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些花儿(1)
故人故事故情只落得一场空,
回忆之前茫茫如梦醒,
忘记之后方知梦中还有梦。
——摘自汪峰音乐《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看来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丫头。你看出来了,你真的看出来了。
电话响的时候,不能说是千钧一发,但我绝对是在边缘晃悠着。我不该说你傻,因为你真的很聪明。
我真的不是逼你和我联络,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拿事情威胁别人的劳什子我绝对做不出来。只是当时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知道你不会看我后面的小说。
但是你还是看了。我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内心独白,被你看出来了。不愧是导演系毕业的女孩,你真的开始在字里行间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了。
有一次,你拿着《等待戈多》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本来想跟你显摆显摆,结果把剧本拿过来一看,我就发毛了。然后我就说了很深奥的一句话:“把剧本读烂。”
你真的读“烂”了,你从小背着唐诗三百首长大,记性好使得不行。结果你把《等待戈多》背得滚瓜烂熟,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了,但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你还是在那儿想啊想啊,我看着就想乐!你看不懂《等待戈多》,但你绝对能看懂我的小说。其实,谁都能看懂,只是不会像你一样看得那么仔细。
看来你一直记着“把剧本读烂”。我要是知道你会看,我就不会把自己的内心独白写在上面,我知道我可以瞒过所有人,但是瞒不过你——一方面你了解我,另一方面你确实聪明。
于是你看出来了。电话一响,我就听到你急冲冲的一句话。你说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有听清楚,也因为我太意外了,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
于是你又问了第二遍,问得很清楚、很严肃,你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你告诉我!你写的那句‘我的时间不够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不该把自己的内心独白写出来,本来想创造一个永久的传奇,一个永久的遗憾。当然,我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的。我已经欠得太多了,我应该还给他们——也还给你。
但我不是想做什么海明威,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让这个小说、这些故事、这些人物永远流传下去,我只是觉得人们不该忘记他们。如果能那样,我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旦在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就会在字里行间去寻找痕迹。他们那个时候才能看出来,才会明白:“哦,小庄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他们也许会被这个写小说的人物的这种举动震撼,于是这个小说里面的真实人物和某些真实的故事就会流传下来——我只能说,也许。就算没有什么震撼我也没什么的,因为,我越来越不能容忍这个狗日的世界上的丑恶和忌妒——对,是忌妒,有些话真的是一般读者说不出来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准备远行,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那里等着我,这些不重要了,真的。
但是,你看出来了。你拿着电话气冲冲地说:“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想听我说一句话吗?”
我一怔,我想听你说什么呢?
“我告诉你——”你拿着电话喊道,“你不能那么做!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的,小庄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写上去!你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更加大声地喊,“我爱你——”
泪水一点点从我干涸的眼角流出来。电话那端的你开始抽泣,什么话都不说了。
还需要你说什么呢?这个狗日的世界,还需要我的丫头说什么呢?还需要她一个柔弱的小女孩说什么呢?
我拿着电话坐在凌乱狭小的房间,坐在我度过了一个月的痛苦的心路历程的这样一个地方,坐在我准备结束自己27岁的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这样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开始流泪。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哭着大声喊,“我告诉你——你死我就死!我做得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做得出来,因为,你爱我。爱,就是唯一的理由。
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知道,这个传奇注定会被人遗忘了。遗忘就遗忘吧,因为,我不能再欠着活着的丫头什么。
我能够苦撑一个月如此疯狂码字的理由,就是一个字——爱。当然不光是爱情,只有爱情是爱吗?好像不是。
丫头,我记得你的话——我是你的。
我不会那么做的。所以,这个小说还会继续。
丫头,我告诉你:“我也爱你。”
酸吗?
呵呵,我说过,我活回去了。
2.那些花儿(2)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我们中转的澳大利亚军舰上,我们要转到一个地方换乘包租的波音飞机,具体是哪儿我忘记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记得别的什么。
我就那么一直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在我的面前,那片热带丛林覆盖的岛国离我越来越远。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愿意打扰我。我看着那个岛国的海岸线一点一点离我远去,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去过一样。
但是,小影没有了。她不像来的时候那样活蹦乱跳。她躺在我的身边,我也看不见她的脸。我们中间隔着的,是一个尘世和天堂的界线。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着什么,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联合国奖章去哪儿了?
我把那个奖章的盒子拿出来,把它抛向了无边的大海——我一生一世不要再见到这个奖章,永远不要。转瞬间,它就被大海吞噬了,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就消失了,犹如小兵的生命。
我站在我的小影身边,我穿着迷彩服、戴着蓝色贝雷帽,但是我的手中没有步枪,身上也没有手枪。这些早就被狗头高中队下令收缴了,他倒不是怕我出去闹事杀人,我也不会那么做。他知道不能让我跟武器沾边儿,因为,我会自杀。每天都有一个弟兄看着我,但不敢和我说话,我当然也不会跟他说话——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那天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离开小影,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了一点儿稀饭,这还是小菲哭着求我吃的。我不想再让他们为我担心了,我只能这么做。
几天后,我接到命令,护送小影回国,当然我也不用再来了。小菲也在军舰上,她也被指派护送小影回国。其实我现在知道,干部怕我出事,他们都知道和小影关系最好的是小菲,她的话我好歹还听听,依照我的心态,关键时候就算是大队常委级别的干部也不管用。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大海,看着那个岛国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还有谁知道,我们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还有谁知道,小影倒在这个地方?
我也没有眼泪,早就哭干了。小菲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她把手放在我握着栏杆的手上,她的手是冰凉的,海风很大,但是掌心的温度传到我的手背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能说什么呢?
过了很久,小菲才说:“无论如何,不要这么轻易地去见小影。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能这么见她,她会伤心的。其实,她一直对我们女兵说,你是个能办大事的男人,只是还没有长大。不要让她失望,好吗?”
我没说话。
“你真的要去见她,我们谁都拦不住你。”小菲说,“只是,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去见小影,她才会高兴。”
我闭上眼睛,海风吹拂着我变得麻木的脸。波音包机机舱的门缓缓打开,我却什么都听不见。我知道有低沉的军乐,但是我真的听不见。
我们几个弟兄抬着小影,她安静地在那个木头盒子里面睡去了。我们缓缓地走下飞机,走在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我知道有军乐队,有仪仗队,有迎接的首长和兄弟姐妹……但是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或者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国旗,军旗,敬礼,军乐,军刀……只剩这些记忆的残片,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的小影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们走得很轻,我们都怕,把她吵醒了。因为我告诉过他们,小影喜欢睡懒觉,而且睡得很轻,她最不喜欢被打扰,一有动静就会醒。我们不能把她吵醒,她在某国维和期间没日没夜的,白皙的皮肤晒黑了,甚至有的地方被晒破了皮,苹果似的脸颊也瘦削下去了。她累了,睡着了,好久没有这样睡一个好觉了。
后面的交接、手续什么的我都记不得了,因为都不是我去办的——谁也不会让我去办,也没有谁让我见小影的父母,都不敢让我见,也不敢让他们见。
我坐在车上,任凭我的弟兄们带着我走。我摘下我的蓝色贝雷帽,我知道,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我闭上眼,靠在车厢上,眼泪默默地滑出我紧闭的双眼。
小影睡着了,我再也不能吵醒她了。
小影只是睡着了,就是这样。
3.那些花儿(3)
丫头,我准备送你一件礼物。你不许不要。
我知道你很想我把这件礼物送给你。我也知道,如果我在电话里面说送给你,你是绝对不会要的,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要,不是瞧不上,是你不敢要。
我了解你,真的——你不敢要。
你曾经跟我要过,那是你唯一一次主动跟我张嘴要小礼物,但是我不但没有答应,还跟你发火了:“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的?”
你委屈地看着我,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不知道我怎么了,什么稀罕东西就那么金贵?骂人不算还发火!
你从小就没有被父母吼过一句,那些追你的男人更不敢对你吼。只有我,对你吼过那么几次,你还不敢还嘴——其实,女孩爱上谁了,都会这样。
于是你就把它放好了,从此再也不敢提及。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了吧?我说过了,你不许不要。因为,这么多人在看着,他们会给我做证——这是我唯一一次威胁你,你不要都不行。
呵呵,原谅我,好吗?希望你收下这个小礼物——就是那把刀,那把你喜欢得不行的刀。
它当然不是我那把纪念性质的特战匕首,你要那个玩意儿有什么用?你知道是什么了吗?
我知道如果你现在看到的话,你会掉眼泪。
是的,是那把芬兰刀。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跟你发脾气了吧?
当你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刚刚把芬兰刀找出来,你收藏得很好,还拿了一个精致的蓝色碎花的绸布包好。
你曾经问过我,那把刀的刀鞘上烙着的一行洋文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知道那行芬兰语——UNPFFMRFINCOY——是什么意思。芬兰哥们儿的语言是欧洲最难学的语言之一,我也只会几个小单词而已。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行芬兰语的意思是:送给UNPF最漂亮的维和女兵——小影。
这把漂亮小巧的芬兰刀,是UNPF总部营区机动预备队芬兰连的哥们儿集体送给小影的。他们专门在芬兰定做了一把,然后精心地烙好字,送给了小影。她当时高兴得不行。芬兰刀真的很漂亮,很适合送给女孩。这帮芬兰老哥其实比我能整得多。
那个芬兰军士长告诉我,在欧洲,能与多功能的瑞士军刀相媲美的就是芬兰刀。如果说瑞士军刀以小巧精致、功能齐全、方便实用誉满全球的话,那么芬兰刀则以造型流畅、用材讲究、工艺精湛、富有浓郁的民族风格而驰名世界。
过去,在简陋铁匠铺中锤打出的芬兰刀是当地人生活中必备的工具:狩猎、捕鱼、宿营、防身……芬兰刀随身不离。有身份和地位的男子在腰间的红色佩带上挂一把芬兰刀,更显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芬兰刀成为服饰上最醒目的饰物。
他们送给小影的,当然不是拿来狩猎用的原版猎刀。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芬兰刀不仅是工具,更成为一种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它有各种各样的规格和样式。芬兰老哥管芬兰刀叫“普库”——Puukko——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你看见刀上的冷光了吗?它看上去带着来自北极圈的寒意。在森林里芬兰哥们儿用它来生火。芬兰人宁折不弯,就像这把钢刀,朋友可以感到它的热情如火,而敌人只能感到它的寒意。我多说一句,1939年,这帮芬兰哥们儿的前辈在那么恶劣的力量对比之下,把老毛子打得满地找牙,可见他们的民族个性真的不是吹的。
他们都喜欢小影。小影是UNPF部队当时最有人缘的中国女兵,就算在那个鸟地方,她也绝对鸟得起来。那把刀是他们精心选择,专门送给小影的礼物——桦树皮的柄,刀刃很短。他们知道女孩喜欢什么,当然不能送那种真的用来狩猎的大刀了,他们虽然都是战士,但是知道女孩喜欢的是漂亮小巧的玩具似的工艺品。
我还记得,小影当时高兴得不行,差点跳起来了。你也是女孩,你当然也会喜欢,所以当时你就提出来了。我当然没有答应你,还对你吼——你现在理解我了吗?
这把刀在我的心里,就是小影的化身了。我想去找她,但是被你阻止了。
我把这把刀送给你,不是因为它有多名贵,它也确实不值多少银子,更不是把你当成小影的化身,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她。小影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我把它送给你,是因为你喜欢。
以前不送,是因为我放不下很多东西。现在送给你,是把我的全部痛楚都交给你。我知道你能接受,能包容,能理解。
我的过去很快就要结束了,我要重新开始,因为,我爱上你了。
对于一个把我小庄从生死一线的瞬间拉回来的女孩,对于我爱的女孩,我应该给你我最珍贵的——就是我的爱情。这把刀就是我全部的痛楚和爱情。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
其实,回国以后,还发生了一些故事。本来我不愿意说的,不过现在,因为有你,我就敢说了。我知道,你会理解的。只要你理解就行。
看下面的故事,不许哭。好吗?
4.那些花儿(4)
谢谢你的同意,丫头。
我跟你说谢谢,是不是很虚伪?
不,我是真诚的,我必须谢谢你。如果你不同意,这本小说到前面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了。
我知道,这些写出来对你是不公平的,但你还是同意了。你淡淡地说:“如果一个完整的小庄需要一个完整的心路历程才能得到心灵的解脱,那么,丫头还算什么呢?我只有感动,没有别的。”
我拿着电话,鼻头一阵发酸,眼泪再次流下来。
你淡淡地说:“小庄是丫头的,丫头也是小庄的——所以,你写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觉。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是淡淡地说:“无论未来的丫头有没有小庄,只要小庄的心里有丫头就好——未来谁能说得清楚?只要小庄知道,丫头爱过他就好。”
我不能再控制自己,终于哭出了声音。我知道我这一生,不能再对不起你,哪怕一点儿,哪怕半点儿都不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与爱者,无忧亦无怖。”丫头,不要以为这是我写的,我很久都不碰格律诗词了,以前看的也差不多忘光了。其实这是一个读者看了我未完成的小说时写的一首诗,被我看到了。呵呵,确实是真理。
德国的法斯宾德前辈拍过一个电影,叫作《爱神比死神更冷酷》。那还是我在大学的电影赏析课上看的。那个时候我看的片子很多,加上自己狂看盗版碟,每年看的电影差不多在千部以上。你是知道我的,闲得发毛的时候我会以看碟打发时间,除了睡觉就是看碟,一天看八部以上,头都看大了、看毛了,很多电影都搅和到一起了。所以,大部分的电影情节我都记不得了。我看的德国电影不多,印象也不深。但是,我却一直记得《爱神比死神更冷酷》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名字印在我的脑子里面了。
我终于摸到法斯宾德前辈的人生感悟了,爱神其实比死神更冷酷、更残忍——我们可以不怕死,但是我们不能不怕爱。我们又不得不死,因为是自然规律;我们也不得不爱,也因为是自然规律。所以,即便爱神比死神更冷酷,我们还是逃不掉其中的任何一个。两个我们都招惹不起,我们都逃避不了。
命——用我当兵的时候总结的话讲,就是命。我们只能认命。
呵呵,是不是有点儿唯心思想了?丫头,你知道我就是这个德性。
还是翻开你自己的小本本,那个粉色封皮的小本本,我知道你会一直带着,因为那是我送给你的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
翻到你记着“蒙太奇”种类和定义的那一页。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啊,当时那些定义其实是我胡诌的,不过虽然跟辞典上不一样,但我敢保证意思是对的。
蒙太奇分为两个大种类:叙事和抒情。
在叙事蒙太奇中,有两种蒙太奇是很相似的,即便是行家也容易搞混——就是“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
呵呵,丫头,如果说我前面的叙事方法采用的是平行蒙太奇的话,后面的就进入了交叉蒙太奇。
因为,两种不同的回忆,两个过去时,产生了交叉。
还记得你第二次到我家吗?
第一次去我家,是去拿我给你买的那堆衣服。你在我的屋子里面转,还说:“真乱啊!跟狗窝一样!你真的当过兵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我随便撂在桌子角落的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成立某周年的小纪念碑——就是那个三棱形刺刀状的透明纪念碑,底座上是狼牙标识和金黄色的“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成立某周年纪念”字样的小楷书,是来这个城市出差顺便看我的一个战友送我的。如果你仔细看当然会看清上面的小字,问题是你对军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你只是随便看看:“什么啊这是?真脏啊!你也不擦擦?”
你赶紧放下它,吹吹手上的灰尘:“洗手间在哪儿?我去洗手!”
洗手间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我看着那个被灰尘覆盖的纪念碑,傻了半天。很多往事差点闪出来,不过我马上又把它们压制下去了。那个东西我不是不想收起来,而是碰都不敢碰,所以就那么放着,不管它了。
当然,后来的后来,还是你给我收拾了。你拿起那个小纪念碑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摆在我的电脑旁边。你当然看见了狼牙标识和小字,但问题是你真的不注意,就算看见了“特种大队”四个字,你也不往脑子里面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你在我的屋子里面收拾着,虽然不熟练但是很利落(后来你熟练了)。你还不时地对正在码字的我抱怨几句:“呵呵,当兵的人!瞧你啊,真不知道你这个兵怎么当出来的?我们大学生军训的时候都比你现在强!你这个懒样子还能当兵?”
话里是有点儿怨气,但更多的是柔情的埋怨。我知道,我要真的规规矩矩的话,你来我家就不高兴了,你肯定会想:“又有谁来过了?”——呵呵,我说得对吗?傻丫头。
我的鼻头一阵发酸,我的心里一阵发怵。我当时就那么坐在电脑前,但是什么字都码不出来。我的脑子和眼前真的是一片空白。我不断地压制自己,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第一次去我家没过几天,你打我的电话,说自己在家待得无聊了。
其实我有你的电话,但我就是不给你打。我的心得是,对付你这种艺术学院的漂亮美眉,最忌讳的就是上赶着,因为上赶着的男人太多了,你们根本不稀罕。如果晾着你,你可能开始还觉得无所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想这个黑厮怎么了?是不是又换目标了?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他!要让他知道本小姐的厉害!要让他吃不着葡萄还得惦记着!
于是你打了我的电话,我开车去接你。我在你家小区门口的一个僻静角落等你,打算长期抗战。结果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早在那儿等着了,戴着水蓝色的小墨镜,手里拿着雪糕。
还记得你穿着什么吗?我估计你早就忘记了,但我记这个一向很准,不是我特别记住的,是陆军特种大队留给我的纪念——肉眼观察能力要达到的就是“过目不忘”,飞机舰船坦克车辆从我的视线中一滑过,它们的型号、迷彩花色,甚至是机尾上的小小编号,我都能下意识地记在自己的脑子里面。
你说,记住女孩穿什么还不容易吗?你们本身在大街上就是扎眼又靓丽的风景线,我能做到不注意吗?我要是一注意的话,难道不就是“过目不忘”吗?
你扎着两个传统的麻花辫,穿着一件中国古典风格的蓝色白碎花无袖上衣,露着两只白皙细嫩的胳膊,腕子上系着一根红绳;下半身是一条七分的浅蓝色牛仔裤,赤着白嫩的小脚(你后来告诉我,夏天你最不喜欢穿袜子),穿着一双浅色的凉鞋。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怎么说呢?如果非逼我用一个词语的话,就是——古典美。一个青春时尚靓丽的漂亮美眉,一下子那么具有东方少女古典美的神韵。
我真的惊了。我知道你长得像小影,所以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但是我还是被你震了一下,因为你一下子变成“古典美”了,不是说你以前不漂亮,而是因为反差确实有点大。你后来告诉我,那时穿的衣服是经过反复搭配的,考虑了半天怎么让这个黑厮中招,最后才决定这个搭配,当然我确实中招了。换了谁谁不中招呢?何况我这么没出息的人呢?
你文静地站在树荫下,左手拿雪糕,右手拿一个檀香扇。我能不中招吗?我当时差点把车开到隔离墩上去。然后,我就停在你面前了。我还没打开车门,你就跳到另外一边——注意我用的动词是“跳”——你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一屁股坐进来,熟悉而陌生的芬芳立刻就进来了,我尽量压制住自己。
紧接着你关上车门,一点儿不见外地把空调拧到最大,连连叫着:“热死了!热死了!”
你把自己彻底暴露了,丫头。在那个瞬间我差点喷出来,好在我控制住了。你说你装什么古典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啊?这一下子就把自己那点小毛丫头的本色暴露了!你把空调开到最大了还不够,你还拿扇子狂扇,还狂吃雪糕。我真的想乐,好在还是忍住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女孩恼羞成怒!这是绝对的忌讳!因为她既然专心打扮而且等你了,就证明你在她心里有位置了。这和特战的原则是一样的,要小心翼翼,万万不要刺激对方!你把对方惹毛了,对方马上就能灭掉你!因为你在敌后势单力薄!追美眉是一个道理!因为是你追她,你要是敢笑话她就麻烦了!美眉绝对会恼羞成怒:敢笑话本小姐?没有天理了!那么你在她心里好不容易上升的牛市急转直下变成熊市。
丫头,我现在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心得全部公布出来了。你现在看着是高兴还是害羞呢?我想这些我都用不上了,就留给小菜鸟们吧!大家都去追漂亮美眉不好吗?不比喜欢军事和战争强吗?
我忍住笑,还装懵懂:“你等多久了?”
“美得你啊!”你鸟气冲天地说,“我在家闲着没事,出来买根雪糕吃!”
我就想笑,家里冰箱里难道没有吗?再说家里有空调,大热天的出来,有毛病啊?但我当然没有说,说出来多没意思啊。
“去哪儿玩啊?”我问你。
“没想好!”你干脆地说。
“游乐场?”
“我小孩儿啊?”
我想想:“打保龄球?”
“没劲儿,有点儿创意好不好?”你说。
我把车一下子开上大路。
“去哪儿啊?”你有点儿害怕了,“不说我就下去了啊!”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说。
“到底去哪儿啊?”
“上山,当狼!”
你就喷了:“就你啊?野猪差不多,还狼呢!”
我开车带着你出城,上山。你还是喜欢唱歌,合着我的CD里面放着的甲克虫乐队的音乐哼唱着。我一路上自然少不了跟你眉来眼去。你心情愉悦,居然肯跟我眉来眼去,看着难得一见的拖拉机、老牛兴奋得不行。
我再告诉大家一个心得,开车出城上山,那种城市里面难得一见的美丽葱绿会给美眉一种莫名的愉悦感——距离一下子就能拉近很多。逗美眉开心真的是不需要花什么银子的,当然,大家非跟那些喜欢银子的美眉较劲儿,我就没办法了。我也拿那种美眉没办法,这是实话。
我开着车,然后经过了一辆军卡,又过了一辆。我的脸色渐渐变了。
细密的雨点飘洒在我的车窗前,雨刷吱吱作响。
我无声,脸色阴郁。
你无声,脸色诧异。
只有小雨的沙沙声,雨刷的吱吱声,还有约翰?列侬的《昨天》——我的英语真的退化得很快,这么简单的单词我也拿不准,只能写汉语了。
我在雨中默默地开车前行,到了一个很高的盘山公路的转弯处,我把车停在路边。当时这条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
“干吗啊?”你问。
我不说话,跑到路边,在细密的小雨冲击下,对着远处雾色缭绕的群山撕裂自己的声带:“啊——”
我的声音犹如狼嚎,犹如我18岁的时候,演习刚刚结束时在直升机上的狼嚎。我用尽了所有的肺活量,甚至把腰都弯下来了。我跪在被雨水打湿的柏油公路边的红土地上,放声大哭,哭着喊:“一——二——三——四……”
声音显得无助、孤单、没有力量——虽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我毕竟是孤单的。然后我再哭,再喊:“一——二——三——四……”
我非常懂得控制自己,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很多诱因都会诱发我的敏感神经,那个野战军的车队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去想往事,我敢保证我当时脑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绝对是一片空白。不然这么多年我怎么活下来的呢?但我当时就是想喊,就是想哭,我就是想发泄——只是被你看见了。
你现在知道了我过去的这些事情,你说我不会控制自己还能活吗?
这只是一种发泄而已。你被吓傻了,你不知道我怎么了——这个黑厮疯了吗?
你坐在车上傻傻地看着我。一个黑厮这样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谁看了都会触目惊心的。何况你一个不懂人事的小毛丫头?
我对着群山大哭大喊,嗓子喊哑了,心口疼得要命,但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然后,我感觉到冰凉的小雨中,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
“嗨!”你小心地在我身后喊,“你没事吧?”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咱们回去吧,我不想玩了。”你还是那么小心翼翼。
我一下子转过来,但还是跪着,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就是想哭。
你当时后退了一步,你确实害怕了。但是你的速度怎么可能比我快呢?
快、准、狠是什么?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把头埋在你的腰间,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一个怀抱痛哭一场,就是这样。
你吓傻了,脸都吓白了,举着双手不敢动。过了半天你才小心地说了一句话:“你轻点成吗?你弄疼我了!”我知道我把你抱得太紧了,你不敢说,但是后来真的忍不住了。
我抬起头在小雨中仰面看着你,你真的很像小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的真的是小影,我知道这就是我最爱的女孩,她后来离开了我,但我真的记不起来她是怎么离开的。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一去想就会下意识地压制自己。
你傻傻地举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我:“小庄哥哥,咱们回去好吗?”
你知道吗?你说话的声音真的跟她一模一样,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你在电话里面小心地问我能不能把小影的照片传给你,我当时没有说,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去照照镜子,把自己的长发甩在脑海,戴上那个蓝色棒球帽,然后你就是小影了。你们其实是老天安排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只是在不同的时间都让我碰见了。
真的,我不骗你。电话里面不说是因为我不敢说,一个是怕你生气,一个是我的心口会疼,因为我刚刚写完小影睡去的那个段落。
你一说话,我就下意识地站起来,紧紧把你抱在我的怀里。你傻了,但话还没说,你就真的说不出来了。因为,紧接着我吻了你,我的鼻涕眼泪流了你一脸。
你傻傻地睁大眼,你的初吻就这么被我夺去了。你不知道怎么办,但也推不开我——你的力气怎么可能比我大呢?
你开始咬我,但是你觉得我怕疼吗?我松开你是因为我自己也喘不过气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但是没有打醒我。
“流氓!你太过分了!”
你挣脱开我,掉头就跑,但又被我一把拉住了,我抱紧你,吻你。说实话,小影的名字当时真的没有在我的脑子中间出现,我只是下意识地吻你。
你死命地推我,踢我,咬我——但是你觉得我会疼吗?
你急哭了,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哭。我还是死命地吻你,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你就消失了。
当我放开你的时候,你真的生气了。
“够了!”你哭喊着,脸上的妆都花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看着你,马上又要扑过去抱住你。
丫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会那样吧,因为我怕我的梦就这么消失了。小影的名字真的没有在我的脑子里面闪现,我已经学会不闪现了,但是我知道面前就是我最爱的女孩,我失去过她一次,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你不就想耍流氓吗?”你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
你啪地撕开自己的对襟小褂,露出粉色的吊带衫。你哭着大喊:“我打不过你!我也喊不来人!你不就是想耍流氓吗?那你跟我装那么多天干什么啊?来啊!我怕你了!我都听你的!我不告你!只求你别杀我!我才19岁!让我活下去!我想我妈妈了……”
雨水打在你的身上,你靓丽的脸扭曲着。你对我的信任一下子被我的疯狂彻底撕破了。
我一下子醒了,我傻了——我干了什么事情?!
我的脑子蒙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来啊!你还装什么啊?”你哭着大喊,“只求你不要杀我!我不会告你的!只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好不好?”
你委屈地哭着蹲下了,你感到害怕,感到寒冷,感到恐惧。而路上,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闯祸了,我傻了半天才想起来去拉你。你吓坏了,先是躲,但是随即就不敢了。你颤抖着身体站起来。你努力在哭泣的脸上挤出非常艰难的笑容:“小庄哥哥,我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杀我好吗?我才19岁,我想我妈妈,想我爸爸……我死了他们会伤心的,求求你了,别杀我,我都听你的……”
“上车。”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先走到前面副驾驶的门边,接着你觉得不对,你就可怜巴巴地走到后面的车门边。你挤出一点儿笑:“不要杀我啊!”
我真的很内疚。没错,我喜欢漂亮美眉,但是我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我还能说什么呢?
“上车吧。”我叹了口气。
你冲我笑笑:“说好了——丫头都听你的,你不杀我好不好?”
我赶紧把头掉开,不敢看你。你赶紧上到后座,门还给我留着。
我走过去,你看我来了就挤出一丝笑:“不杀丫头好吗?丫头都听你的!”
我看不下去了,赶紧把门甩上。我想都没想就走到前面,赶紧开车,不敢回头看你。
“去哪儿啊?”你小心地问,不敢得罪我。
“你家。”
你很意外。
“送你回家。”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