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赭石(1 / 2)

久违的104,房间依旧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我那张床和那个书桌是空的,其他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安哥的平滑如镜的床铺,易子梦的键盘吱呀作响的电脑,欧阳俊书桌上的成串的安全套,还有空气中散发的难闻的樟脑球味道。

兄弟们的欢迎仪式热烈又稍显拘谨,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整理床铺。易子梦说:“拙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从此我们又可以一起打、打球一起喝、喝酒一起——看黄片了!就冲你重回我们104的怀抱,哥们儿决定晚上请你喝酒——那什么,安哥和欧阳俊作陪。”

欧阳俊说道:“掰不开的河蚌今天终于自己开了,难得难得!”

安哥说道:“看在拙子回家的分上,今天我就陪你们堕落一把吧!”

“欧耶!”

“对了,”欧阳俊提议,“为咱们的104也弄一个名头吧?”

“叫啥?F4?”

“太俗气太俗气!咱们要叫F4,那就不是Flower4了。”

“那是啥?”

“Fool4!”

“哈哈!”

“要不我们叫B4吧?”易子梦提议。

“为啥?”

“Best4。”安哥总结道。

我想了想,笑着说:“我怎么觉得听起来像是2B的平方呢!”

哄笑声中,我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情。

那天晚上,我成功地把自己放倒了。

易子梦后来告诉我,在吃烧烤的餐桌上,我嘴中和胃里的啤酒喷涌而出,如同毫无预兆爆发的火山,弄得桌上一片狼藉不说,连他的花格子衬衣都被纳入了射击范围。

易子梦还告诉我,后来是安哥背着,他和欧阳俊在后面每人托着我一扇屁股才回到104。

我笑了笑,说:“这些我都知道。我当时清醒着呢。”

易子梦露出鄙夷的表情说,你就装吧,谁都知道你一天不装逼就闹得慌。

我确实是清醒着,我不过是放倒了自己,让自己的行动不受控制,而我的意识依然清醒。

我清醒地记得我趴在安哥的背上,两扇屁股分别被易子梦和欧阳俊义无反顾地托举着,四个人如同一辆三驾的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地行走。

我还清醒地记得,我们回去的路跟去年邂逅颜亦冰的那个夜晚走的路是同一条。那时我背着香温玉软的颜亦冰,被她的酒味和香水味熏得五迷三道。

如果没有那一晚的邂逅,或者说如果那晚的聚会我早走或晚走五分钟,是不是便没有今天的痛楚?

许久以后欧阳俊说,上帝是看我的大学生活过得波澜不兴、风调雨顺,感觉不爽了,便把颜亦冰发到我面前,让她狠狠地绊我一跟头,然后通过她来告诉我一个道理:生活充满坎坷与痛楚,所谓的一帆风顺,所谓的幸福美满,都只是假象,只是陷阱上的伪装,只是风暴前的平静,只是大限之日的酒食。

欧阳俊老说他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以前我觉得他那是在装,后来才感觉,这小子确实是多少看破了点红尘,悟出了一点人生道理,尽管悲观,尽管消极,但至少不像我们一般人那么浑浑噩噩。

5月26日,周末,晚上八点,104宿舍十分难得地满员,在欧阳俊的招呼下,我们玩起了“双Q”。我和安哥一边,欧阳俊和易子梦一边,不知是手气太好还是他们故意放水,总之我们几把便剃了他们“光头”。

“愿赌服输,怎么罚吧!夜宵,还是KTV?”易子梦一改过去的委琐作风,表现得十分豪迈。

“没错!就是陪你们睡老子都认了!”欧阳俊说着还煞有介事地解起了腰带。

“别别别别别——哥不好那一口,”我赶紧拦住,看看安哥,“咋整啊?”

“我不会整人,你看着办吧!”

“真的?安哥你听我的?你们也听我的?”

“别啰唆了!快点吧!”

“兄弟们,知道你们的一番心意了,”今晚是《中国偶像》七进五晋级赛,校园里已经挂出了数十平方米的巨型海报,校团委甚至还发出了“支持校友颜亦冰”的倡议。他们大周末的窝在宿舍陪我,就是怕我想不开什么的,这让我有些感动,“矫情的话就不多说了,每人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她投十五票吧!”

“你——”欧阳俊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

“不管怎样,毕竟相识一场,都是朋友——哪怕连朋友都算不上,至少也是校友吧。来来来,支持校友!”

他们拿出了手机,发起了一块钱一条的短信。

今晚,湘城移动和湘城传媒将进账上亿元。而我们的这几条信息,不过是沧海一粟。

发完最后一条信息,手机显示有电话进来,是夏跃进的号。

“什么事?”我在他面前已经习惯了瓮声瓮气说话,似乎不这样,便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孙老师。

“夏拙——是我——”叶馨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不如当年好听。在我还是个十四岁少年的时候,她的嗓音是多么能撩拨情怀。

“怎么了?”

“你爸坐牢了。”

“谁?!”

“你爸。”

“我爸?!”不知是对“爸”这个字眼感觉陌生,还是对“坐牢”这两个字感到错愕。

“什么情况?你快说!”

“他的公司……出事了,产品有……质量问题,”叶馨已经泣不成声,“‘永康’陈醋里面检验出来有农药成分,已经喝死了人。”

“他现在人呢?”

“在白泥湖监狱里。”

“判了吗?”

“判了,上午判的,”叶馨顿了顿,稍稍平静下来,“4月底就抓起来了,一直不让我跟你说,说是官司有可能打赢,免得你瞎操心耽误学习,今天才让我告诉你,他说他对不起你……”

我两腿发软,瘫坐在床上。

防弹玻璃幕墙后面的夏跃进剃掉了他那风度翩翩的四六分发型,只留出数毫米黑白丛杂的头发茬。他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如同红色的渔网兜住了眼球,眼神里没有了意气风发,没有了踌躇满志,也没有了趾高气扬,他突然变得憔悴,变得温情,甚至变得慈爱。

“几年?”

“七年。”

“出来时五十五岁,”我斟酌着词句,“还年轻。”

他惨淡地裂开暗淡干涸的嘴唇,笑了笑,“我会争取减刑。”

“等你出来。”

我们拿着笨重的电话,陷入沉默——我们相距不过一米,却需要借助电话才能沟通。我们在对方的眼中毫发毕现,我却无法触碰他的哪怕一个小小的指头。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岂是物理的长度能够衡量?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有时你连看都看不见。

“儿子,我们多久没有聊天了?”夏跃进蓦地抬起头,无比真诚地看着我。

“很久了吧?”事实上,从他跟孙老师离婚的那一天起,我们便再也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

“如果我不进来,或许我们还要等很久——也许是我临死的那一天。”

我低头,沉默。

“所以说有时候,福不见得就是福,祸不见得就是祸。这些年,钩心斗角,唯利是图,也确实累了,想放吧,又放不下。这次——也好,正好给我全放下了。呵呵。”他的笑容真切,鱼尾纹在他的眼角漾开。

“里面待着怎么样?有没有被牢霸欺负?”

“没有,生活挺规律的。”

他顿了顿,看看我,说:“放心吧儿子。”

我有些泄气,“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怎么样?”

“就那样呗。”

“我去过你们学校,有一次见你在打球,有一次见你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谈恋爱了?”

“嗯。”夏跃进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这个时候我也认了。

“很漂亮,但比较危险,你得抓牢了。”

我笑笑,“你眼睛这么毒?”

“见过一次,还隔得很远,怕让你给瞧见了——但感觉是这样。”

我本想说“我们分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跟你妈联系过吗?”

“没有。”

夏跃进张嘴正要说点什么,似乎又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