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时间快到了。”旁边的狱警提醒。
“儿子——”夏跃进看着我,眼里灌满了泪水,“现在要你叫声‘爸’,你是不是开不了口?”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拿着电话,别过脸去。
玻璃幕墙的那边,夏跃进在狱警的推搡下,放下了电话,转过身去。
我看着他罩着蓝白相间囚服的已经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铁窗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爸、爸、爸……”可是他听不见。
从白泥湖监狱出来,我径直去了夏跃进的家。
推门的时候叶馨正在院子里择韭菜,看见我之后迟缓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我。
时光荏苒,英语老师叶馨韶华已逝、芳龄不再,当年永康中学最年轻漂亮、像沾着露珠的草莓一般鲜嫩的MissYe,此时已是三十出头略显臃肿的妇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夏敏,过来,叫哥哥。”
“哥哥。”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从叶馨的裤腿后面钻出来,奶声奶气地喊着。
她是我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上吗?”
叶馨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可以可以,你爸专门为你留了房间。”
叶馨领着我径直朝房间走去,边走边絮絮叨叨地介绍起当前的家境。
“差不多都搬空了,”叶馨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象征性地拂过空空如也的客厅,“车、电视、空调、红木家具、字画……甚至窗帘都给卸了。你爸是刑事带民事,坐牢又赔钱。”
叶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上楼,“公司抵押了,账上的资金冻结了,这些家具什么的都给拍卖了,就差这房子了,还好这房子搬不走。”
“账清了吗?”我跟上去追问。
“不清也得清啊!总不可能把我们母女卖掉吧。”
“喏,你的房间,这是唯一没怎么动的地方。”
我推开门,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
我愣住了。
房间二十多平方米,一床、一桌、一柜、一电脑,墙上的大镜框里贴着我十四岁之前的照片——一个人的、两个人的、三个人的都有,靠窗的位置甚至还摆了一个画架,上面夹了一张素描纸,床单是蓝白格子的、其余的家具都是木头的原色,整个房间素洁淡雅,纤尘不染。
“我从来没住过。”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但你爸一直给你留着,他交代我每个星期打扫一次。”
叶馨走进来,打开柜子,说:“里面有些衣服,是从你十四岁到成年的,全是新的。你爸只要给自己买衣服,就一定会给你带一套。”
“我知道了。”我头痛欲裂,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先休息会儿,可以吗?”
“哦,好的!”叶馨赶紧退到门外,“等吃饭了再叫你。”
夏跃进,这样我就可以原谅你了吗?夏跃进,我承认我很感动,我也承认你现在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过去的事儿不是像油画一般画错了再刷两笔就可以改过来的,你很不幸,在我正在成长的时候让我碰到了你抛妻弃子的“光辉”行径。这就像在一棵正茁壮成长的树上划上一刀,即使有一天它长成参天大树,那一道疤痕依然还在。
可是夏跃进,我不原谅你又能怎样?你已经一把年纪了,还在号子里蹲着,过着没尊严的生活。
我躺在柔软又陌生的床上,凝视着墙上的镜框,里面有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半岁时拍的第一张,黑白的,我赤身裸体坐在小小的搪瓷脸盆里,傻乎乎地笑着,嘴里没有牙齿只有唾沬,手臂如同一节节白生生的莲藕;两岁时穿着白底碎花小马甲坐在小单车上,一脸严肃貌似在沉思,额头上打了个红点,看上去甚是滑稽;五岁时跟父母在烈士公园的合影,彩色的,那时夏跃进身着西装,脚蹬回力球鞋,孙老师烫了当时最流行的大波浪;八岁时骑在夏跃进的肩膀上,手拿塑料枪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十二岁在文化馆和父母合影,我背着草绿色画架,手提着洗笔的小水桶,神气活现,夏跃进开始有谢顶的前兆,孙老师把墨镜箍在额头上,时髦得不得了……
忘了是谁说过,每一张看似只有一个人的照片,其实都是与岁月的合影。在回忆的尾巴上追根溯源,会发现命运充满了偶然和随机,或许一个小小的行为或举动,就可以让你的命运转个弯。
如果可以重新安排,我是否还会选择学美术?如果可以重新安排,孙老师是否还会让叶馨教我英语?如果可以重新安排,夏跃进是否还会做他的“永康集团”?如果可以重新安排,叶馨是否还会选择夏跃进?
或许真的什么都是注定的,我们的人生不过是按照某个预定的程序在进行,喜也好悲也罢,或者哭或者笑,都是命运舞台上必须排练的动作,只不过剧本不在我们的手中而已。
每一条走过的路,都有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要走下去的路,都有不得不这样选择的方向。
——席慕蓉
小夏敏怯生生地进来,拽着我的袖子奶声奶气地喊着:“哥哥哥哥,饭做好了,妈妈叫你下去吃饭。”
我笑着看看她,把她抱在怀里下楼去。
叶馨做了可口的饭菜,我边吃边想,如果没有这次牢狱之灾,夏跃进的生活也堪称幸福了:年轻又贤惠的老婆,可爱的女儿,如日中天的事业,男人该有的他都有了。可命运从来就不是个善茬,它把你捧得很高,只是为了看你摔得很惨。
吃过饭,我跟叶馨打了个招呼出去走走。门外便是渔场,上千亩的水域被分割成方方正正的格子,血色残阳将余晖投射在水面上,如同点燃了这片辽阔的水域。增氧机在每一个格子中央汩汩地冒着泡,在无风的傍晚,水波便闪烁着灿烂的光彩从这个中央向四周漾开,造就了无数的同心圆;梯形堤坝上有自动投饵机,发出嘶哑的声音将麦麸、糠饼等饵料打碎,然后有规律地投向池塘,池中的鱼儿便密集地凑在一起咂吧着嘴迎接属于它们的盛宴。
我坐在堤坝上,久久地凝视着池中的鱼儿,看它们进食,看它们闹腾,直到太阳消失在湖面下。
回去的时候,叶馨正带着小夏敏坐在院子里乘凉。看见我回来,叶馨赶忙从屋里端出冰好的西瓜,放在我面前的小竹凳上。
“现在学校该到期末了吧?”
“嗯。”
“大学生活感觉怎么样?”
“老实说,百无聊赖。”
叶馨笑着看了看我,“怎么会呢?”
“听他说你找了女朋友?”叶馨问道。
“分了。”
“怎么会呢?”
“呵呵,夏敏吃西瓜吗?”我笑着避开话题。
“不吃,妈妈说了,晚上吃西瓜会尿床。”小夏敏说得一本正经,逗得我们忍俊不禁。
“有没有发现,她的眼睛还挺像你。”叶馨把夏敏搂在怀里,笑看着我。
我沉默了。对这个小我十七八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的心情着实复杂。
我们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直到夏敏在她怀里安静地睡去。
“你后悔吗?”聊到兴起我突然插进来一句,如同在温馨的饭桌上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嗯?!”叶馨被我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是问:现在他坐牢了,你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
“不会。”叶馨笑着回答,虽然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
“哪怕他判二十年三十年,甚至要偿命,我都不会。”她补充道。
我定定地看着她,潜意识里寻找她的语言或者表情的破绽,然后批驳她,将她批得体无完肤。但是,我失败了。
“你是不是挺恨我的?”叶馨笑看着我,很淡泊的样子。
“听实话?”
“实话。”
“确实。”我看看她,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你想想,我好好的一个家,就让你给拆了。现在,老爹有了新女儿,老妈有了新儿子,把我一个人撂着。”
“夏拙,对不起。”叶馨的头无力地垂下,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不是抱着夏敏,我愿意给你跪下道个歉。”
“算了,都过去了。”我的口气软和下来。
“你爸一直没有撂下你,他时刻牵挂着你。”
“他应该是内疚多一点吧?”我反驳道。
叶馨沉默不语。
我苦笑道:“不过还好,我总算一个人混到成年了。”
叶馨附和:“是啊!想想那时你还是个小屁孩子,才一米五的个子,说话还奶声奶气的。”说完,她兀自笑了。
“有吗?”我跟着笑道。
“有!”叶馨笑着摇摇头,“那时你屁股上老是挂一大串钥匙,还有一根铁链子拴在皮带扣里,神气活现的。”
“呵呵。”
“一不小心你成大人了,我成孩子他妈了。”
“似乎就在一瞬间。”
“是啊……”
月亮在5月的云朵里飞快地掠过,如同火车穿越一个又一个隧道。星空璀璨,天幕如同镶嵌了钻石的华丽袍子,美妙又遥不可及。屋外的蛙声和院子里的蟋蟀叫声连成一片,让这个初夏的夜晚不再沉闷。恍惚之间,我又想起了童年时代和夏跃进、孙老师坐在竹床上手摇蒲扇纳凉的场景。
“有点凉了,夏敏会不会感冒?”
“那我们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楼上的洗手间里有热水,洗漱用品也准备好了。”
“谢谢。”
第二天一早,在叶馨她们醒来之前,我就走了,留下了夏跃进给我的那张“工资卡”——昨天看了一下,至少还够夏敏小学几年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