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俊在新兵连的表现也十分不俗,据指导员鉴定,他是全连最有提干可能的新兵。无奈他学的是信息工程,顺理成章地让通信营挖走了。普洱眼看着他辛苦栽培的优秀士兵苗子们一个一个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而剩下的不是泛泛之辈就是歪瓜裂枣,那心情也可想而知了。
最后扒拉扒拉凑了几排人坐了个破“解放”回连队,普洱已经没有多少说话的欲望了。
“你、你、你,你们三个去一排,你们两个去二排,剩下的去三排。”
我一看前面三个没我,接下来的两个也没我,于是很知趣地背着背包拎着袋子抱着脸盆牙具洗漱用品什么的跟着剩下的一拨人灰溜溜地跟在三排长的屁股后面。
顺便说一声,我也分到了二连。
剩下的五个人里边,有一个叫安鹏、一个叫谢进,新兵连的时候是跟欧阳俊一个班的,去他们那串门的时候打过招呼;另外两个——是猪头和风子。
三排有两个班,安鹏和谢进分在了五班,朱聪和我还有贾东风在六班。拎着锅碗瓢盆进班的时候,朱聪同志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作祟,说了一句:“六班好啊!六顺六顺!”
来接我们的代理班长伍卫国瞟了朱聪一眼,冷冷地说:“可惜没有八班,否则让你去八班也好,八发八发嘛!”
猪头赶紧讨好道:“嘿嘿就是就是!班长您真幽默!”
伍班长停住了前进的步伐,立定,向后转,甩出一张狗不理包子一般尽是褶子的脸。他定定地看了猪头大概五秒,来了一句:“新兵,你的话太多了!”
这一句话噎得猪头面红耳赤,我赶紧闭上嘴巴,用鼻孔呼吸,暗自告诫自己:祸从口出,一定要闭紧自己的嘴巴,夹紧自己的尾巴。倒是后面的风子不大以为然,歪着头笑了笑,一脚踏进了班里。
被猪头称为“六顺六顺”的三排六班,位于营区东南角第二栋楼的四楼最西边,阳面。班里一共四张上下铺,四个下铺分别住着未曾谋面的班长、副班长兼代理班长伍卫国、下士向北、上等兵陈文博,最靠里的上铺住着上等兵冯涛涛。
“你们仨,”伍班长指着我们几个,“每人挑一个上铺安顿好,十五分钟后检查你们的内务。”说罢就出门了。
我、猪头还有风子三人对视一番,各自挑了一张适合叠自己被子的铺位,紧紧张张地忙活起来。
“我说哥儿几个,”伍班长一走,向北就大大咧咧坐在床上,从被子下面摸出一包“精白沙”,对着我们比画一番,“抽一根?”
我和猪头吓得大气不敢出。抽烟在新兵连可是重罪,有一次隔壁班的新兵在厕所抽烟被班长逮到,班长笑眯眯地说:“喜欢抽烟是吧?我让你一次抽饱。”于是除去被作为物证被弹进小便池的那一根,一包烟的其余十九根全被班长塞进新兵嘴里再一一点着,抽得那个新兵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头发都熏黄了,比发廊的效果还好。经此,新兵果然一次抽饱,把烟彻彻底底戒了。
风子比我们有出息一点,他大大方方从包里翻出一包烟来,应道:“还是抽我的吧!”
“我靠!蓝芙?!有钱啊!”
风子把烟弹出,发了一圈,笑呵呵地说:“没啥,孝敬您的。”
“嗯,有眼色,”向北和陈文博都发出“啧啧”的赞叹。
“我说你们也别太紧张了,班长马上回来。伍班副嘛,代理班长马上到头了。”
“对了,我听说咱们这批新兵里有大学生?”一直坐在角落里看书的上等兵冯涛涛冲我们问道。
“报告,他是大学生,”猪头抢在我前面,指着我回答道,回答完毕还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我想这厮要是搁抗日战争年代,一定是鬼子机枪一架,就喊“皇军,八路这里的干活”那号人。
“那太好了!”冯涛涛跑到我前面,手里还拿着一份《军校入学考试模拟题(英语)》,问:“你帮我看看这一段是啥意思。”
我不好意思告诉冯涛涛我的大学是如何醉生梦死念完的,更不好意思告诉他我的英语其实是靠着四百块钱买答案过的。事到如今,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看了看,还不算难,于是给他细细讲解了一番。
冯涛涛刚华丽地转过身,伍班副就回来了,这个时候猪头和风子都已经整好了内务,而我的床上还是一片狼藉。
“夏拙,你怎么这么慢?!”
“伍班副,他刚给我解题来着。”冯涛涛带着一副和气生财的表情走到伍班副面前,帮我解释道。
伍班副斜了他一眼,没理他,“新兵,回答我,我说过让你抓紧整内务没有?说过十五分钟后检查没有?”
“报告,说过。”
冯涛涛还要说什么,伍班副的口中已经发出指令:“打背包。”
在我愣神的空当,他又吐出两个字,“楼下。”
我继续迷茫,他又吐出两个字,“十圈。”
连起来就是:打背包楼下十圈。如果把要素补充完整,那么这句话就是:打背包到楼下跑十圈。当然,主语是“你”。
我迟钝的脑袋瓜子终于想明白这句指令,一个语气助词在我胸中翻涌,却最终被吞入腹中:“操!”
我迅速拿起被子对折四次,用背包绳三横压两竖捆好,利索地下楼小跑进操场。
如果说两个半月新兵连的生活教会我们什么的话,其实除去表象的走齐步、叠被子、单双杠等之外,最深刻的或许是教会了我们隐忍。我们学会了接受曾经不能接受的现实,应付过去无法应付的麻烦,克服自认为克服不了的困难,承受许多超越想象的磨难。我们学会了一种人生观:所有的苦难、所有的麻烦都是对自己最好的锤炼和打磨。进部队之前我们只是一堆材料——就如龅牙所说:“一堆生铁,经过‘上级’们的锻打之后,我们成了一堆不锈钢毛坯,而新兵连之后的生活就像是更为复杂的工艺流程,将我们车铣刨磨,最终成为成品,成为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我扛着背包奔跑在四百米的煤渣跑道上,嘴唇半张,节奏均匀地发出“呼—呼—吸—吸”的声音。天刚下过雨,碧空如洗,操场周围的香樟和玉兰仿佛被绒布擦过一般显现着光泽;跑道内侧是深浅不均的积水,这大概是部队训练太刻苦导致内圈磨损严重的缘故,小水洼里倒映着三月里如棉花糖一般的白云,让人不忍心践踏。
“夏拙!”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龅牙出现在我的面前。
此时此刻,再见到那两颗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龅牙让我感觉是如此亲切——虽然我离开新兵连还不到六个小时。
“班长,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就在这里啊,带完了你们这帮新兵蛋子,我也得回老连队啊,”龅牙认真地看了看我,眼神出奇地和蔼,让我怀疑新兵连的那个张龅牙和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是不是同一人。“倒是你,怎么刚下连就跑步啊?这么刻苦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哎,别提了。”我悲催地摇摇头,简单描述了下连后的遭遇,顺带批判了一下那个满脸褶子的代理班长伍卫国。
“不过我们班长好像是临时代理的,真正的班长马上就要回来了,希望能摊上个好点的吧。”
“那什么样的班长就算好的呢?”
班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看看他隐隐期待的眼神,骑驴下坡地把马屁拍得“嘣嘣”响,“班长你这样的就挺好!”
张龅牙听了如此一番恭维,大笑起来,笑得地上棉花糖一样的云都碎了。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