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没多久,我们就要结束新兵连的生活,这意味着我们不用再穿着没有肩章没有领花没有标志符号的军装,戴着没有帽徽的“绿帽子”;意味着我们不用再以“新兵蛋子”的身份被人理所当然地呼来唤去;意味着我们可以吃饭超过五分钟可以上厕所不用打报告,甚至可以在周末的时候去服务社买上两瓶“青岛”或一瓶“小二”喝一喝;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我们将真正以一个兵的身份存在于这支部队。而在此之前,我们还只是学生、工人、个体户、无业游民……是连“列兵”都不能算的老百姓。
我们满怀激动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就像即将分娩的母亲等待着自己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就像潜伏多年的地下工作者等待着自己的部队攻下城门,就像辛苦多年的科学家等待着最后的试验成果。
指导员一脸严肃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认不认识三排七班的易子梦?”
“认识,我们是大学同学。”
“关系怎么样?”
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可能出了什么状况。
“关系不错,我们不但是同学,还是室友。”
“那好,”指导员稍微吁了一口气,“是这样,易子梦不想当兵,跑了。”
“跑了?!”我惊呼。
“不过已经找到了,”指导员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又吐出来,“这小子,从猪圈的小窗户里溜出去了,跑到了老林子里迷了路,还好被我们的人找到了,否则不是饿死也是冻死了。”
“现在呢?”
“关起来了,”指导员有些焦躁地摁灭了烟头,“回来既不出操又不训练,还动不动以跳楼相逼,我们做了工作也没什么效果,所以想找你们几个大学同学劝劝他。看看能不能让他转变过来……”
指导员话还没说完,我的心便骤然一紧,这个时候闹退伍,可非同一般啊。下意识里,既有对易子梦前途的担忧,又有隐隐的一丝幸灾乐祸。
易子梦的想法,不正是我琢磨了许多遍却不敢实施的想法吗?
“报告。”
“说。”
“如果他不能转变,会有什么后果?”
“那就只能退回去呗。他还不算正式入伍,又保留了学籍,应该可以回去继续念书啊——”指导员说了一半看了看我,正要出口的下半句话戛然而止。他瞪了我一眼,喝道,“夏拙你想什么呢?告诉你,你小子千万别给我耍花花肠子,否则——”指导员打住,清了清嗓子,咆哮道,“我就是毙了你也不让你得逞!”
我吓得一哆嗦,敬了个礼赶紧跑了。
易子梦被关在一个临时放被装的仓库里,由两个“上级”看着。安哥和欧阳俊已经到那里了,房间里早已清空,似乎是专门为我们几个的相聚而准备的。易子梦解开风纪扣,手枕着头躺在临时铺的铁架子上,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脚却撂在床架上一抖一抖的。这个姿势看得同为“新兵蛋子”的我好生羡慕。要知道,新兵在晚上熄灯前,屁股沾一下床都是大忌。
看见我过来,欧阳俊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姿势,安哥则气鼓鼓地站在离易子梦一米远的地方,军姿挺拔似定海神针。
进入新兵连之前,我们曾想过我们四个干啥都要在一起——一起训练,一起生活,遇到了困难一起扛。进了新兵连才知道,这个想法原来是如此幼稚。我们被分配在不同的班排,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不允许随意串门和沟通,即使走在各自的队伍里与对方擦肩而过,也不能扭头或打个招呼,只能咧嘴一笑算是问候。后来,我无数次设想甚至梦到过“B4”相聚的场景,比如偷偷地在墙根下分享着来之不易的一根烟或者一小瓶邵阳老酒,比如道貌岸然地在观礼台上领取着代表我们能力素质的奖项,比如气喘吁吁地冲刺到五公里跑道的终点,然后问候一声:“哥们儿,还行吗?”这些多数带着意淫的成分,可是我觉得这是在几乎没有人生自由的新兵连最有可能会面的几种方式。
可是我就是没有想到,我们几个会以这种方式和这种心情来相聚。
我朝着易子梦的腿上踢了一脚,“什么情况?”
“老子要回去,不,不陪你们玩了。”
“为啥?”
易子梦停止抖腿,盯着我看了十秒钟,“拙子,兄弟!我希望你能不——那么道、道貌岸然。你告诉我,你就没想过离开这个鸟不生蛋鬼——不拉屎的地方吗?”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承认,我想过。”
“那不就得了!”易子梦兴奋地坐起身,拍着胸脯说,“你只是想想而已,又算什么呢?”他的言下之意是:老子想到了,做到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确实,我没你洒脱。”
欧阳俊笑了笑,拍着易子梦的肩膀,“我说你小子也忒不仗义了,我们几个大学四年没有分开过,连当兵都约好一起来,结果你先开溜了。唉……”
“别跟我扯这些蛋。是!我是珍惜兄弟之间的感情,可是我也不能因为兄弟感情而过上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啊!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要吃吃不好,要睡睡不好,要自由没自由,要尊严没尊严,这算是他妈的人待的地方吗?”
我们沉默。
“我还年轻,可不想大好青春就浪费在这里!老子要吃好喝好玩好,要谈恋爱,要享受生活。懂吗?”
“那你认为你离开这里就可以享受生活了吗?你之前不也找过工作吗?怎么样?你因此而享受了你那狗屁生活了吗?”
安哥的话再一次戳到易子梦的痛处。
易子梦扭过头,嘟嘟囔囔:“那也比现在好!至少我是自由身。”
“罢了罢了,就你这想法来当兵也够荒谬,没有理想没有信仰想在这里混下去确实不容易。我不劝你了!爱干啥干啥去吧!”
“安哥你别说我,”易子梦显然对安哥的指责不是很服气,“你说你多好一人。在学校又是奖学金又是党员模范啥的,一到了这里不是挨批就是做检查。你说你还混个啥呀!我要是你,早他妈走了!”
安哥显然是被呛住了,嘴唇一抖一抖的,拳头捏得“嘎嘎”作响。我真怕他一冲动把易子梦给暴揍一顿。
“我承认,”安哥咬牙切齿,“我自己混得不怎么样,确实没有资格教训你,但是——”
安哥长吁一口气,总算是舒缓一下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欧阳俊,又看了看易子梦,“路是我自己选的。即使是跪着,哪怕是爬着,我也要坚持到底。”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嗓子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口,我拍拍安哥的肩膀,安哥出人意料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某旅新兵营的临时被装仓库里,同处一连却阔别两个月的“B4”成员抱头痛哭了一场。我们拼命地、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试图用泪水冲刷掉这两个月来所受的委屈和折磨,试图靠臂膀挽留这相聚三四年却即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兄弟情谊。
易子梦走后,我们迎来了授衔的日子。站在血色的“八一”旗下,我和林安邦、欧阳俊还有另外七十多名新兵穿着挺括的常服,站着笔直的军姿,用褪去了学生稚气和社会流气的嗓音歇斯底里地吼着入伍誓词:“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忠于职守,努力工作,苦练杀敌本领,坚决完成任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叛离军队。”
……
新兵连的生活总算是告一段落,但普洱告诉我们:真正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开始。他的意思是,我们已经走过的两个多月不过是前戏,实质性的内容在后面,让我们鼓足干劲,掀起一轮又一轮的高潮吧!
安哥分配在一连。就像解放军序列中的许多部队一样,序列上排第一的部队其地位也往往是第一。而据可靠消息,为了争取到几个“好苗子”,普洱差点和一连的连长打了起来。
普洱是二连的连长,新兵连长只是他的一份兼职。作为一名标准的军人,在没得仗打的情况下,普洱只好把号称“全旅标杆”的一连作为他的假想敌。他们从训练到内务、从士气到作风、从政治教育到后勤建设,只要是能分出高下的都要亮出来。哪怕是菜地里的冬瓜茄子,都要拿出来比一比粗细。无奈一连原本“膀大腰圆”,再加上旅里时不时政策倾斜,所以和他们的竞争大多是以普洱的失败而告终。为了挽回颓势,普洱主动请缨担任新兵连长,这哥们儿每天起早贪黑焚膏继晷,为的就是分兵的时候多挑几个好苗子,以图靠着这点新鲜的血液打败一连。谁想这次分兵,又让他们插了一杠子,把最好的一批新兵扒拉走了。普洱一边怒骂机关做事没屁眼干啥都护着排头兵,一边在心中暗自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然后忧郁地听任那张茶饼脸继续深入地黑下去,直至黑成一块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