵溯凌厉的攻势解除,随之身体一沉,如猫欲擒拿猎物之时般,伏低躯体又随即弓身扑出。赵溯左手阳剑护住身体要穴,右手阴剑改刺为劈,就势要将这“大猫”一剑切开。
只听婆婆嘿嘿冷笑一声,身体侧滑,从赵溯的剑峰中避过,一只如鬼爪般的枯手,奔着赵溯的喉咙而来。赵溯迅即双剑同收,交叉护在胸前,眼看这婆婆再往前一步,手指就要被剑峰所削,岂知这时,那本已经看着没有任何变招可能的枯手竟改指为掌,斜方一掌击在赵溯的阳剑之上,赵溯遂感到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而阳剑竟成了击打在自己身上的重物,身子一沉,双脚也变得凌乱。高手过招,往往只在瞬息之间。赵溯如此大的破绽怎么能绕得过婆婆的眼睛,只见婆婆眼中精光一闪,双手改掌变爪,直奔赵溯太阳穴而来。
在这样的时刻,赵溯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竟完全不理会这致命的攻击,将双剑突然合为一剑,原来这玄铁阴阳剑却可相合,双剑合并,犹如一根铁柱,力量倍增。这正是玄铁阴阳剑精妙之所在,这玄铁剑内含磁石,但被封存在剑体之内,以免彼此影响,反受制肘。但在危险时刻,却可扣动暗门,将封存在剑体内的磁石露出,两剑即可并为一剑,其气如破竹,其力更如瀑布一般,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这是玄铁阴阳剑第一次在与人交手时相合,故银发婆婆竟也完全没料到会出现如此大的气场,赵溯的玄铁阴阳剑不愧是牧野生倾尽心血所作,精巧绝伦,双剑合并加大重力且事出突然,那银发婆婆慌忙收回双爪,但此时这合并的玄铁阴阳剑已离面门仅寸余,剑气将银发婆婆的头发吹起,银发婆婆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恐,却见她的袖中突然闪出一把银钩,“当啷”一声,剑与钩相击,发出刺眼的光芒,借着这一挡,银花婆婆凌空而起,堪堪避过这一剑。
“能让我出钩的人,都死了。”银发婆婆一字一顿地说道,话语间带着深深地恨意。银发婆婆自恃武功甚高,与人对战,不是赤手空拳,便是折枝当剑。赵溯在武林虽声名显赫,却多半缘于其品性,所以银发婆婆并未看在眼里。
银发婆婆的铁钩源于西域的一块天置飞石,其质奇轻,却坚硬无比,故与阴阳剑相击,竟不曾破损,但这一震也使铁钩扭曲变形,银发婆婆视其为珍宝一般,此番被逼以此铁钩反击,却又形态变异,心中恨意大增。
赵溯并不言语,再次将阴阳剑分开,同时击向悬于半空的银发婆婆,将其可落地之处以剑花全部封死。赵溯用剑正如其人,端正方圆,绝无错漏。尽管他已深知,最有机会致敌的那一刻已经错过,但他绝不会泄气,仍尽全力攻击。
银发婆婆冷哼一声,眼中现出杀气,银钩如刀,横劈过来,正中赵溯的左臂,这正是赵溯的弱点所在,左手剑最为难练,且玄铁阴阳剑的阳剑重量为阴剑的一倍,经过连日的厮杀,赵溯的气力已经所剩无已,驭阴剑尚且够用,但阳剑已经无法再做出更有力的剑招,赵溯深知节省体能的重要,所以阳剑多作防御之用。
银钩刺入手臂后硬生生地钩去了一块皮肉,但赵溯却连哼也没哼一声,左手阳剑不自觉垂地的同时,右手阴剑在胸前挽出数道剑花,击敌的同时,护住命门。银发婆婆轻巧地退后一步,避过剑花。一个转身,不给赵溯一点喘息的机会,双钩又向赵溯双腿袭来。虽已受重伤,但赵溯多年训练有素且毅力非凡,他陡然弹起,向后翻去,但随后却单膝跪地,左手阳剑作杖,仅支撑着他身躯不倒罢了。
银花婆婆收起了银钩,淡淡地又回转目光看向了月亮。
一轮满月仍冷冷地照拂着大地,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一般。银发婆婆也是如此,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下来。赵溯不自觉地顺着银发婆婆的目光抬头望着那轮圆月,月亮犹如玉盘,月光皎洁清透,美得那么不真实。
赵溯轻轻地摘下了面纱,露出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虽然经此大变,但赵溯多年的自律与修养让他仍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到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生命即将在此终止,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难免有遗憾。
“婆婆,你可伤到了?”在这样的时候,赵溯竟仍不失礼貌,明明自己已经身负重伤,但此时,却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对战时伤到了婆婆。
那银发婆婆终忍不住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到了赵溯的脸上。月光下,赵溯英俊的脸庞更显得儒雅,那一身白衣虽已经血迹斑斑,但穿在他的身上却如同一朵朵绽放的血莲,只因穿着这衣服的人沉静优雅,一切都幻化成了另一副模样。
银发婆婆先是一怔,接着如同看到鬼魅一般,脱口而出:“你……不可能,你不是他,但怎么会?”
银发婆婆的慌乱让赵溯感到一丝惊讶,但他并不开口问询,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银发婆婆仿佛从过往中清醒了一般,转过身来便又是一副面孔,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步步地向赵溯逼近。
赵溯强撑着站起身来,嘴角竟带着一丝谦和的笑意,如同一缕春风般,让人看着如此温暖。那目光不像看着一位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杀手,竟像是看着一位阔别多年的好友,在迎接着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