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子赶紧接上:“那还是算了。”
我和猪头起哄,鼓动风子讲起了他那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情史。
“糟了!”风子的情史刚进入初中阶段,我突然想起晚上有自己的岗。我又懊恼又害怕,“坏了坏了!龅牙不把我吃了才怪。”
当我赶到哨位时,发现龅牙班长已经站在那里了。
“口令?!”龅牙冲着我有点开玩笑的味道。
“泰山,回令?”
“黄河。”
“班长,我错了,我来晚了。”我想态度好一点,又是过年,应该不会太严重吧。不管怎样,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或许是站岗一晚上,或许是跑步十公里。
出乎我的意料,龅牙竟然冲我笑了笑,“回去吧。跟他们看晚会去。”
我愣在那里,半晌才开口:“班长,这是我的岗。”
“我知道。”
“那回去的应该是您。”我稍稍放松,也轻声笑了笑。
“别啰唆了,这班岗我来站,”见我要开口,龅牙厉声道,“这是命令!”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肯离去。
“哟,又想抗命不是?”龅牙板起了脸,但看得出,他的眼神是温和的。
“我不想看电视,那晚会太傻×了。”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上级”有规定,新兵不让讲脏话。我满怀忐忑地瞟了一眼龅牙,等待着他的发落。
“是挺傻×的。”龅牙附和我一声。而后,我们对视了两秒,一起大笑起来。
“这样,我们一起站会儿吧,反正都没啥事。”
“是。”
“怎么一股怪味?”龅牙冲着我嗅了嗅。
刚在猪圈里待了那么久,没有怪味才怪呢。
“在厕所里待了一段时间,”我大言不惭地撒了谎,“我便秘。”
“哦。”龅牙点点头,若有所思。
“说说你的故事,大学生。”
“关于什么?”
“拣你感兴趣的吧,爱情、学业、家庭什么的。”
我笑了笑,回答道:“不值一提。”
龅牙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浅笑道:“那你要提了我才知道。”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上级”呢。我把欧阳俊和安哥他们的故事凑了凑、编了编,总算是搪塞了过去。
“能上大学真好啊!”龅牙仰望着远处的零星烟火,唏嘘道。
“班长你呢?”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今年该有二十六七了吧?”
龅牙白了我一眼,“你才二十六七呢!我比你大了不到两岁,二十四。”
我偷偷伸了伸舌头。苍天啊,二十四岁老成这样子,也算是让咱开了眼界!
张龅牙似乎心有不甘,瞪着我的眼睛问道:“我真的——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没有没有!班长你只是看上去很成熟稳重,不像我们这样的愣头青。”
龅牙没看我,自顾自念叨:“部队催人老,部队催人老啊!”
我赶紧岔开话题:“班长,那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有对象了吧?”
“有啊!”龅牙的眼睛在夜色下骤然睁大,瞳孔里面闪烁着光芒,“拿着。”
说话间他把步枪交给我,自己腾出手来掏自己胸口。
我看着他解开冬常服的第二个扣子,小心翼翼从贴胸的衬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绿皮士兵证,再小心翼翼打开,如同打开一件丝绸包裹的稀世珍品。
“这,”他的话音稍稍有点颤,“我对象。”
为表示郑重,我双手接过证件,缓缓打开——是一张三寸大小的半身单照,照片中的女子穿着浅粉色的短袖T恤,留着细碎而整齐的刘海儿,看上去一脸的清纯和朝气。只是照片的欧洲田园背景略有些俗气,很明显是在乡镇的照相馆拍的。
“怎么样?”龅牙脸上带着欲盖弥彰的幸福表情,眼神中饱含期待,龅牙齿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班长你真幸福,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满足了他的小小心愿,“她是做什么的?”
“你猜猜。”
“老师?”
“哇?!”龅牙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你咋知道?!”
“开玩笑,学美术的嘛!观察力非同一般嘛。”
“初中老师。在我们老家的初中教英语的。”
我蓦地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张口就能猜出她的职业,原来她跟叶馨有几分神似。
“怎么认识的?”
“嘿嘿,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女孩叫梅子,是龅牙班长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两人从开裆裤时代(龅牙原话)起,经历了两小无猜的童年,一起上小学、初中,无比幸福地度过了长达九年的同学生活。升高中的时候,两人双双考上重点学校,但都因为身处农村家境贫寒而面临辍学。龅牙同学从小就信奉刷在他们那土坯房学校墙壁上的那句标语“知识改变命运”,当他还没来得及学好知识并以此来改变命运时,残酷无情的命运已经阻隔了他求知的路。十五岁的龅牙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打工赚钱送梅子读书。
龅牙的眼里泛着无比的真诚:“既然没来得及让知识改变我的命运,那我就想办法让它改变她的命运。”
我真想插一句班长你好早熟,但看他那沉浸于回忆中的陶醉表情,就忍住了没打断他的故事。
为了这个决定,初中毕业的龅牙扔下书包拿起了泥刀抹子跟着村里的民工混入了城里的建筑队。挑砖头、和水泥、睡工地……十五岁的龅牙干着二十五岁小伙子的活,一天下来,也能拿到五十块钱。梅子高中每学期的学费一千五左右,加上梅子省得不能再省的伙食费和当时名目还并不繁多的建校费赞助费等其他费用,一个学期的开支两千五百块钱就够了。
龅牙说:“每当我想起我干一天活,就够梅子在学校吃一个星期,我就特别有成就感,干活就特别来劲!”
好景不长,当年年底,工程出了点事,包工头卷着一笔尾款跑路了,欠下工地上每个民工两个月工资。由于当时钱一凑整就给梅子打过去了,龅牙连回家过年的路费都没有,只好在工地上烧着碎木头、硬纸板,吃着方便面过年。
龅牙说:“实话告诉你,那年过年,可比现在这情形差远了……唉……那时我才十五啊!”
龅牙说完,用手背轻轻地揩了一把眼泪。我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龅牙看了看我,笑了笑。
年过完了,包工头还没见回来,梅子又马上要开学了,龅牙一咬牙,借了两百块钱去了广东,投奔了一个老乡。因为龅牙还没满十六周岁,按规定还不能参加招工,于是无奈之下又花掉一百做了张假身份证,再配上他在工地上锻炼出来的身板,总算是在一家鞋厂找了份工作。每天工作十四小时,一个月差不多能赚两千。
后来,他又先后跳槽干过保安、汽修店杂工、电镀厂工人,最后在某个以高自杀率而赫赫有名的电子加工厂干到梅子高中毕业。
龅牙双眼看着无穷远处,说:“哪里有钱,哪里赚得多我就去哪里。只要不违法,就是拼了命我都干!”
靠着龅牙的拼命三年,梅子顺利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并且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她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师范学校能够减免部分学费和生活费,这样就不需要龅牙那么辛苦了。
2001年秋天,梅子进了大学后,龅牙终于腾出身来追逐自己的梦想——当兵。这兵一当就上瘾,同一批战友大多已经退伍,龅牙还坚持着,算起来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
龅牙说:“我们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太多的念想,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比起我过去遭的罪来,真的可以算是幸福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龅牙又说:“老实说,挺羡慕你们大学生的,有知识、有思想、有抱负,敢想敢做。”
我继续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开始打起了官司:你不是一直看不起大学生吗?
龅牙又说:“不过你们啊,一直待在学校,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很娇气,就像……就像一块生铁啊,硬度是够了,可是韧劲不够。碰到比你们软的好对付,可是一碰到比你们硬的,‘咔——’一下就折了。”
我依旧是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以啊,你们来部队是好事,打磨打磨,淬淬火,百炼成钢,将来才能成材不是?”
我转过头去,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这个我一直背地里叫他“龅牙”的班长——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我想,你们几个大学生来部队,也无非是这个目的吧?”
我开始汗颜。平心而论,我们几个除了安哥是怀着从军报国的远大理想之外,剩下的几个都是各怀鬼胎:欧阳俊为了公务员的安置卡,易子梦为了逃避就业高压,而我,干脆是为情所困。为情所困,这理由他娘的现在来看怎么着都像是个笑话。
我岔开话题:“班长,那你跟……嫂子处得怎么样?”
龅牙班长的脸上立马绽放出幸福而又腼腆的神采,这跟他平时训我们时凶巴巴的表情大相径庭。“挺好的。”说罢朝我解开冬常服的风纪扣和第一个扣子,亮出他里面穿的银灰色桃心领毛衣,“她织的。还不错吧?我本来今年过年回去跟她订婚的,没办法,赶上训你们这帮新兵蛋子。”
我带着稍许的歉意冲他笑了笑,龅牙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突然之间我们听到一声咳嗽,声音不大却足够听到。
“谁?!口令!”龅牙喝道。
刚光顾着聊天去了,什么时候周围站了一个人都不知道。这要是被普洱撞到不写检查才怪。
对方不说话,缓缓地而又义无反顾地向我们移动过来,看起来真让人汗毛倒竖,一瞬间脑子里全是僵尸电影里的场景。
“站住,口令!”龅牙已经端起枪并拉响了枪栓。
“泰山!”我们一愣,惨了!还真是普洱,怪不得一站树下就全遁形了,整个就一坨黑影。“好了好了张班长,大过年的别拿枪对人了。我刚看你们聊得挺欢实,就没打扰你们。”
我和龅牙对视一秒,迅速把头低下去。
“好啦没事!大过年的聊聊天不挺好的嘛,你们下岗了。我接岗。”
“连长,不是我们班新兵的岗吗?怎么能让您站岗呢?您快请回吧!”
“哪儿那么磨叽,快回去!马上就到十二点了,指导员在组织放礼花,带你们新兵去帮忙吧!”
“连长!”我和龅牙同时喊道。
“你们去不去?!”普洱说着已经握着枪管作势要用枪托砸我们。
龅牙带着我并排站着,冲连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跑进了操场。
操场上,指导员正带着兵们在摆鞭炮。
“同志们!马上就新年了。我们倒数10——9——8——7——”,所有的声音都跟了进来:“6——5——4——3——2——1——”
“放!”指导员一声令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璀璨的烟火绽放在小山旮旯里的军营上空,如同一簇簇来自天堂的鲜花,把这个几乎被上帝遗忘的角落映衬得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