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1)
对于世界来讲,你是一个士兵;但是对于你的亲人和情人来讲,你就是整个世界。
——阿拉曼战役阵亡战士纪念碑碑文
很多年后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小柯写的《永远到底有多远》,一听就掉泪,但还是想听——人就是这个德性。听这个歌我想起的画面不是MV上的街道,那是我的青春记忆里面没有的,我想起来的是军区总医院的一片白色。
小影也是白色的蝴蝶,围在我的身边飘来飘去。大家都理解她,知道我是她什么人,所以也没人说她,都很照顾她的情绪和心情。我一个小列兵居然住单间!其实原本是三人房间,但是住院部没有安排其他人住进来。那时候小影已经是外科的护士了,照顾我天经地义。
于是我们就总在一起,睁开眼就在一起,除了睡觉,虽然我知道小影恨不得睡觉都陪着我。但是我是军人,她也是,影响还是要注意的。那一段养伤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十七天,整整十七天,我和小影在一起。
我们幸福地在一起,虽然没有说永远,但是我们都知道,一定是永远。我隐约注意到,还有一双女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总是那么一下,然后就闪躲了。我没有说什么,小影也没有说什么,她更没有说什么。
我有意识的时候是在直升机上面。知觉慢慢恢复,受伤的肩膀和胳膊真的是生疼生疼的,然后我感觉到柔软和芬芳,我知道这是女孩的怀抱。她抱着我的头和上半身,怕直升机的颠簸弄疼我。她用自己的胸口抱着我,怕我摇动的时候疼。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泪水不时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指不时滑过我的脸颊,她的嘴唇不时亲吻我的额头,于是我感觉到柔软和安详。
“小影……”我轻轻地呼唤着。
她不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泪水也越来越多。
我下意识地笑了:“这是我的党费……”
本来我想开个玩笑,但是她“哇”的一声哭了。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这哭声不是小影。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小菲……”她抽泣着说,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见小菲哭得红肿的眼睛。哎呀,这叫什么事情啊!我怎么能躺在小菲的怀里呢?我赶紧挣扎,但是根本没有力气,因为我受伤了。
她抚摩着我黝黑瘦削的脸,固执地看着我:“别动!”
她的眼神跟小影不一样,是一种另类的鸟。我不敢动了,再鸟的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假鸟。然后她就不说话了,就那么抱着我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换了你你知道该说什么?她居然还轻轻亲了我一下,但我还是不敢动。我是个18岁的中国陆军士兵啊!我真的是傻了!我们就这么飞啊飞啊,飞向省城。
我为什么会受伤?要我说真的就是命了。
事关军队的事情我就不能详细多说了,只能告诉你们关于怎么对付类似于我们狗头大队这种特种部队渗透的战法研究。军区副司令跟那个兄弟部队的军长政委参谋长下一线检查,听取汇报。我就在这个时候打进去了。军区副司令的警卫参谋们能够不带装有实弹的手枪吗!听到枪声警卫参谋的职业本能就是,有人要刺杀首长啊!
说实话我还真是刺杀,只是用的是空包弹和发烟手榴弹罢了。但是警卫参谋们在那种情况下能怎么办呢?开枪啊!保卫首长啊!我至今也觉得他们没有错,挨枪是我的命,谁让我那时候动手!警卫参谋要是没有开枪我倒觉得该换人了,太不称职了。
小菲为什么来呢?军区副司令也是人啊,他也喜欢外孙女啊。另外他有心脏病,总院专家叮嘱他只要外出必须带护士,而他外孙女正好是总院胸外的护士。你们说他不带外孙女带谁啊,于公于私都没有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跟外孙女在一起玩玩乐乐,你们说这叫公费旅游吗?我觉得不叫,这只是一点点人间的乐趣而已。关于我们的军区副司令,我还是有故事讲的。他也是个鸟人,别看是解放军上将,但也鸟得不行。我不说就不爽,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还是说小菲。我小庄就看着小菲哭,一句话都没说。小菲的眼睛里面有泪花,我知道那种眼泪不光是因为我是战友,是姐妹的男友。但是我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躲。她亲我的时候我不敢躲;她抱紧我的时候,我就傻乎乎地贴在她的胸口。
在部队,这些事情是万万不敢说的,一说就要被弟兄们暴锤!——哥们儿都在山里当和尚,你有一个还不够,居然还敢霸占俩女兵,还都是漂亮的女兵!
但是你们说,这能怨我吗?我说啊,这都是人的命。
直升机嗡嗡嗡地准备降落,天色也快亮了。在楼顶降落后,一个小兵去开舱门。这时候小菲才慢慢放开我。我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轻轻地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时候舱门刚刚拉开,她从我脸上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下面在尖叫:
“黑猴子!”
然后是一阵大哭,我又被抱住了。当然这次是小影,不是小菲。我被一个女兵在飞机上抱了一路,然后飞机一降落,我又被另外一个女兵抱住。两个女兵都在哭,都因为一个叫小庄的列兵。你们说这叫什么事情啊!
我被小影抱着、被小兵们抬着下了飞机。我看见停在楼顶的直升机和站在飞机前的小菲越来越远。小菲的脸上还有泪水,我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想起了一个词——怅然若失。
小影看见了吗?我现在想想,她肯定看见了!不看见是不可能的啊!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直升机降落啊!舱门没开她就想往上扑啊!开舱门的瞬间,小菲的嘴还在我的唇上啊!但是小影没有说什么,我就更没说什么了!
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微妙啊!
2.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2)
音乐是什么?
是一种打动你心的旋律。
如何打动你心?
你的回忆中的某些敏感的神经,被旋律的情绪拨动。
那时候你也许会哭,也许不会哭。但是你会傻傻地坐在那儿,很多画面就浮现出来。
我不是个兴趣高雅的人,虽然我号称是艺术学院毕业的,但是我还是喜欢流行歌曲。这一点我不伪装,交响乐我也听,但是不会有那么多被打动的时候。
我总是会为了一首流行音乐流泪,或者不流泪。譬如刚才,我在听《永远到底有多远》。我说我没有哭,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哭,因为我知道我一哭起来就抑制不住,我就没有办法往下写。但是我必须写,因为我必须把这些真实存在过的小兵们的故事讲完。他们的故事,我不讲,还有谁会知道?或者说,还有谁会去关注他们?是坐在宾馆里面编故事的人吗?不可能,他们关注的不是小兵,是别的什么。
我不敢说我是小兵的代言人,但我起码代表了我们那一群小兵。对于小兵的爱恨情仇、生生死死,我都要如实地、不加任何掩饰地写下来,给他们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我要让人们知道,小兵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就是那么过来的。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爱人,我青春的全部世界。我们曾经在一起,无怨无悔地在一起。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们年轻的笑脸,所以我的眼睛再疼,我的心口再顶不住,我也要写下去。我要告诉人们,我们的小兵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什么使命感,我不追求语言的华丽,不追求结构的完美,我只追求我们朴实而绚烂的青春在我的笔下重新再来一次。这样,我也就不枉为文者这个狗屁称号了。这样,我们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由于实弹的介入,我的必死突袭被加上了传奇的色彩,甚至有的兄弟大队传说我们狗头大队发明了一种新的闪躲战术,可以躲避第一波的子弹。其实哪儿有那么神啊?一是我确实命好,加上身体灵活、反应快;第二,就是天黑看不清楚,再加上帐篷里面的黄色烟雾很浓,警卫参谋们基本上是盲人摸象。而在混乱的情况下击中目标(尤其是视线被黑夜和别的什么因素限制的时候)是很难的事情,那种所谓的中南海保镖只是电影里面的——就是先给你打怕了赶紧掩护首长撤,下一步往往不是他们贴身警卫的事情了——所以,我只是被手枪的弹雨擦着了一点儿边而已,加上小菲喊得快,跑得快,一把就把我抱住了。警卫都是反应很快的高手,一见这个,哪敢朝小菲开枪啊?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
我住进军区总院以后是外科主任师级专家亲自给我开刀取子弹。按理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都没伤着骨头。但是这是军区副司令亲自打电话交代的,一定要全力以赴,治不好就要收拾人,所以总院不敢怠慢,进手术室伺候我这个小兵的全是专家。手术当然顺利,就算是军医大学的高年级学生做这种取子弹的小手术也是易如反掌啊,何况是真正的军医专家了!
虽然小影已经是外科的护士,但是这种场合绝对不能让她进来。她想进来也不行,一帮女兵在小菲的带领下把她按在手术室门口。她哭着喊道:“不行不行,小庄小时候在地上摔一跤都疼得哇哇哭,我要进去看看。”小菲一把把她按在椅子上,然后大家就警告她:“小庄在手术,他要是听见了心脏一激动怎么办?正在麻醉呢!”小影就不喊了,只是哭。
我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小影喊我,但是我无力张嘴。后来我被推出来的时候麻醉还没有完全结束,我就被小影抱住了。我看见她在哭,她的姐妹们的脸上都有泪水。
但是我没有看见小菲,我当时没有看见,但是我现在回忆的时候看见了。是回忆出现了偏差吗?好像不是,我说过人在回忆的时候会看见自己,不信你回忆一下试试?我不知道这个科学原理具体是怎样,但是我想心理学家一定是有解释的。
我看见小菲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她抹了一下自己残留的泪水,苦笑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她还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不是属于她的。你们说,她还能怎么样呢?
我进了病房。安置好了之后,女兵们都出去了,只有小影陪着我。她给我削水果,细细地切成块,然后一点点喂我。她还给我倒奶,在勺子里面一点点吹温了然后喂我。我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不敢笑,一笑伤口就疼啊!中过枪的人都知道,开始的时候真的不疼,但是越来越疼,打了麻药也真他妈的疼啊!因为弹头进了身体以后不是直着出来的,是旋转着出来的!也就是说入口不大就一个小眼,但是出来的伤口就不一定了!
小影一直陪着我,我睡着了她就看着我。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温暖传递给我,她的温柔传递给我。我在梦中都美得不行!什么叫幸福?那时候真他妈的幸福啊!
我在回忆里面还是可以看见小菲,就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也是真他妈的怪了啊!难道我小庄现在编故事能力强了所以就自己想出来一些画面?可我确实看见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回忆里面明明看见了啊!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忠实于现在的回忆。我看见小菲悄悄地从病房前面不经意地经过,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她喜欢我,这我是知道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她是谁啊?军区副司令的外孙女!多少小白脸军官巴不得的老婆啊!我是谁啊?一个小列兵而已,而且我还比她小三岁啊!她是为了什么呢?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费那个脑子。我那时候单纯得要命,心里只有小影,所以真的没有多想。多想有个屁用啊!我也不敢啊!我怎么可能对不起小影呢?
住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可以坐起来了。这时候何大队来了,人没到声音先进来了:“妈拉个巴子的这点小伤就住院啊!”然后那张大黑脸就进来了。
小影正在给我喂奶,我想站起来,结果奶泼了一身。
“坐那儿!你们该干啥就干啥!”何大队一瞪眼我就赶紧坐好,我是真的服他。
小影不愧是小影,也就她敢继续给我喂奶!一个小列兵就那么坐在床上,被自己的女朋友喂奶。而上校部队长不仅没有生气,还笑眯眯地看着。完了后他还点头。他点个什么头啊!
“都他奶奶的要来!大队常委都要来!我就说,妈拉个巴子的都不能来!小庄这点破伤在前线算个蛋子啊!我代表就行了!”何大队就说,“我来还是要批评你!违反敌后作战原则!没吃过苹果啊?81枪没打过啊?怎么稀罕那个玩意儿呢?有什么好吃的、好耍的?所以,我宣布给你一个处分!”
我含着奶点头:“是,我知道错了。”
小影不说话,把奶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眼泪吧嗒吧嗒地流:
“人都这样了,你们还惦记着处分他!”
“小影!”我赶紧说她。
小影不说话,转脸去抹眼泪。
何大队哈哈笑了,他对着小影的背影认真地说:“姑娘!你给我记住了!你这么做就对了!他就是你的男人,你就是他的女人!他好也罢,歹也罢,你就得跟着他、护着他!别人说他,你就要敢甩脸子!别人夸他,你要敢骂他,让他头脑清醒!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见了首长满脸是笑,恨不得把自己男人说得狗屁不是的家属!那不是女人,不是老婆,是想帮助他升官的!你跟那些女的一样了,我何某人要瞧不起你了!那你就配不上是一个男人的女人了!你就变了味道了!”
这话我当时就听蒙了,小影也蒙了。我18,她20不到,你们说听得懂吗?但是何大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态度很认真。很多年后,在接触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何大队的意思。什么叫真正的女人呢?何大队的话,绝对是句句应该用“子曰”的形式记录下来供后人警醒的。小影没有听懂,但是起码知道我们大队长不是对她发脾气。再不懂也知道话里有夸她的意思啊,她又不傻。她就赶紧站起来,擦擦眼泪转过身,歉意地说:“首长……我态度不好……”
何大队就笑了:“小丫头片子我跟你计较啊?你问问你男人他那时候叫我狗日的大队长我生气没有?”
我就不好意思了:“何大队,我……”
小影也不好意思,何大队一口一个“你男人”,换了哪个20不到的女孩好意思啊?
何大队还在回味:“还是带你这个小杂种在山里耍好玩啊!现在我叫你去,你还敢那么跟我耍吗?”
我摇头,是真的不敢了。何大队就不说什么了。
小影搬过来一把椅子:“首长,坐。”
何大队坐下了:“行,还是知书达理啊!”
小影就不好意思了,善意的小讽刺她还是听得出来的:“首长,瞧您说的。”
何大队说:“我来,还有一件事情。你的三等功批下来了。”
我一听就傻了,先处分后给功?
“本来大队常委想给你申请二等功,但是我说不行!这点破事就二等功,以后真打仗了怎么办?我们怎么给战士评功?带兵要严!不能这么小就翘尾巴!”他说。
我点点头:“我那个三等功就不要了吧?”
说实话我是真心的,因为三等功在我眼里没什么大意义。我也不用拿这个功找工作啊,我学还没上完呢!当兵只是一个过程而已,至于以后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你端掉一个战区司令部,收拾了五个将军,三等功还是要给的!”
我就笑了,连我们军区副司令在内一共五个将军啊!这种鸟事不是谁都可以干得出的啊!把自己的军区副司令和他的战区指挥班子给端掉了啊!我小庄在狗头大队绝对是鸟一把了!我敢说多少年也没有人比我鸟!看他狗头高中队见了我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个人希望你考虑一下。”何大队看着我说。
我认真地听着。
“想参军吗?”他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
我一怔:“我现在不就是军人吗?”
“我不是说这个。”何大队说,“我是说你大学毕业以后,想参军吗?”
我还是没有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是当过兵了吗?
“回来,当带兵的干部。”何大队的态度很认真。
我这回明白了。原来是在这个狗头大队当干部啊?也就是说我大学毕业以后还要在山里一猫就是起码十年!我一下子就蒙了,不会吧?
“好了,你考虑考虑吧。”何大队就说,“不用现在回答我。”
我只有点头,我是真没有这个想法啊!天地良心!我小庄当兵就是误会,当侦察兵就是大误会,当特种兵是天大的误会,还要当特战军官?那不是误会到家了吗?这个世界还有天理吗?
我脑子乱成一团。小影给何大队倒水,何大队就跟她说话,问哪儿人啊、多大了什么的这种老一套的淡话。小影笑着跟他说话,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何大队夸她,她就对何大队礼貌。话听不明白但是意思是明白的,就是夸她是个好女人呗!那时候的女孩就喜欢听这个,跟现在的不一样啊!
我的脑子就在合计这些事情:特战军官?那不跟狗头高中队混为一谈了吗?以后菜鸟们不就叫我狗头小庄了吗?我还没明白过来,小菲就像风一样进来了:“何叔叔!您来了啊!”
何大队笑了:“还说找你耍呢,你就先来了!丫头,什么时候再带你那帮女兵进山耍去!这回我让他们带你们去好看的地方,划船耍,上回去的不算,就是破山!你不知道啊,你们得来,得常来!这是提高士气的一个办法啊!”
小菲说:“何叔叔,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有那么厉害啊!”
何大队哈哈乐:“我告诉你啊!你给我们战士下命令比我好使!我下他们不敢不听,你下他们不愿意不听,就是喜欢听!哈哈,这跟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就没德行了啊!不说了,小庄你给我听着啊,我跟她们说的不准回去乱传达啊!还有啊,影响不好啊!你明白?”
我还蒙着:“啊?是!”
何大队跟小菲和小影打着哈哈,我在那儿考虑何大队的话。我能不考虑吗?他是何大队啊,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灵魂!但是,我能不犹豫吗?当兵是我的错误,我只是喜欢和我的弟兄们在一起而已啊!真的做职业军人?我是学导演的啊!我只能用心乱如麻来形容啊!我,小庄,大城市的大学生,学艺术的,学导演的,到特种部队当特战军官?
我还没合计过来呢,何大队就告辞了。我坚持要起来送,小影扶我到门口。何大队挥挥手说“别送了”,我看见他穿着陆军军官制服的宽广背影渐渐地下楼了。真爷们儿下楼的时候也山响啊!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敲在我的心里!我该怎么办?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我的命运、我的选择、我的未来。
我还在想着,小影说:“小菲,我得去洗个澡了!好几天没洗澡了,就陪这个黑猴子了!你替我看着他!省得他到处乱跑,勾搭别的女孩!”
小菲哈哈笑:“我看得住他啊?他现在可是全军闻名的特战精英啊!”
“狗屁!”小影敲我的脑门,“就你还精英呢?”
我就嘿嘿乐,我愿意让小影呲叨我,有时候人就这么贱。我当时18岁,也没有想那么多,但是我知道女孩三天没有洗澡是很难受的事情。我想小影真的去洗澡了,也就没往别的地方想。
但是跟小菲单独在一起我不自在。我看了小菲一眼,她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慢慢地消失了。
我没敢说话,小菲扶着我:“走!进去吧!”
我赶紧说:“我自己能走,腿没伤着。”
我就自己进去了,坐在床上,局促不安。我怎么跟小菲说话呢?
小菲大大方方地站在我的面前,双手插在白大褂里,笑道:“你怕什么啊?”
“我怕?我不怕啊?”我说。
“那你流汗干什么?”她说。
“哦,屋里热。”
小菲笑了:“你别瞎想,你不了解我。我是性情中人(我当时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想哪儿是哪儿。我就是看你可怜,我没有弟弟,你当我弟弟吧。”
我点头,这时候是真的鸟不起来了。
“弟弟?”小菲奇怪地笑,“姐姐委托你一件事情。”
我依然点头,说什么我都得答应啊,我惹不起她啊!
“好好对小影。”小菲说,“她是为了你才转的外科。”
为了我?我一蒙。
“你们特种大队是24小时待命的快速反应部队,随时可能投入战斗。”小菲认真地说,“虽然没有战争,但是一旦有战争,你们就跑不了。小影怕万一你真的上去了,她在后面干着急。她说你为了她参军,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去,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就蒙了。其实,军外的人都觉得战争很远,但是军队忙活的就是这个事情啊!我们也知道没有战争,但天天都准备打仗啊!所以,战争的阴影其实在野战军还是比较浓的——你是野战军,就是打仗的,这就是你该干的事情,所以你就要考虑战争——时间一长,精神就容易一直绷着这根弦。
“她说,如果你上去了,她就第一批上去做战地护士。”小菲看着我说,“如果你受伤了,她就照顾你;如果你残疾了,她就陪着你一辈子;如果你牺牲了,她就自杀。”
我一下子怔住了,抬头看小菲。
小菲点头:“她是认真的。”
我的泪水就下来了。小影,我的小影……漂亮的、柔弱的、任性的小影,一个20岁不到的女孩,就因为她的男友是个军人,她也是个军人,所以,她就要承受一旦战争来临的阴影,而且,她准备了死亡的最坏打算。这些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默默地流泪。小菲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弟弟!好好对她!”
她也是忍着眼泪,转身无声地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小影洗完澡后,进来了:“小菲呢?”
她看见我在流泪:“怎么了?”
我一把抱住她,哇哇哭了。
小影着急地说:“怎么了?你怎么了?黑猴子!”
我抬起头大喊:“我爱你——”声音很响,我相信全总院没有听不到的。
记忆中我听到回声,一声声“我爱你”在走廊里面回响,也在我的心里回响。小影呆在这个回声中,她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她紧紧地抱住我,带着笑:“傻样!”然后,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脸上。我也紧紧地把她抱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把她抱在我的心里。
小影的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光头上。
我爱你。
我后来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孩说过。
这三个字,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3.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3)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因为我的心口在疼,我只能停止,再写下去我真的就撑不住了。而我的故事还没有写完,也就是我该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还不到倒下的时候,我不能让我们的青春故事没有结尾。那样,将是我终生的遗憾。我只能停止,让自己睡一会儿。强迫自己入睡是什么滋味,你只有体会过才知道。我还是睡着了,真的是心力交瘁。
我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我们的军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变的军号每天都在呼唤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的士兵。
我在昏昏沉沉中看见了我们的军旗,还有军旗下面的迷彩方阵、头盔下面一张张黝黑消瘦的脸、朴实的脸、年轻而神圣的脸。
我在昏昏沉沉中魂游天外,我在我们狗头大队的山沟上空俯视我的青春岁月。我曾经在直升机上,无数次俯视这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它那么美好。番号依然震天,杀气依然升腾。
我在昏昏沉沉中随风而去,随梦而来。我像一个影子一样穿梭在无数绿色的营盘,从男兵和女兵的方阵中掠过,我伸出手却抓不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透明的。男兵还是那么黝黑彪悍,女兵还是那么白皙美丽,他们都还年轻,于是男兵和女兵的故事不断上演。
爱情,和条例无关——更何况连干部都知道,条例是约束不了男孩女孩的爱恋的。
在短暂的青春岁月,在那些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离的世界,小兵的爱情和他们的军装一样,那是一片纯洁而朴实的绿;小兵的爱情和他们的迷彩一样,那是一片变幻而绚烂的绿。
……
从梦中醒来,我又哭了。我知道这是很没出息的事情,一个从火里、泥里滚过来的糙老爷们儿,怎么现在这么喜欢哭呢?不行,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完了再哭也不迟。于是我重新打开电脑,继续我们的故事,继续那些湮没在尘世间的小人物的故事。
何大队走了以后,我有了心事。如果说我小庄以前没心没肺,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话,何大队把我当军官的问题一摆出来,我就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了,因为很明显,这不是由着我的性子来的事情,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当兵就那么两年啊,我又不签士官,过去了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去。但是真的成为职业特战军官了呢?我倒不是怕死,只是当时我的脑子还没有那根筋。按照我对中国军队的理解,从军做军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大学本科四年(我不知道我这种情况大学期间算不算军龄,军校是算的。但我上的是地方大学,和军校八竿子打不着啊,谁知道上面怎么处理),算上我前面的两年军龄,就是六年军龄。我毕业回到狗头大队是正排,少尉军衔。三年一调的话,我到正连中尉要六年,到少校正营呢?十二年啊!十二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的妈妈啊!我至少要熬十二年才能到狗头高中队那个级别啊!军队这种鸟地方是典型的官僚管理体制、金字塔结构,尤其是野战军正式带兵的干部,一个空缺下面多少人打破头啊!(文职技术干部不用这个,他们没有实权到时候就走技术级,该升就升)起码是1比4的比例啊!我小庄有这个耐心拉得下这个脸,挨个跑首长家吗?和平年代的军队就是这样啊!军队的升迁是太麻烦的事情!像我们何大队那样的有几个啊!而且他还是一等功战斗英雄,这么多年不也是一个正团上校吗?
就算我一切顺利升了正营少校,从正营到副团是一个大坎儿啊!你们以为给自己的肩膀上加一个校官的豆那么容易啊!到这一步的比例就是1比6啊!从六个正营军官才能挑出来一个副团啊!这个比例是多低啊!去年狗头大队几个中队长争副参谋长职务的事我还记忆犹新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权力机构都这样,外军也一样。难道我小庄要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去蹚这汪浑水啊?
还有,你到了副团可以稍微安生一下,一般到正团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就算不能在狗头大队当大队长政委,相关部队单位也有位置,部队升迁不光靠本事,还要有位置啊!没有正团位置你升个球啊?——不过副团一般都能成为正团,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到处有位置,而且还有那么多仓库呢!当个主任什么的过渡一下没有多难。
但是下一步呢?
只有两条路。第一,转业。但是正团转业在地方算个球啊!地方单位哪儿要你啊?特种大队转业稍微好点,公安、安全这些相关单位还喜欢要,但是你要是去了县团级别,那要怎么安置你啊?人家一个市级局的局长也不过是县团级别啊!你一去就当局长政委?扯淡的事情啊!能混个处级就不错了,而且还不一定愿意给你啊!人家也有自己人啊!你来了能愿意要吗?再说要是你真的到下面当了办事的,你能心理平衡吗?你那么多年就白熬了啊?你在部队混的资历算什么啊?不就是废纸吗?
第二,升迁副师,再加个豆豆。
这是容易的吗?这又是一大坎儿啊!我就不用说多少人抢了,你们想都想得到啊!副师级就算是中高级军官了,换了你,你能不打破头往里面钻吗?我小庄真的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就算我小庄走狗头运,上面还有正师大校呢!这就更难了!像野战军的师长这种带兵的干部,是要一号首长亲自签字批准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年前的一个书摊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的关于80年代的华北大演习的报告文学就说过这个,特此注明——我小庄,一个混进人民解放军的艺术院校毕业生会当师长?首长看了不也得好好合计合计吗?这小子是这块料吗?
再往上是副军,就是少将。这我就不用想了,那就不能算纯粹的军界了,是和政界挂钩的。全世界的军队都一样,将军就是将军,说话办事是有分量的。当然,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要花多少心思你们自己想去吧!
……
这就是我18岁的时候考虑的事情。这种考虑来自我爷爷,一个老八路的政治浮沉,我不得不考虑。而且,狗头大队还是独立大队。我已经说过特战军官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仕途的,专业性太强、编制太小、面太窄了。人不能只考虑表面的光彩、青春和火暴吧,我还有未来,还有老婆孩子吧?特战大队长当野战军高科技步兵师的师长?玩传奇游戏啊!他就会那几套把式,说句不恰当的比喻,天生就是当贼的材料,你非得让他去拦路抢劫啊,是个上级都不会这么考虑!
而且,走仕途多累啊!这是我小庄能做得到的事情吗?你们真的以为当个青年军官跟电视剧里面一样简单啊,只用跟什么老的战略指导思想做斗争,全心全意把部队战斗力搞上去,然后军区级别的司令一重视就能一路绿灯?那也太简单了!你们太小看全世界军队的官僚管理体制了吧!任何斗争都是曲折的,过程是复杂的,能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吗?你有本事就能升迁啊?什么叫宦海沉浮?我还是一个18岁列兵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怎么现在那么多大人就想不明白呢?
当个职业军人,真的那么简单吗?
部队在改革,撤编了怎么办?那时候哪会管你什么优秀不优秀啊!百万大裁军的时候,难道里面没有优秀的青年军官是有抱负、要当将军的材料?国家军队大计,那时候顾得了那么多吗?你一个小庄,说给你裁掉就给你裁掉啊!你在部队晃悠了那么几年,回地方都要30岁了,难道还要重新开始啊?
这不是什么弊端,全世界的军队都是这个鸟样。老美也一样,你们以为鲍威尔能当五星上将那么容易啊?他不是多少残酷的竞争中的幸运儿吗?做个将军有那么容易吗?做梦吧!才华、斗志、关系、眼色、坚忍不拔的决心,还有很多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还未必是你啊,还要有机遇啊!
我小庄有个屁啊?除了鸟我还有什么啊?仕途是我可以鸟的地方吗?我鸟得起来吗?而我的梦想,是当作家、当导演、当艺术家啊!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吧?我18岁的小脑袋里面天天转悠的就是这些。换了你,你受得了吗?真是头疼啊,现在都头疼得要命,更何况18岁的时候。
唉!我小庄18岁的时候多不容易啊!我翻来覆去地想,想不明白这些事情。若我不答应,对不起何大队的信任和期望;若我答应,我这辈子怎么办?小影是考虑不了那么多的,说实话是个女孩就考虑不了那么多。她天天陪着我,逗我开心。至于我为什么不高兴,她也不知道啊!她还以为是自己惹我生气了呢,所以就对我更好了,但我还是不高兴啊!
我在这种快乐的幸福和未来命运的折磨中煎熬着。有时候我会笑,但也是无奈的那种。小影这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是出神,不知道看着哪儿。小菲有时候来看我,也看见我在出神。她就把小影拉出去,说让我自己安静安静。虽然小影不知道原因,但是小菲的话她还是听的。小影有时候会哭,小菲就安慰她。但是安慰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我真的在考虑自己的命运啊!18岁的小庄,我容易吗?
现在回忆起来,小菲是知道我为什么发愁的。她是在什么环境长大的啊?!但是我当时是不知道啊!军官制服是那么好穿的吗?我小庄这个兵当的啊!要是我的农村兵战友,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呢!提干还不高兴?他们提干就是干部转业啊,就有工作了!在城市里面有家了啊!他们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们本来的目标也确实没有那么高。
我呢?我满足于在城市里面随便找个干部职务吗?我是那种人吗?但是何大队就是认定我是特战军官的材料。我觉得这就是个误会,但是他认定了。要是打仗的话,当年的小庄不是吹的,绝对是个带兵的好材料;但是在和平年代,小庄不是那个材料啊!何大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不会考虑那么多,一切都从部队实际战斗力出发啊!说实话,他真的没有那根脑筋啊!他要有官场的脑筋,他那个资力能当正团那么久吗?
痛苦至极啊!我真的很烦,军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的,尤其是我这种心比天高的人。我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自然是没有答案的。18岁的小列兵,有个屁答案啊!我就不信你比我18岁的时候成熟,这些问题就算摆在现在那些已经成熟的军官面前都是难题,他们可能都吓一跳,我操!一个小列兵想他妈的这么多?是人吗?但是我真的想了那么多,这是事实。
我不断地想起我爷爷,一个政治命运多舛的老革命。他最喜欢跟我念叨的就是官场的险恶,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反正就是喜欢抱着我讲。我现在知道他是在倾诉。他最惨的就是彻底被打回老家务农多年。所以我的一家都是农村户口。就算政策落实了,我爷爷的心也死了,我大爷,我姑姑也都无所谓了,那么多年过来了,给孩子一个城市户口以后上学找工作容易就得了,自己还折腾什么啊?种地就种地呗!只有我爸爸参军提干,有了城市户口,我小庄才成为城市孩子。唉,我该他妈的怎么办啊?
小菲不断地找小影说话,时间越来越长,小影的眼泪越来越少。她的脸上有了一个20岁女孩通常没有的成熟,和她的个性不相符的成熟。她变得懂事了,不再缠着我让我笑了。她变得沉默了,不再缠着我让我讲故事了。但是她的眼睛里面的东西没有变。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对小影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正在给我洗脚的小影笑了:“什么?这么严肃啊,不像你啊。”
我认真地说:“何大队上次跟我说……”
小影淡淡地一笑:“那你就别跟我商量了。”
我一怔。
小影叹口气:“你们男人(天地良心!她第一次用这个词啊!)的事,我不能瞎出主意。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你自己觉得想做,就去做;觉得不想做,就不做。”小影给我的脚打着肥皂,“反正,你自己觉得值得,觉得开心就成——臭脚放进去!”说完,“哗”的一声,她就把我按进去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小影抬头看我:“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黑猴子小庄。这就够了。”
她又低头给我洗脚,洗得很仔细。
我傻傻地看她,张嘴又失语。外面的军号响起,是熄灯号——是个部队单位就会有军号,军区总院也不例外。虽然我每天都听,但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因为,军号在我的心脏里面回荡。我睁开眼睛,是穿着军装的小影;闭上眼睛,是我山沟里面的狗头大队;我再睁开眼睛,还是小影,她在给我擦脚。
她笑着看我,拍拍我的脚:“黑猴子给我上去!”
她起身去倒水,我拉住她。她回头看我:“干吗啊?”
她的脸上真的有变化了。是的,是成熟了。我其实想问,如果我真的听了何大队的话,你愿意跟我在山沟里面做家属,让自己的青春在山沟里面一点点枯萎,远离繁华和时尚吗?这其实是任何一个年轻都市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做不出来的事情。最后我没有问。
我只是说:“没事儿,看看你。”
她笑了:“松手!有什么好看的?让我倒水去!不然泼你身上了啊!”
她回来的时候,给我盖上被子,小心地掖好被角,关上台灯。我乖乖地看着她的影子在忙活。她做完这一切,低下头轻轻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睡吧,晚上不要蹬被子!明天我给你送早饭。”我看着她悄悄地离去,轻轻地带上门。
我听着她的脚步小心地离去,她穿着护士鞋,但是在寂静的走廊,我还是能够听见她猫咪一样的脚步声。然后我再次听到第二遍熄灯号,我还是没有打定主意。
但是,我在梦中,梦到了我的狗头大队,梦到了我的黝黑憨厚的弟兄们,梦到了我的军旗,梦到了军旗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庄严的脸。他们无声,我也无言。我不知道,这个梦说明什么。真的,至今都不知道。我还梦见了小影。我们的迷彩方阵正步经过观礼台,番号震天。小影穿着军装,戴着列兵军衔,神色圣洁,敬着军礼。一个中国陆军的女列兵在检阅中国最彪悍、最精锐的陆军战士的方阵。我们向右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75步,每步75公分。我们向前看、向前踢正步,每分钟75步,每步75公分。我们持枪,我们喊番号,我们的声音嘶哑犹如狼嚎但是震天动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列兵,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都是为了把自己的青春爱恋无怨无悔地留给我们大山里面的中国女兵。
我们不该接受她的检阅吗?
你们说呢?
4.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4)
很多年以来,我最不想路过的地方就是军医院,尤其是陆军的军医院。我害怕见到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女兵和女干部。如果是冬天,她们的白大褂下面总是有绿军装的衬托,里面还有各色的毛衣装点着她们青春的脖颈,短发的白皙脸庞上是那种你看了就想笑的鸟气,鸟气地走来走去,行色匆匆好像总是在忙着什么军国大事,其实也许只是去药房取药。但是你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我在军区总院住院的岁月里,对军医院的女兵和女干部就是这种认识。没办法,第一印象是很难改变的。问题是现在我搬家以后,从大院出去没有100米就是一个总部的军医院。这是很令我头疼的事情,简直是上帝在故意捉弄我,不过好在我已经变得冷漠,还是抵挡得住的。所以有时候我外出路过这个总部医院的时候,也就那么过去了。
鸟气的小女兵们来来去去,在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子,什么都没有。谁也不知道在那辆匆匆路过的切诺基里面,有一颗曾经热烈的心。我就那么过去,那么回来。匆匆忙忙,来来往往,不在医院门口停留,也没有去试图结识里面的任何一个护士或者年轻的女大夫。这当然不符合我的个性,如果是地方医院,我不会这么消停的。你们骂也罢,轻谑也罢,我就是这个德性,我不相信你们没有想过去勾搭不同的漂亮女孩。我只是个毫不掩饰自己男性劣根的性情中人罢了,我也不需要伪装,伪装对于一个自由职业者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直没有往那个军医院多看一眼。因为,我知道她们都在鸟气地来来去去,和我记忆中那年深秋转初冬的青春岁月一样。女兵的鸟气,是天然的鸟,是一种在阳刚庇护下的阴柔。她们的鸟,是绝对的鸟,是一种男性军人们无限制容忍的鸟。因为,她们是女兵。在一个性别有极大悬殊差异、相对封闭的群体,女兵的鸟其实真的是男兵们惯出来的。但是,男兵们就是喜欢惯着她们。女兵,就应该鸟气冲天,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才是女兵。所以,我知道天下的总部医院护士都是一样的鸟。我就不去看了,一眼都不看。因为,我害怕见到她们那种青春朝气的鸟。
军区总院绝对是个鸟气冲天的地方,是女兵和女干部的天堂。我在住院的时候,因为小影的缘故,所以没人对我鸟,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我成了传说中的“特战精英”,但是我觉得这个成分不多。来看病或者公干的野战军官兵对女兵们的鸟报以永远的憨笑和宽容。见一次女兵,她的长相、打扮、音容笑貌就会在来看病的小男兵所在的野战军的营房久久流传,当然,最多的还是那句评语:鸟啊!真他妈的鸟啊!说完,弟兄们还咂嘴,显然意犹未尽。这种鸟事我也干过,但是问题是我跟前的女兵们都不跟我鸟,客气温柔得不行,我就只能编她们鸟的故事,好在我还真的有编故事的小底子。实话是真的不敢说,我要说了,我的弟兄们准会说:“操!你小庄是在军区总院住的吗?怎么都不鸟呢?地方医院吧?”女兵在野战军心里,不鸟就不叫女兵了,弟兄们都愿意听关于女兵的鸟事,都愿意想象女兵们的鸟样子,都愿意被鸟气的女兵们多看一眼,那种鸟气的眼神在你身上一瞟,弟兄们就激动得不行……
野战军,这就是野战军,我魂牵梦绕的野战军。野战军的弟兄们就是这个德性。因为,性别的悬殊真的是太大了。青春期的小伙子在山里一窝就是一年,甚至几年啊!想一想,女兵同志们不鸟都不像话,这得让野战军的弟兄们多失望啊!呵呵,很多往事一回忆起来,小感触多得要命啊!你们说,这个兵当的!还是接着说我在军区总院的事吧。
那些鸟气冲天的女兵们见了我都是客客气气的,半点儿也不跟我鸟,她们都是这样:“小庄今天好点吗?小庄感觉怎么样了?”或者是:“小影去洗澡了,我来陪你说说话,小影怕你一个人待着难受。”再就是:“小庄,这是我老家寄来的肉酱,我给你和小影拿点过来,你们也尝尝。”说完后她们就对我调皮一笑。真的是一点儿都不鸟啊!我都不习惯了。小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我是她的男友啊!这是姐妹们应该做的,况且我还受了伤。
其实顺便说一下,在战争年代的野战医院,女兵们是绝对不会鸟的,她们的鸟气都被年轻的男兵们的鲜血和硝烟融化得无影无踪。除了泪水,就是汗水,有的时候,这些年轻的小女兵还要付出鲜血乃至生命……她们为了那些不认识的年轻战友弟兄们的伤痛和牺牲流下了无数的眼泪。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女兵的实质了,无数动人的传说就在战地和战后归来的野战军弟兄们中间久久地流传。所以,在和平年代,她们鸟气一把也是没什么的,也是应该理解的,更是应该支持的。毕竟都是10多岁或者20出头的年轻女孩啊,一旦战争或者灾难来临,她们就要顶上去,死亡的阴影也会伴随这些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你们说,她们在和平年代鸟气一把不应该吗?战争本来就应该是男人的事情啊!
兵,这个词语是没有性别定义的,但是她们首先是女孩啊!所以,军人们对她们的宽容和理解是你们想象不到的。该鸟,不鸟不行,就得鸟!很多官兵不一定从女孩的角度去理解女兵,但是在潜意识里面他们是这么认识的。所以,女兵们不鸟都不行啊!
呵呵,还是说我的小故事吧,只是我回忆的时候总是千头万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军营的回忆总是这样,不是线形而单纯的岁月流逝,而是面形又复杂的情感交替。
小影始终陪着我,我也没有说何大队跟我商量的事情。我的伤基本上好了的时候,狗头大队派车来接我回去。头天夜里,我和小影就那么坐在床上。我抱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没有说,也没有哭。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孩子,但是我们都是士兵。我们不需要多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呢?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我们心中的百感交集?从一个不懂事的男孩到一个合格的士兵,从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到一个合格的士兵,这种过程用什么语言可以表达呢?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在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身上和心灵的变化真的难以表达。
我们一直偎依着。后来小影睡着了,像猫咪一样睡得很香,一直到军号声撕破天边的彩霞。军号声在我的胸中燃起的是青春的热血。我知道它在呼唤我。我当时没有什么更深的认识,我只是个18岁的孩子啊!但是我知道,它在呼唤我归来。我的狗头大队在呼唤我的归来。小影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我拿起收拾好的东西下楼。小影没有送我下楼,她还留在房间里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我只知道,在我穿着士兵军装出门的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坚定,我的脸上是一种和年纪不相符的神圣。
小菲在大厅和别人说话,见我下来很奇怪:“这么早就走啊,小影呢?”
我笑笑:“在楼上。”
小菲点点头:“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小菲看了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注意点儿,你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小影,还有……姐姐。”
我的心头一热,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我转身出去,我不知道小菲有没有看我。
我转身出去,我不去看她,也不去看身后的军区总院。整整十七天,我的青春爱情、我的纯洁友情都在这个不起眼的军区总院。我穿过来来往往鸟气的小女兵们,走向副参谋长的车。
他对我笑笑:“小庄,走吧,你对象呢?”
我淡淡一笑:“走吧,她有事儿。”
于是我就上车了,副参谋长坐在前面给我讲最近部队的训练和安排,还有对狗头高中队的处理意见,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在车拐弯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后面的街上跑。她的护士帽跑掉了,在风中像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得很远很高。她的白大褂跑散了,穿在里面的绿军装露出来。我看不见她脸上的泪水,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流泪。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心痛。
“停车!”我突然高喊。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赶紧踩一脚刹车。212指挥车一下子刹住了(我们的突击车是不进城的),副参谋长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我小子怎么了,又干了什么鸟事。
我一把打开车门冲了下去。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我的小影。她向我跑来,向我冲来,她的嘴张开却无声。我们在马路上一把抱住,抱得很紧。如果现在一定要我说怎么拍摄,那就是斯坦尼康加上升降车,全部是运动镜头,全部是行云流水。因为,那就是我们的心情。
“黑猴子!”她抓住我狠狠地说,“你要是再受伤我饶不了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你不能那么玩命,你不是你自己的!”小影高喊,“你是我的!你是我的!黑猴子小庄,你听见没有?”
我点头,她扑在我怀里狠狠地咬我。
小菲骑着自行车过来,不知道那车是她跟谁借的,因为它不是坤车,而是男车,女兵不骑那个。她过来轻轻抱着小影,也没有说什么,小影就在她的怀里哭。
小菲看着我:“走吧,你要是走不远,她还得追你。”
副参谋长和司机都在下面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转身走向他们,我不能不走向他们。我是一个士兵啊,我难道能跟我的小影回去吗?我只能上车离去。车上的人一句话都不说,副参谋长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这个道理他明白。他递给我一支烟——干部给兵烟,我就见过这么一次——他把打火机扔给我,我点着了,但没有抽。我把烟放在窗口,看着烟尘一点点被风吹散。我没有再回头看。我知道,这一看,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很多年后,因为写这个小说的缘故,我再次提到了军区总院,提到那些鸟气的小女兵。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军区总院。我走出家门,就看见一个真正的军医院,那些小女兵还是鸟气地来来往往。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她们的青春是怎样在这些绿色的岁月里流动。永远没有人彻底知道,这些小女兵的心里是个怎样的世界。
我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但我知道,永远在我们青春的誓言里面,总觉得并不那么遥远,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抵达。
5.兵歌(1)
在我刚刚买车的日子里,我时常会开车到郊外的山区去兜风,谁都不带,就是一个人。我会开车在盘山公路上走很远,然后下车远望,好像这里的山和我记忆里面的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有雾色、梯田、放羊的老汉和郁郁葱葱的山脉,当然还有路上不时经过的拖拉机,上面有时候坐着一个老太太,有时候是一个小媳妇,有时候又是一群小娃娃。我会站在一些相似的山路上,一站就是很久,不是回忆,是出神。
自由职业者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催你上下班,干完了手里的活,你想干什么干什么。自由自在,有时候真的无所事事,无聊的时候就会开车到处乱转。
我第一次在这里出神,还是和那个长得像小影的女孩在一起。那是她刚刚考完期末考试的夏天,我带她出来散心。我们一路听着约翰?列侬的摇滚乐,一路眉来眼去。我对于刚刚认识的女孩子都是这个德性。那时候她去过我家,知道我当过兵,仅此而已,她对军队没有什么兴趣。
我开车上山,路过一辆又一辆卡车。一列车队停在半路上,自然不用说,是军车队,可能是出来驻训或者参加某次演习的野战军部队在半路上打尖。散布在四周、戴着钢盔、穿着迷彩服的哨兵端着81枪,炊事班的大锅冒着热气,还有几个炊爷在趾高气扬地招呼添柴,于是几个小列兵跑得屁颠屁颠的,干部们在树荫底下抽烟说话,战士们好奇地看着我的车经过(这是因为车上有一个漂亮女孩)。
他们不是特种部队,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们黝黑消瘦的脸和憨厚好奇的表情是我熟悉的。他们的车牌编号,也是我当年的军区的编号。虽然后来代号编码换了很多次,但是原理和大致的顺序是一样的。我开车到了最前面,然后停住了。
“怎么了?”女孩问我。
我摇头,只是回头又看了一眼。
“碰见熟人了?”她也回头,“你在军队的同志?”她说“同志”这个词语的时候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又摇头。
“那怎么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下车了。我摘下墨镜,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车队,看着那些穿着迷彩服、戴着钢盔或者光着头的战士们来来去去,看着他们脸上好奇的表情,看着炊爷们的大勺在大锅里面搅动。我靠!我鼻头一酸。我再一转脸看见小影——我当时就一激灵。
“怎么了你?”小影问我。
我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小影,我总是能看花眼睛。
“没事,走吧。”
我正准备上车,一个小兵戴着钢盔、背着81枪跑步过来,还敬礼给我:“同志!我们营长问你有事吗?”我摇头。小兵黝黑消瘦的脸上满是警惕:“那你干吗要盯着我们看?”
我笑笑,指了指树荫下面的干部们:“你就告诉他们,我当过兵。我的部队番号是……部队。去吧。”
小兵疑惑地看着我,他的鸟样子和当年的我一样。
我笑着看他过去跟干部们汇报。干部们先看看我,然后都笑了,眼神里是亲切和意外。这个我不意外,我们狗头大队的鸟名气全军都是知道的,只要是我们军区的部队干部,好像还没有不知道我们的部队番号的。一个年轻的少校(显然是他们的营长)热情地招手,要我过去侃山,我就笑着看着他,摆摆手。他向我做了一个潇洒的美式军礼(现在野战军的干部也看盗版碟了),我还了一个美式军礼。然后,我就戴上墨镜上车了。我开车默默地离开军车的车队。女孩没有问我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车里的音乐还在继续,还是约翰?列侬。但我忘记是什么歌了,好像是个软摇滚。
兵车的队伍在我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这时候天上开始洒雨,雨刷哗哗地摆动。我们谁都不说话。她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情绪在流动。其实,我心里只有一句话,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它就是:真的不是一路了。兵车行是个什么概念?大兵团的调动是个什么概念?只有见过才真正知道。
数百辆披着伪装网的军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犹如一条绿色的毛茸茸的大蛇。开着摩托的通讯员带着一股股尾烟来来回回,纠察占据交通要道挥动着红绿小旗。装甲车、侦察车、突击车、步兵战车、主战坦克、维修坦克、指挥车、卡车、吉普车组成了军车的长蛇,空中运输直升机、武装直升机、侦察直升机编队掠过,犹如迷彩色蜻蜓的方阵。一句话,现场是金戈铁马的成语注解。
我在直升机上面俯视整个车队,我们都很激动。当你看到这么多铁家伙的时候,是个士兵就会激动,因为你知道自己属于这么庞大的一个武装团体,你不再觉得自己渺小。
我们低空掠过,我们跟地面的野战军弟兄挥舞步枪和头盔,我们嗷嗷怪叫。他们也挥舞着步枪和钢盔,嗷嗷怪叫。干部也不管,他们也沉浸在军队难得的自豪中。
我们喊道:“演习见!锤你们狗日的!”
他们也喊:“演习见!锤你们狗日的!”
弟兄们都嗷嗷乱叫,铁血沸腾。青春年华里的热血儿郎就是这样。
演习,难得的山地万人规模以上的陆空军对抗性大演习。我从军的三年中,就经历了那么一次。国家穷,军队就穷。难得的大规模演习,我们都很珍惜。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但是在我们那个省份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亚热带丛林山地就是这样,省城在平原的反应多一点儿,山地还是一片绿色。我们在直升机上,开飞机的是个老鸟,每次都要俯冲一下正在地面休息的兄弟部队,搞得做饭的炊爷们举着菜勺子高叫狂骂我们狗头大队不是个东西。我们在飞机上哈哈大笑,感到一股青春恶作剧的快乐。
我们向演习地域前进。这时候我已经领了三等功的军功章,回大队休养了半个月以后,身体很快就好了,接着又恢复训练了一个月就可以参加正常军事演习了。狗头高中队挨了个处分,但是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是他的错。他也没难为我,毕竟我给狗头大队争脸了。
何大队跟我谈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他,但是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用说你们也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喜欢这个狗日的狗头大队,我喜欢野战军。因为,在这里我活得充实,我有我的信仰,我有我的兄弟。我还有小影,无论我怎么样她都会支持我、理解我。我不想回到城市了,这是真的。以前那么晃晃悠悠,活得好像很轻松,但是真的很累。在这里虽然苦,但是我真的很快乐。
做军官就做军官,我也不是个当官的材料,把青春留给我热爱的狗头大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转业了就回去跟老爸做生意,这个我在电话里面跟他商量过,他当然支持,觉得这比我上完大学搞艺术好。老人都是这个心理,他们都觉得艺术不是正路,当官是正路,当军官更是正路中的正路。我呢?没那么多想法。我只是舍不得离开我的狗头大队,舍不得我的兄弟们。我现在已经是上等兵,明年我就要退伍了。而我,还没有当够这个兵。我愿意毕业以后再来一次,真的。
我们跟着大队常委的狗头001号直升机编队飞行,心情的舒畅不是一点半点。马达这时候已经是班长,原来的班长和副班长都退伍了。我当了副班长,狗头高中队没有反对,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越来越不鸟他了,但是命令还是听的。我已经学会了军队的生存原则:你鸟要鸟得是个地方,不是地方的鸟没有人支持你,鸟对了地方你就是地位低也可以很鸟。我现在虽然不鸟,但是难得鸟一把的时候,还是遵循狗头大队的鸟的原则。
我们向演习地域开进。地面是兵车行。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场面,我在电影上都没有见过。
那时候我们兄弟激动极了,深深为自己是中国陆军的一员而自豪。
我们的陆军,我们深爱的陆军。
我们各个兵种的弟兄在一起开进,像一条绿色的威武的长蛇。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小影。再一个,就是我的中国陆军。
6.兵歌(2)
我们在群山之间的山谷扎营,迷彩色的营盘和群山连为一体。直升机频繁地起降着,运来我们弟兄的装备给养,配属的高炮部队严密防守着山谷的上空。对于进入90年代的中国陆军来说,演习的难度和对抗性越来越强,往往导演部的命令还没有下,演习的序幕其实就已经拉开了。所以我们不得不防兄弟特种大队的奇袭,实际上这种事情的始作俑者还是我们狗头大队,还是得怨那个狗日的狗头高中队。
那还是几年前的一次演习,本来他的任务是侦察监控兄弟部队的坦克团的开进和驻扎情况。这个任务不难完成,当时的中国陆军参加演习的部队还习惯于导演部一声令下才开始按照演习预备方案互锤,甚至有时候结果都是事先设计好的。这都是被报告文学小说和电视剧公布了无数次的往事了,说说也不算犯规。当时的中国陆军确实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多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很难绷起这根筋。
狗头高中队带人化装成车站的民工,跟那儿混事扛大包。兄弟部队坦克团的平板车刚刚进站,还没有开始卸车,黄色烟雾就在坦克运输板车的四面八方升起来了。不用说,是狗头高中队带人干的。这一下子,按照演习的规则,一个坦克团还没有卸车就报销了。兄弟部队的军长不乐意了:“这还没有说开始呢!”官司一直打到导演部,最后还是我们副司令拍板:“一进入演习区域,就是战争开始!”得!兄弟部队吃了个哑巴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从此,我军区的演习部队在进入演习区域之前,就卸下炮衣空包弹上膛。最后越演越烈,甚至在离开营房之前就开始部署反侦察手段,派空车走别的路线,大部队秘密开进。甚至有的秘密行动连导演部也不清楚实况。
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狗头高中队扔了十几颗发烟手榴弹。总之演习开始以前,情报侦察和特种部队渗透就进行得如火如荼了,双方瞅谁都像对方的情报搜集人员——也确实有不少人混在地方百姓里面来回寻摸,有时候邪乎玩起来还动过医院的女兵化装成侦察,绝对是防不胜防。
一中队化整为零在我们来之前就出去了,或者空降或者机降或者跑路,到蓝军敌后进行侦察,破坏袭扰,给空军弟兄和地对地导弹部队指示地面重要目标。
我们到作战前进基地的时候,最后一个分队刚刚从帐篷出来,一身迷彩,背着武器和伞包就上直升机。
我们互相打招呼:“锤他们狗日的!”
他们一笑,都是一嘴白牙:“锤他们狗日的!”演习的时候,这都成了口令了。
然后他们的直升机离去,消失在黄昏的天边。夜间空降渗透,什么任务呢?我在心里寻思,但是没有问。因为不该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
我们弟兄也跃跃欲试,但是我们是特勤队,是红军司令部特战指挥部直属的战略特种部队——你想出去就出去啊——战略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是战术侦察或者打击,是战略侦察或者打击。首长是要在全局考虑上给你任务的,想锤啊,等着吧。
不过我们心里也高兴,要我们锤绝对狠狠锤。要不怎么能叫狼牙上的牙尖子呢?晚上参谋长给我们特勤队介绍敌情,讲解对手的主要情况:蓝军,一个机械化步兵师加上一个陆航大队,配属相应的后勤保障部队和空军强击轰炸部队。接着就说这回军区为了给我们狗头大队一点儿颜色,让我们别太猖狂了,专门从兄弟军区借了一支特种大队,跟我们打特战对特战。
我们底下开始叫嚣:“谁啊?谁啊?锤他个狗日的!”
参谋长就笑,干部看见战士这种斗志昂扬的德性都想笑。
然后投影上出现了一个猫头,我们就笑:“猫头对狗头!倒是天生对手,都打了几千年了!”这会儿才知道它是兄弟军区的王牌,也是号称全军数一数二的特战精英——黑虎大队。
弟兄们就笑:“原来是黑虎,还以为是猫头!”
参谋长也笑,他也不敢说什么,俩大队长都是一等功臣,都是战斗英雄,都是特种部队的开创者,在前线还是一个锅子吃饭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他的老前辈、老上级,他能说什么?而且两人还都喜欢自己设计特种部队的标志,结果一个像狗头,一个像猫头,这就是缘分啊,还能说什么?
我们特勤队的任务就是搞掉猫头,深入敌后去抓猫头大队的大队常委,抓几个算几个,即便一个也抓不住但也得弄掉几个(就是撕了他的胸条证明阵亡),说白了就是出奇制胜,出其不意先给他个颜色看看,搞掉蓝军的特种部队指挥系统,当然更重要的是给一向在全军鸟气得不行的猫头大队的大队长一点儿颜色看看,省得全军特种部队部队长一起开会的时候上级总是拿猫头大队跟狗头大队一起说事儿。这回就让他们看看谁是王牌,谁是第一。
我们嗷嗷地叫:“抓住猫头!抓住猫头!”
然后何大队进来了,我们起立。
何大队就说:“妈拉个巴子能不能完成任务?”
“能!”十几个人回答道,声音却跟山吼似的,部队的战士就这样。
“把他妈拉个巴子给我抓回来!”何大队说,“黑虎的雷大队要活的不要死的!其余的要死的不要活的!”
“是!”还是一阵山吼。
“高中队!”
“到!”狗头高中队还是那个德性,一个立正显得自己好像很酷。
“今天晚上8点出发!”何大队指着他鼻子说,“你小子要是完成不了任务,妈拉个巴子的我就收拾你!”
“是!”狗头高中队迟疑了一下,显然上次被俘是记在账上的。
我心里打着鼓,这事儿提一次狗头高中队记一次,看来这事儿不算完还得跟狗头高中队矫情,否则他一定会变着法子锤我。
但是我来不及多想,何大队又说话了:“你们是什么?”
“狼牙!”
“你们的名字谁给的?”
“敌人!”
“敌人为什么叫你们狼牙?”
“因为我们准!因为我们狠!因为我们不怕死!因为我们敢去死!”
这是我们狗头大队的誓言。
“精神面貌还可以啊!”何大队看着我们,“别光说漂亮话!给我把雷大队带回来再说漂亮话!记住了?”
“是!”我们的喊声依然跟山吼一样。
“我们一定把猫头大队的雷大队给您带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来了一句,估计是孩子看见投影上的猫头就想笑的缘故吧。
我喊完后意识到自己失语了。何大队想了想,严肃的脸笑烂了:“好!猫头这个名字好!把雷大队抓回来我就给他个名字叫猫头大队!我们还叫狼牙!好!妈拉个巴子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叫他猫头大队呢?”
我们忍住笑,不敢告诉何大队其实我们把自己叫狗头大队。
然后我们就去准备,吃了一点儿东西,不敢吃多,因为还要跑路,半饱最好。接着我们回帐篷检查武器装备,备份弹药,准备干粮水囊,再对着小镜子化妆,那时候我们的妆都化得极好,每人的妆还略有不同。这不是上级要求,是我们自己追求不同的风格,战士也有自己的个性,也希望体现自己的个性,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体现,就只有在脸上的迷彩上体现了。马达班长喜欢在脸上来道粗点的黑条贯穿脸部一直到脖子圆领衫的位置,我老说他跟画了条蚯蚓在脖子上一样。我喜欢斜斜的两道黑条,这样比较醒目,也比较酷。
仔细检查好之后,我们就列队跟着狗头高中队上直升机了。一路上见到的弟兄都喊:“锤他狗日的!”我们就喊:“抓住猫头!”大家就跟着喊:“抓住猫头!抓住猫头!”喊的态度极其认真,简直跟喊“为人民服务”一个鸟样子。
后来我觉得这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的黑色幽默。我们给战争带来一种生气,这种生气就来自我们弟兄的兵味的幽默。
当时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幽默,就是觉得好玩,就是觉得狗头对猫头,绝对是好戏。但是狗头明显要比猫头厉害,这是多少年的真理了。
我们上直升机以后,底下的弟兄们都喊:“抓住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们也喊:“抓住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然后我们就起飞了,我们十几个狗头兵就踏上擒拿猫头大队的雷大队的征程。
暗夜里,我们攥紧步枪在低空飞翔,掠过原始丛林。
前方,就是战场。
7.兵歌(3)
直升机在山谷里面超低空穿行,当然是为了躲避蓝军的雷达。为了造成蓝军监控部门的错觉,我们走的不完全是“之”字形路线,有时候甚至来回走,还在不同的地方进行悬停。在敌人未侦察明白来势何为之前,把人赶紧放下去就跑啊!给特种部队开飞机的也是真的不容易啊!要是在实战,深入敌后是个什么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明白。
我们当时已经习惯这种颠簸的快速飞行和快速急停了。刚开始的时候绝对是上吐下泻啊,部队就狠狠练你,管你难受不难受、适应不适应,练练就适应了。所以我们后来也就适应了,再后来还嫌开飞机的小子开得不过瘾,跟坐小汽车一样没劲儿。
在飞机上我们借着微弱的灯光传阅猫头大队的常委们的照片,自然都是那种穿常服的大头照。我们都知道别人不重要,撕掉胸条就算完,撕不掉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但是那个猫头雷大队是一定要带回来的。照片的背面用荧光粉写着姓名、职务、年龄等乱七八糟的。但是谁都没有看背面,只是仔细再仔细地看照片抓特征,生怕到时候抓错。
我们在帐篷里面已经听了参谋长的简报,特种兵的文化程度再不高脑子是要一定够数的。准备一次特战行动是一个复杂的精密的过程,不像电影上那么简单,我们当年的每个队员都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背熟渗透路线和两条备用路线,撤退路线和两条备用路线,这就是六条路线;作战方案和两套备用作战方案,就是三套方案。可以想象弟兄们的脑子是多么好使的了。特种作战是一种精致的高级作战,是融合了情报搜集、战区指挥等的作战模式,当然没有电影上那么简单,全世界特种部队的密级都居高不下就是这个道理,凡是和情报作战沾边并且涉及战区级别指挥体系运作模式的都是必须要慎重的敏感话题——就此打住。
我拿过来照片就看雷大队。一看就知道他是个鸟人,跟我们何大队基本上属于一个德性的鸟人,但是实质上略有不同。他没有何大队黑,也没有何大队壮,还戴着个金丝边眼镜,哎呀,看上去不像特种大队的大队长,像是军校里面的教研组老师,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个善茬子。看他眼镜下面的眼睛就知道,那种被光学镜片过滤过的杀气犹存,寒光刺骨。我相信凡是能在特种部队当上军事主官的都不是一般人,而且能跟我们狗头大队在全军有那么一拼的也不会是一般的部队,绝对也是鸟气冲天、很有折腾劲头的部队。叫猫头归叫猫头,那是战略上藐视敌人(我心里估计人家也叫我们狗头,都是小兵这点儿心思我们还是能猜得出来的);喊完口号不管用,还得去干,那就得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我们要先到哪儿再到哪儿呢?说实话我们弟兄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看过红军情报军官帮我们制作的猫头大队的三维立体纸版模型。至于具体在什么位置,他们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也没有问;怎么进去也没有详细说,只说到时候有人带我们进去。我们都是军人,这点儿道理是明白的。不过那时候我就在嘀咕:难道军内演习中何大队也在蓝军内部安了内线?这个念头也就那么一闪而过了,不该我操心的就别瞎操心,小兵就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还有什么可以问的?
我们就飞啊飞,狗头高中队絮絮叨叨地讲着猫头雷大队的一些往事,我这才知道原来狗头高中队不仅认识他而且对他很熟悉。
边境特工战的时候雷大队还是我们军区的,也是侦察大队的,居然还是我们何大队的副手。狗头高中队和我们苗连都是他们的手下,包括我们政委还有几个主要的军官都是他们的老部下,互相都熟悉得不得了。让我差点想从飞机上跳下去直接摔死的事情是,雷大队这种特种部队的部队长居然不是军校毕业的,这也罢了,他怎么可以是学音乐的呢?而且还居然是名牌音乐学院学指挥的,我不知道交响乐的指挥跟特战的指挥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我那时候不怎么听交响乐,到了部队就更加不听了)。
雷大队是“文革”时候的工农兵大学生,但不是选票选上去的,是靠真本事,然后被看中了点名要他,他跟大队(农民大队)书记的关系不错,是个有心眼、会来事的知青,于是就上了音乐学院(当时还叫五七艺大)。这么一算我跟他称得上校友,因为“文革”的时候我们大学也在五七艺大编制里面,“文革”结束后我们才分家的,当然分家也是一个妈,都是文化部直属的院校。
我当时就感叹部队真是什么人都敢要啊!一个学指挥的居然投笔从戎还成为了特种大队的大队长,他毕业干点什么不好到侦察部队蹚这汪浑水?毕业后他到了部队的一个文工团,然后南边和小鬼子开始互锤的时候他去体验生活,一体验就去了侦察连,这家伙可不得了啊!狗头高中队说那时候自己还在少林寺跟和尚师父互锤呢,雷大队就上前线了。然后跟他关系不错的一个老班长被小鬼子祸害了,尸首都没有带回来,这下子未来的指挥家雷先生是真的怒了。他拿起56枪要上前线啊!左拦右拦当然不让他去啊,那还得了!结果一个分队刚出发,雷先生就跟上了!谁能注意到队伍里面多了一个人啊?!过了火线,侦察连长发现细皮嫩肉的雷先生来了!还能让他回去吗?当然不能啊!怎么回去啊!带着他跑路是唯一的选择啊!结果小雷的军事素质还真的不弱,农村苦出来的知青一般都不会差太多,尤其是小雷这种立志要好好表现离开农村的同志,自然要给自己加码。所以他第一次出击的时候虽然没有接受太正规的军事训练但是确实也没有掉队。真锤的时候他就更不得了啊!小雷端着56浑不吝就杀进去了!绝对是英雄虎胆,绝对是报仇心切啊!
侦察连长喊都喊不住啊!没法改变作战方案就一起进去吧,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看小雷在里面送死啊?等进去后发现小雷杀红了眼,一口气杀了十一个,站在尸体中间眼睛冒火、枪管冒烟,然后就哇哇大哭:“老班长我给你报仇了!”小雷果然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啊,这时候哭个屁啊!连长赶紧带他走,任务是完成了,抢一个密码本而已不是什么大任务,人全给锤死了找个小本子还不容易?然后小雷一路跑一路杀,逮谁杀谁,连长都有点儿怕了:这是怎么了?一向笑呵呵、温文尔雅的小雷同志怎么了?回去以后小雷在老班长的墓前(墓里没有尸首,只有衣服和鞋子)跪了一夜啊,他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就那么跪着。这真是个重兄弟情谊的真汉子啊!
然后他就申请到作战部队。不批准就不说话,又在老班长墓前跪了一夜。首长都惊了,搞文艺的也有这样的?他就这么一跪一夜,一跪一夜。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能让一个大学毕业的文艺兵到作战部队的,这个情况一直反映到战区最高指挥部。首长发话了:“批准!是军人就要杀敌!这样的军人你不批准你们是吃什么饭的?”
于是音乐学院指挥系毕业的小雷就放下指挥棒,拿起冲锋枪,脱下燕尾服,穿上迷彩服,从舞台上彻底消失了,从此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丛林里,出现在黑夜里,出现在血火里。
跟何大队不同,他的侦察技能不是在学院学习的,是在战场上实践出来的。
跟何大队不同,他不说脏话,不骂部下,没事也不喜欢骑摩托带战士跑路,他喜欢听交响乐。
跟何大队不同,他在前线待的时间比较长,因为刚刚开始打的时候他就在前线。后来野战军轮战他被送到军校学习,至于学的什么专业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硕士毕业后分配到了我们军区司令部当参谋坐机关。
跟何大队相同,组建侦察大队的时候他也是被抽调的骨干之一,当时他是何大队的副手——副中队长。前线住在一个帐篷吃饭,一个锅子侃山,一个团伙锤人(干部就不互锤了吗?野战军的干部脾气都大得很啊),也是一对搭档。何大队结婚的时候他还是现场的伴奏,他找了个破二胡居然拉了个不错的《婚礼进行曲》。
但是两个人是有本质的不同的。
要我现在回忆,那就是:一个是火,一个是冰。
火是热情,是感染,是鼓舞。
冰是冷漠,是冻结,是威胁。
在野战军里面这两种干部绝对是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战争结束各回各家,然后组建军区级别的特种大队。何大队和雷大队在总部都是榜上有名,但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谁都明白,领导也明白得很。好弟兄、好战友不一定能在一起共事啊,个性不同、方式不同就比较容易产生副作用。要不我怎么老说,在部队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呢?干部部门的就是干部部门的,想得绝对周全。但是两个都是大队长的材料,最后的处理就是一个在原来军区,一个去兄弟军区,这样就皆大欢喜了。兄弟军区也早就仰慕雷大队的英名了,要我说,就是他太狠了!怎么狠你们就自己想去吧,学音乐的做了铁血战将是种什么思维模式你们想不出来吗?
部队的个性就是主官的个性,何大队的狗头大队是什么个性你们都知道了。
雷大队的猫头大队呢?
你们也能想得出来。
缜密、低调、狠毒。
真的跟冰一样。
何大队有什么话都敢说,雷大队有什么话都不说,不是他不敢,是他不愿意说。什么事情他都藏在自己心里,所以他的兵确实怕他,当然也服他,但不像我们服何大队那样,像看上帝、看父亲一样。雷大队在猫头大队的说一不二不是喊出来,就那么一眼过去,底下便不再有什么声音,该干吗赶紧干吗。
他这样的大队长带出来的兵,你们说会怎么样?
难怪总部首长一开会就说:“老何、老雷,你们俩是我手底下的宝啊!”他们都不说什么,还打哈哈。我听说他只跟我们何大队打哈哈。但是心里能服气吗?一山不容二虎啊!这不是内斗,是军人们之间的那种天然的竞争——都要证明自己是最好的。
何大队说在面上,雷大队呢?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当时小啊,只知道自己鸟。我看狗头高中队紧张地研究地图什么的就想乐——不就是抓捕吗?至于吗?——我现在回想起来,狗头高中队的紧张是有道理的,因为就算他不了解雷大队,但是雷大队的个性他不是不知道的。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何大队当然不会跟我们多说什么,我们是士兵啊,年龄小、阅历少,也确实听不懂啊!但是狗头高中队是军官,是带队的,何大队肯定是叮嘱再叮嘱的。
我现在想想,当时是挺值得紧张的,这种对手一百年也不一定遇上一次。
我们在一个山谷上空悬停,然后从四根大绳上垂降下去。下地后集结,展开队形。像水银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密集的丛林深处。
我只记得,单兵夜视仪里面绿色的粗糙的画面在晃动。我们的目标,就是猫头大队的雷大队。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一个绝对厉害的神人。
野战军,永远藏龙卧虎。
8.兵歌(4)
其实在敌后活动真的不是很惬意的事情,因为不知道哪里会安排监视哨或者布下地雷阵。尤其在现代战争中这种情况更不好办,山地丛林要是我安排不了那么多独立的监视哨就给你空投各种各样的警报器,各种德性的都有,你一过那边就呜呜叫;不能工兵人力布雷就给你飞机满天撒,反正我不会去的地方是个空当就给你先撒上再说,在这种亚热带山地丛林,落叶是层层叠叠的,撒上地雷尤其是各种小型的地雷你还真不容易看出来,地雷都是暗绿色或者迷彩色,根本就不用埋下去。科学技术再一发达,地雷越来越小型化——小到什么程度呢?我不是工程兵退伍的没有发言权,但是我看过一份兵器杂志上的资料,上面提到最小的地雷好像只有叶子那么大、那么薄,踩上去就会损失一只脚,也不炸死你。这就是损失你的战斗力,炸死了你可以不管,伤了一只脚你怎么办?你当然要带着走了,这就起码需要一个战斗员帮助你。于是两个战斗员就出去了,只是因为一小片薄薄的地雷。
也就是说,我们在蓝军后方的丛林山地活动的危险性还是很高的。虽然不会有真地雷,但是给你冒烟一下子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快速反应的专门反渗透的部队马上就能到,然后搜山。那时候跑不跑得出去真的不是别的,就是命啊!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不会很快,当然也不会很慢,一切都看情况而定。但是接头时间和接头地点是死的,这个没什么说的。
特战是太缜密的事情,一个环节就能把你拖死。备用方案是有,但你要是好好的,干吗还用备用方案啊?就是这个道理,谁都想实现第一方案。
尖兵是个老士官,虽然是我班里的兵,但是我是不敢怠慢他的。尖兵是什么?就是特战分队的眼睛和第一个送死的兵啊!军事素质绝对过硬,头脑也绝对灵活。老士官已经是孩子他爸了,但是体能跟我们这些未婚的士兵绝对有一拼。他的速度不快,但是他探过的路我们都敢走,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提高警惕是一方面,但也要相信自己的队友,不是吗?
我走在第二个,也就是第二个可能送死的。演习还是和实战不能比的,因为林子里不会有那么多的狙击手在候着你送死,虽然可能有埋伏但是致命的伤害一般不会有,除非是你自己点背。我听说一个大队的兵在直升机上抱着弹匣压满空包弹的步枪,枪口就在太阳穴下面,保险忘记关上了,结果一个颠簸枪就响了,人马上挂了。所以后来我们反复强调安全,反复检查自己的武器就是这个道理。武装部队的任何活动都是和危险挂钩的,百分之百的安全真的很难做到。
还有更邪乎的(我也是听说的),当时的步坦协同战术里面有个步兵班搭乘主战坦克冲锋的战术,这个你们在电视上都见过我就不详细说了。有个班除了班长和副班长全是新兵,不适应坦克的颠簸老是掉下来,老59坦克炮塔边上有两个专门给步兵抓的铁杠子你们在图片上都能看见,他们这帮新兵不跟班长打招呼自己用背包绳绑上了——这样子是掉不下来了,自己还觉得挺聪明——演习的时候,主战坦克冲锋,前面障碍重重啊!坦克爬坡是有度数的啊,不是什么都能上去啊!一下子一个多少度(度数我是真的忘记了,当时只是听说就没仔细记)的陡坡,坦克大哥真的是没法上去,当时就翻了!班长、副班长是没有系着的啊,当然就跳下去了。那些新兵弟兄呢?那些把自己用背包绳绑在主战坦克上的新兵弟兄呢?你们想想看啊?净重38吨的铁家伙跟翻了盖的迷彩大王八一样打滚是个什么结果?真的是惨不忍睹啊!当时给我讲这件事的是一个从装甲师侦察营过来的老士官,一提他就哭啊!事故自然是要找责任的,我说这个不是说陆军管理不善,干部和班长们绝对反复强调过不能这么干,但是一转脸新兵就给自己绑上你能看得见啊?那么多的坦克啊!出事了自然是一堆子后果,肯定要一查到底,但是这些小兵是活不过来了,而且不是一个啊,是好几个啊!都在坦克下面成了……
这种事故和别的无关,武装部队肯定是有风险的,所以请大家不要想歪了——只是告诉大家野战军的小兵是多么不容易。若在这里讨论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没有意义了,因为确实不完全是我们陆军的责任,不遵守作战条例其实说不好听点还是小兵们自己的命。预演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翻过,怎么就那次翻了?归根结底还是不听干部和班长的话,但是如果没有陆军的话小兵们也会死,是人就会死,不过我想不会这么死的。世界上的武装部队,都会因为事故而发生牺牲,所以说中国陆军怎么怎么样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并没有引导大家往那里想啊,何必搞得我什么都不敢写呢?这件事情在报告文学上早就披露了,要我找我也找得出来,不该说的我当然不说,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我现在摆出来不是重复说明信息,只是阐述武装部队的危险性而已。和平年代的军队就没有人员伤亡了吗?怎么可能呢?大街上车祸每天都死人呢!
我们在林间穿行的过程我不知道怎么描写,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大家可以自己去想象,无非是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而已。军人都是一个德性的,只是没有大片上那么猛而已。我们都是人,不是超人,命是第一位的。
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预定的接头位置了。我当时的疑惑马上就有了答案,解放军内部演习不至于安插内线,但是必要的侦察是少不了的。当时我们小兵差点喷出来,因为我们看见我们的副参谋长,也就是到医院接我的那个穿得跟包工头小老板一样,还拿了一个假的鳄鱼包,戴着中分的假发,套子还上着油,月光下闪闪发亮。最过分的是,他还粘了个小胡子,搞得跟日本小太君一样,旁边还跟了一个穿得很妖艳的女的,狗头大队真的是不惜血本啊!连我们公认的唯一的队花,医护所里面唯一的女干部——当然也是30岁左右了,只是相对年轻漂亮而已——都给用上了。她戴着大波浪假发,那时候时兴这个啊!穿的也是我们在山沟里面没见过的,没穿迷彩(我们大队极少人穿常服,因为随时都可能战备,一下子再换就会比较麻烦了),穿着露肩的那种衣服。大家当时不知道什么叫性感,眼珠子差点跳出来!俩人在一辆小轿车那儿站着,一片欢声笑语。他们不至于搂搂抱抱,毕竟是野战军的干部不是职业特务,但是那种打情骂俏的感觉是少不了的。我们都惊了,哪儿见过这个啊?
狗头高中队就学了几声狗叫。他学这种东西绝对在行得不得了,什么动物叫都能给你来那么两下子,还真的像。他俩就开车过来了,然后暗处有车灯亮,一辆大面包也跟过来了。两辆车都是地方牌照,也是绝对的地方车,我至今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到的。
开面包车的是那个广东士官,连他都被派出来了!我们弟兄就知道要重视了,不重视不行啊!广东士官还是穿着一身假名牌,他本来就是南方人,一张嘴又是鸟语(我们私下里都学过他,他知道也不生气),不仔细看还真的不一定发现他小子是军人(不光是特种兵两眼冒光,受过训练的保镖也这个德性)。
狗头高中队一挥手我们就赶紧上车。女干部就自己在前面开那辆小车带路。我们上了面包车,副参谋长也上来了,他开始给我们交代情况。我们都在车里趴着,身上盖着毡布,上面还有一堆礼品。我们不敢抬头,就那么看着他说。
两辆车拐出山路,上了大路。我在底下趴着可以看见兄弟部队的军车的灯光一下下地滑过去,有时候也能听见直升机和喷气式飞机滑过天空的声音,战争气氛绝对是有了。一旦有检查哨,女干部就上去应付,检查我们的车时,我们早就把自己盖好了。
广东士官一支应就是鸟语,于是副参谋长就说话,这孙子还真的给名片!说是到城里给局里的主任送礼,快过年了要走个礼数。然后手电晃晃地过去了,牵涉到军地关系谁也不敢上车查啊!
部队演习归演习,老百姓还是要过日子的啊!于是兄弟部队就放行,我们在底下憋着气走。当时我躲在礼品和毡布底下憋气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回头有机会我真的当了导演,我一定要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特战。
特战就是跟贼一样,偷偷摸摸。
这是我18岁的时候对特战的直观认识,现在也没有改变。
9.兵歌(5)
实际上我和很多军事发烧友最大的不同就是对特种部队的认识不是看书得来的。看书是我退伍以后的事情,当过了自然就要对相关的东西看上那么一眼,仅此而已。这个小说写着写着,我就不得不把自己那点儿亲身经历拿出来说事了。这自然对很多写书的人有些伤害,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亲身经历就是亲身经历,我也不能瞎编不是吗?
我确实没有做过电影上、书本上那么牛的事情。我就是跟迷彩小老鼠一样这里藏藏,那里藏藏,偷了东西就赶紧跑,害怕得不行。这就是我的特战生涯。
唯一牛的地方就是跟兄弟部队一起接受首长检阅,由于不同的服装和武器,因此我们会受到特别的关注:那种眼光里面有羡慕,有忌妒,当然最多的是想锤我们那个鸟样子。但是他们一般是不敢的,毕竟我们都是侦察兵比武上来的,一对几的徒手他们是见识过的。
我记忆中的特种作战就是这个样子,再没有别的了。也许,是我们狗头大队不配称为“特战精英”吧。
我们的车一大一小经过层层检查,天快亮的时候就到了我们的前进基地。车停稳后,我们的毡布被副参谋长一把揭开,我的睡眼还没有醒,然后就跟弟兄们一起下车了。这时候我们才算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但是立刻就被带进屋子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我们这个前进基地竟然是个工地,只是没有人了,显然是有人盖了一半没钱了就撤了,留下一个壳子。
狗头大队在演习以前秘密勘察了这一带,最后选中这儿作为插在蓝军纵深的特战小组前进基地——绝对是不到万一的时候不用的。狗头大队再花点银子把这里收拾一下,地方关系是怎么打点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门口站着穿着保安服装的门卫,看上去真的不是我们的兵。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部队再穷这种东西是不能省掉的。
我们这帮特战装束的小伙子跟走错了门一样晃悠进原来民工住的红砖砌的简易房子。窗帘自然是拉着的,日光灯打开了。我们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屋里。我每次看副参谋长的小胡子就想乐,但是不敢乐。
副参谋长自己先乐了:“你小子盯着我看啥啊?”
东北人一开口就像小品。我就乐了,弟兄们也乐了。就狗头高中队没乐,这孙子其实想乐但是就是不乐。所以我说他那张脸就是个德性,是绝对有理有据的。
然后我们就开战情简报。这个会开得我终生难忘,贴着日本小太君胡子的副参谋长油光水滑,一本正经地给我们介绍搜集到的有关猫头大队的情报。他指挥俩兵掀开一个通铺的床板,一个精致的手工沙盘就出来了,锯末做的,上面还有小蓝旗和比例尺,还用精致的仿宋字写着重点目标区的兵力部署和部队番号。我估计当过参谋或者进修过参谋业务的都对仿宋字和制作沙盘有深刻印象,我记忆里面凡是野战部队的参谋对这个东西都有那么一套,仿宋字也是专门练过的。写得那个好啊!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因为电脑的普及就没有参谋那么练了,其实我真的挺喜欢看那个的,绝对是一种享受。
副参谋长就介绍哪儿是哪儿,我们怎么进去,几套方案,怎么接应等乱七八糟的。我们就听,没有笔记只能用脑子。特种兵在敌后活动记笔记还得了?如果不被俘牺牲了怎么办?笔记就把大家全给卖了!所以特种兵的脑子不是一般的好啊,那么复杂的情报真的只需要一遍就差不多了。如果不清楚就赶紧问,最多两遍就可以记得住。
猫头大队的基地也在一个山谷。我们要趁着夜色潜入,抓捕雷大队和他的大队常委,也就是蓝军的特战指挥班子。
我们认真地听,脑子在记也在活动,仔细分析研究自己的任务。其中的每个环节,都是很关键的。进不进得去?进去怎么抓捕?怎么出来?这是三个大环节,里面还有很多小环节,哪个都不能出错。特战的精密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不是进去拿杆AK或者M60就横扫的。那就是送死啊!最好是不交火,一枪不开,做不到再说其他的。最高境界就是一枪不开,一刀不砍,犹如水银一样进入,然后像水银一样撤出。
隐秘,是特战行动的至高追求。
简报会开得差不多了,外面隐约响起车队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响。
我们紧张起来,都抓紧了自己的武器——绝对是下意识的,室内战斗队形已经摆开了。
每个门窗都在弟兄们的火力控制范围内。如果是战争,是实弹,真的有敌人,就是血肉横飞。但是这不是战争,没有实弹,当然也没有敌人来。
来者是那个女干部:“1号目标来了!”她的语态严肃,跟她的装束绝对成反比。
弟兄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副参谋长和狗头高中队就都变了脸色。
副参谋长一指沙盘:“都给我进去!”
我们就鱼跃进去,趴在底下,锯末的尘土飞了一片。
鼻子里面全是尘土,但是谁都不敢打喷嚏。然后床板就盖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耳光:
“妈的!你个王八蛋!又背着我勾引别的女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副参谋长的东北话:“你干啥啊?有毛病啊!敢打老子啊!”
然后就是厮打和男女的争吵。
我是真的傻了,底下黑乎乎的,我看不见别人,但是我估计别人也都傻眼了。
然后门就开了,争吵还在继续。
我从床下的缝隙看见了几双军靴。一双是擦得发亮的大牛皮靴子,其他的都是几双跟我们一样的高腰迷彩伞兵靴。外面还有更多,不过那就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猫头!我一下子一激灵。
我知道是猫头大队的猫头兵来了。
是不是冲我们来的?风声走漏了?
我立刻抓紧了自己的武器。
我看见我们那个女干部一下子对大牛皮靴子跪下了,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解放军同志,你们来得正好啊!你们给我评评这个理啊!他骗了我还不算还骗别的女人!你们说说他是不是人啊!”
我真的惊了——演得真好啊!
然后副参谋长把她拉起来:“你别跟这儿丢人现眼的了!赶紧起来!”
然后又是吵又是打的。
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惊讶于野战军干部的智慧和表演才华——一个带兵的,一个医生,怎么就演得这么好呢?
那几个猫头兵都没有动,只是那双大牛皮靴子——显然是个官儿,随便地走了几步,也没有说什么。
俩人还是吵得热火朝天的。
大牛皮靴子转身走了,出门了。
猫头兵们的靴子都跟上了。
“雷大队!我们下面去哪儿?”我听见一个兵问。
这就是雷大队!猫头的大队长!
我一激动就想冲出去先抓住这个狗日的再说!但是一只手把我按住了。我一偏脸是狗日的狗头高中队。这孙子也不说话,就那么按住我。抓得我真疼啊!我也不敢喊,就忍着。然后我听见熟悉的突击车特种摩托一溜烟开走了。
俩人还是吵了很久,后来渐渐安静了,床板掀开了,我们就露了出来。
副参谋长和那个女干部互相揪打得乱七八糟,但是我们谁都不笑,真的顾不上笑。
我们要抓捕的猫头雷大队和我们擦肩而过。
这倒不是我们谁都可以想到的,我相信就是副参谋长也没有想到。至于狗头高中队,他有那个智商吗?
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解放军陆军的一个特种大队的上校大队长,突然闯入了一个工地。
他进了一个藏着要抓捕他的十几个特种大队特战队员的房间,看见了两个正在厮打的狗男女。他就那么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十几支自动武器都打开了保险。如果是战争,这些精巧设计的杀人利器会在一瞬间射出无数弹头撕破薄薄的床板,把一个个死亡之吻送入他的身躯。当然,前提是他发现床铺下面的秘密。
咫尺之遥的两个世界。
他发现的结果就是同归于尽。
无论是战争还是演习,结果都是一样。
我们肯定是跑不了的,但是他也一样。
他的胸条将不得不撕掉,退出演习。
他发现了吗?
我现在肯定他发现了。
打过仗的老兵,老特战油子,专业素质极好的业余音乐家,你们说他有可能看不出纰漏吗?就算副参谋长没有在他的手下干过(副参谋长不是侦察大队出来的,雷大队不认识),但是以从事艺术的人对人情世故的认识程度,你们说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就是高手。同归于尽,是傻子的选择。
高手,毫无疑问会选择单面的胜利。
10.兵歌(6)
其实往下继续写这个故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有些经历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忆。虽然在特种部队的岁月里面是有很多带有黑色幽默的小乐趣,但是有些当时不得不为的事情是真的不愿意再提。前特战队员也是人啊,不是神仙!我相信如果换了你,你也不愿意再次回忆,倒也不是因为伤心,是恶心。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狗日的狗头高中队曾经让我们滚过比猪圈更恶心的地方,这件事就发生在猫头大队的雷大队离开以后。这个基地明显不能再待了,原因很简单:大家都知道雷大队这样的人是不会随便跟搜索队来回乱窜的,他来肯定是有比较确凿的情报——起码是五成以上的把握,这个工地就是我们狗头大队的秘密前进基地。他敢进来就是拿准了我们不会现在动手,因为出其不意是绝对的兵家智慧,深入险地的后果往往要更安全。谁都想全胜,不想两败俱伤,我们也不例外。
雷大队这个专业素质极好的业余音乐家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就是想进来看看,看看而已。
他是想看看他的老上级何大队到底有什么幺蛾子。换了别人的兵他就不冒这个险,就因为是何大队的兵,他就一定要来看看。
两个老弟兄一旦成为这种竞争的对手,无论关系怎么好都是不会互相留情面的,但是演习一结束,该一起叙旧还是会叙旧,该一起抹眼泪说那些牺牲的弟兄还是会一起肝肠寸断,甚至演习结束以后雷大队见了何大队当即就是一个立定敬礼:“何中队!”而何大队也就是点点头,然后一拳打过去:“妈拉个巴子你小子又瘦了啊!回头我跟你嫂子说给你做点红烧肘子补补!”
然后俩四十多岁的汉子就大笑,猫头大队的兵都惊了。他们后来告诉我,从来没有见过雷大队这个冷面战将如此大笑,更没有见过他说着说着就哇哇大哭了!
什么叫军人?
这就叫军人。
什么叫爷们儿?
这就叫爷们儿。
军人,是不会把战场或者演习的恩怨带到自己的弟兄情谊里面的。
我听苗连讲过一个故事。我们军区侦察大队的一个老志愿兵(就是何大队那个警卫员),为了掩护大家把敌人引开了,然后就是孤身对敌数百人。这一通杀啊!最后发展到肉搏,发展到用牙咬,最后的最后当然就是光荣弹。当他牺牲以后,敌人特工部队给他悄悄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仪式。越军前线特工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好像是上校)亲自出席他的仪式,并提笔挥毫:“东南亚第一勇士!”(好多越军军官都是从我们国内军校毕业的,有的喜欢中华文化,也确实有文化底蕴)然后,这位越军特工指挥官就通过极其秘密的渠道提出护送我们战士的棺木到我们的阵地办交接,但条件是把我们战士的被炸得不成样子的钢盔留下当作纪念。
为了战士的遗骸得到妥善安置,我方答应了。
一个黑夜,双方接壤的某个阵地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此前,双方的炮兵都进行了密集射击,但是不是互锤,是覆盖于双方阵地中间的无数地雷将其引爆。
子弹上膛,炮弹上栓。
钢盔和盔式帽下的年轻战士的脸都是警惕十足。
然后双方的军官进入阵地。
双方通过电台联络。语言是相通的,双方都有说对方语言说得好得不行的鸟人。
然后,一队没有戴盔式帽、没有携带武器的穿土黄色军装的越军特工抬棺入场。
接着,一队没有戴钢盔、没有携带武器的穿迷彩服的我军侦察兵空手入场。
两个民族最彪悍、最勇敢的战士就这样见面了。
接着是双方阵地的将士拉开枪栓的声音。只要对方一个小动作,双方交接的将士马上就会血肉横飞。
两支敌对的军队代表在双方阵地中间相遇了。
越军的带队代表是那个上校。
我军的带队代表是何大队,当时的少校中队长。
在军校的时候,两人是上下铺的同学。当时越军来我们军校上学的不是地方高中毕业生(他们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高中啊),都是军队里面打出来的军官,所以他们俩虽然年龄资历不同但是就是同队同班的同学。当然他们是最后一批了,因为接着没多久柬埔寨就出事了,就再也没有来自越军的留学生。
然后他们互相敬礼,握手没有我不知道——给我讲的苗连当时在战壕里面,狗头高中队在他身边,夜色很浓只看见人影子(当时单兵夜视仪没有那么多啊);当年的雷大队在掩蔽部里面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拿电台的话筒,心里紧张得不行,他是看见了,但是谁敢问他啊?顺便说一下我们的狙击教官也在现场,当然是拿着狙击枪对着那个越军军官,他肯定也看见了。
交接完烈士的棺材后就是再敬礼,双方一句话都没有说,然后转身离去了。
没有语言,就是一个军礼。
如果换了你,你上下铺一起四年的兄弟在这种场合相遇,你会怎么想?
但是军人就是军人,战争就是战争。
他们默默地离开阵地的中央,默默地回到各自的阵地,默默地走到剑拔弩张的两军前沿后面,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一别天涯两茫茫。谁知道他们那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此事当然不会公开报道,至今也没有披露,因为那场战争已经不能再提及了,被人为地遗忘了。但是这个故事的真伪我是怎么证实的呢?我们大队的狗头兵都见到过荣誉室里面的狂草条幅:
东南亚第一勇士
从狂草的字体可以想见书写者当时的心潮澎湃。我后来看了关于书法的东西,知道它是好东西,这两把刷子就算在国内的书法界也是不弱的。当然,落款是被掩盖住的。但是传说就在我们狗头大队成为永远的传说。
所以,战争是战争,但是军人是军人。军人的命运与政治无关,就是这个道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但是军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感情。虽然国家一声令下,他们相互杀戮不会手软,就算是弟兄也不会手软,但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你们知道的有几个呢?
最佩服你、把你永远记在心坎子里面的,不是那些仰慕你的英雄事迹的还未懂人事的青少年。他们很快就会遗忘你,把你忘记在成长的过程中间不再提及。而永远记住你的就是你的敌人。
我都可以想象多少年来,那个越军指挥官的桌子上面都会放着那个炸烂的钢盔,上面可能还有残存的迷彩布,黑色的泥土和硝烟,甚至还可能会有烈士的鲜血;我都可以想象多少年来,无数静谧的夜晚,这个指挥官是如何对着这顶钢盔在心里无声地感慨往事,也许这个硬汉会泪流满面。
为什么我们用“狼牙”这个称号呢?
其实这个称号就是那个越军特工上校给的。
扯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明,连敌对的军人都可以惺惺相惜,那么身为老战友、老弟兄的何大队和雷大队,互相的仰慕和多年的情感交融是多么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所以我常常说,只有真正军人的心境是最纯净的,不会把恩怨带到各自的情感交融中。
社会人,你们做得到吗?
所以我说,只有真正的军人,才配得上“老爷们儿”这个称号。
又扯远了,但是我的心情真的很激动。还是说我小庄当年吧,激动的情绪真的很难回转过来,我先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写我当年的那点破事好吗?
11.兵歌(7)
歇了一小会儿,接着说我当年的那点破事。
其实我真的不愿意再往下回忆,因为确实是不堪回首的回忆。
譬如我现在每天都洗澡,闲得蛋疼的时候洗很多次也没什么说的,交点煤气和水费而已;衣服呢?自然也都是全自动洗衣机洗的,晒干了还带着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绝对干净、绝对干燥。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也是你们大多数人现在的生活。
除了确实懒得要命的哥们儿,我想咱们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但是很多年前,我还真的不是这么过的。
猫头雷大队走了以后,我们就准备转移。
怎么转移呢?列队肩枪喊着番号跟傻子一样走出去吗?这样猫头大队就会直接把我们按倒然后开锤。所以我们当然是秘密转移啊!
然后副参谋长把我们卧倒时弄得稀巴烂的沙盘搬开,我们就看见了一块厚木板,搬开后一看,我靠!是一个地洞,一个绝对专业的地洞。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专业工程兵这种孙子挖的,地洞的边沿修理得很整齐,跟我们休息日被集合在一起修理树的浅坑子边沿的感觉一样,这绝对是所谓的军人水准。
真不知道为了一次演习中国陆军怎么花了这么大的血本啊!这不是一两个工程兵可以完成的啊!起码是一个工程兵班啊!还得连轴转好几天啊!怎么进来的?土怎么运出去的?怎么掩饰开工的声音?
可以想象满脸红土、满身红泥的工程兵弟兄们是怎么小心翼翼、吭哧吭哧在那儿挖啊挖啊,而且过一会儿就得换人——地洞没有挖通的时候,下面的空气不会流通,绝对会缺氧啊!
当兵是真他奶奶的不容易啊!我当时就这么感叹,现在更是。军令一下你就得开干啊。真的是不跟你讲价钱的,多苦啊!底下不仅缺氧,挖的过程还特别热啊!那里有亚热带的地气和潮气啊!那土的水分是极大的,下去就知道厉害了。
我们赶紧下去,然后副参谋长就在上面盖好木板子收拾自己的事情。他绝对要恢复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然后我们开着手电在里面走,基本上弟兄们都是匍匐前进。
空气还是流通的,原来工程兵弟兄真的是为我们这帮狗头兵考虑啊!他们还弄了几个通风口,修得那个整齐、那个好啊!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现在知道军队是个什么鸟地方了吧?演习在老百姓眼里好像没什么概念,但是对于军队就是头等大事啊!没有战争的年代,战斗力怎么提高啊?就是靠演习,高标准的演习啊!
顺便说一下,我记忆中的演习分两种。一种是表演性质的,专门给首长看的,彩排预演过很多次的那种,属于表演(首长哪儿有时间把整个战争过程从头看到尾啊?他们又不负责战术指挥,只是看个意思就得了,新的战法是怎么回事知道就完了),那个是很轻松的;另外一种就是这个德性的,全面战争性质的,什么鸟法子都给你使用出来,就是为了战争的最后胜利,这个是见真功夫的。
我们在前面走,后面的后卫开始倒退着跟着,还布着地雷,就是那种一踩就冒烟的模拟地雷,这孙子埋得不是一般好,真的完全看不出来。后面就被地雷封死了,没有退路了。一般特战小组在敌后就是这样,在敌后不会走回头路的,绝对是一往无前,这不是勇敢,是本能。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不是一条路,不是害怕埋伏,是习惯了。
我们就在里面爬,我一边爬一边在心里对陆军充满了由衷的敬意。这个看上去土拉巴机的鸟陆军是真他妈的看不出来啊!
这些,陆军当然是不会对老百姓说的,没有那个必要啊。我现在说也是时隔多年以后了,真的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老前辈的地道战也搬出来了,特种部队其实还真应该说是中国陆军第一家啊!几十年前的陆军老前辈游击队干的不就是那么点破事吗?我现在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觉得别人牛呢?我们的游击队是世界上所有特种部队的鼻祖的鼻祖,这个是反驳不了的啊!老美的特战培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靠两本中国军事理论书籍——《孙子兵法》和《论游击战》。我们真的不用妄自菲薄,中国陆军特种部队真的没有那么傻,自己老祖宗的东西肯定会学的。
我们爬出来的地方是在河边草丛里面一个假的下水道盖子。那里早就有人在接应了。特种作战其实就是这样,在敌后没有接应是很难办的事情,就跟以前的游击队是一个道理,如果没有接应就得自己探路。电影上就是吹牛,兰波没有接应也一样是个肌肉架子。
我再次感叹中国陆军的牛,因为接应的是一辆大卡车,而且是运猪崽的大卡车。然后弟兄们就上去了,把自己藏在密集的猪崽的头和屁股底下,就那么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找哪个狗日的参谋问这个计划是谁定的。你可以想象是个什么场面了吧!我们十几个一身武艺的特种兵战士,隐身在几十只肥硕的猪崽肚皮底下。卡车的箱底板上都是猪崽大哥们儿的粪便和黏液。
猪崽大哥们儿哼哼哈哈,不乐意地乱拱我们弟兄。我踹一脚,他们还不乐意啊!几位大哥张着嘴一阵狂拱啊!当时我真吓坏了,以为猪崽大哥也吃肉啊!
换了你你不害怕?几位猪崽大哥对你张开嘴狂拱!还是黑色的猪崽大哥!
卡车一直走啊走啊,一路上我们弟兄就和猪崽大哥们儿零距离接触啊!猪崽大哥们儿一边不满意地哼哈,一边开始拉啊!而且就在我们弟兄的头顶啊!
我们十几个特种兵战士就那么抱着自己的枪趴着,猪崽大哥们儿在我们的头顶,或者用肚皮蹭着我们,或者把脑袋对着我们,或者干脆用屁股对着我们。
不堪回首的回忆啊!
我的特战岁月啊!
一点儿都不牛的特战岁月啊!
我的老天爷啊!
我们就那么跟猪崽大哥们儿混在一起啊!
我们的迷彩服很快就看不出花色了,颜色已经和猪崽大哥们儿的排泄物混为一体了啊!
那是什么感觉啊?
真的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同志们啊!
小兵们真的是听话啊!换了你,你跟猪崽大哥们儿在一起混,你愿意吗?你在满是猪崽大哥排泄物的车厢底上趴着,你愿意吗?而且黑色的猪崽大哥们儿还盯着你啊!我现在好像又看见它们了!我的老天爷啊!真是恶心啊!
我们就这样通过了一道道检查哨,前往第二个基地。
很多年前,18岁的时候,我是中国陆军特种兵战士,上等兵军衔,三等功勋章获得者,所谓的全军闻名的小“特战精英”。
我和我的弟兄们,还有几十只肥硕的黑色猪崽大哥们儿在一起混着。
浑身的味道,还用说吗?看着猪崽大哥们儿的脸,它们乱拱的感觉还用再说吗?你们现在知道什么是特种兵了吗?
我现在回忆起自己的特战青春真的是欲哭无泪啊!我要赶紧去洗个澡,让自己清醒一下,不然我会发疯了。
我的老天爷啊!
12.兵歌(8)
我现在真的开始后悔写这个劳什子小说了,洗完澡也没有个蛋子用,鼻翼呼吸还是那种味道。不能说臭,是一种比较另类的味道,从鼻子到五脏六腑全是那种味道。只要呼吸一下,马上就给你来一下全身心的置换。简直是不堪回首,没有法子继续想啊!18岁的我就是饱受这个刺激。我当时宁愿上前线也不愿意跟猪崽大哥们儿混啊,这是心里话。
但是你是小兵就得服从命令——也许是我不够坚决,不够特种兵的资格?但是我相信没有谁愿意跟黑色短鬃毛猪崽大哥们儿一起混吧?是人就喜欢干净吧?我又不是变态啊!
我们这帮弟兄们,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趴在猪崽大哥们儿的肚子底下,呼吸着这种味道。马达就在我身边,他也是一声不吭。狗头高中队当然也在,但是我说过了这狗日的不能跟我们相提并论啊!他天生就是个孙子,就喜欢这个!这孙子是真的没有什么反应的!我为什么老是说这孙子不是个东西呢?就算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还是没有反应!当然我相信他也不喜欢,但是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哎呀,当时我就断定这孙子和我们长的不是一个脑袋。回忆啊!我该怎么回忆啊?
我们就这样和猪崽大哥一起来到二号前进基地,还真他奶奶的是个肉联厂!我下车的时候真的是对中国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肉联厂居然也能在演习的时候被发动起来!迎接我们的是个40多岁的老板,他一挥手,我们就跟他进去了。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我们的前辈,但不是狗头大队的,是前线的侦察大队下来的老兵。何大队跟他说借借地方,你们说他能不答应吗?
我们进了一个黯淡无光的仓库。然后就是战前分析会议,这个没什么可以说的,就是对着地图讲解突击战术。这回不是手绘地图了,是一大摞子卫星侦察的图片和极其专业的军用地图。
我们还吃了干粮,你们猜我们是怎么吃的?被逼着吃啊!不吃怎么有力气呢?然后我们就开始休息,等天黑啊!怎么休息呢?脱光了洗澡,再换个睡衣吗?开玩笑!演习就是战争啊!
什么叫枕戈待旦?我们就那么穿着这种味道的衣服在那儿休息,弟兄们都睡不着,只有狗头高中队真的睡着了——这孙子该休息的时候绝对能休息。
我跟马达靠在一起出神。马达也睡不着,但是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喂猪的活计真的干过,所以不是那么难受,不一会儿他就迷糊了。
我只能一个人出神。味道真的是难受极了,我只能幻想小影身上的芬芳。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告诉你们我当时真的是鼻头发酸啊!我干吗要来吃这个苦啊?累就累了,锤就锤了,枪子儿挨就挨了,但是我为什么要吃这个恶心的苦呢?我的青春啊!我的青春应该在大学里面跟漂亮女孩在一起混啊!我的青春应该在校园的草坪上弹吉他、唱校园民谣啊!
进入狗头大队后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点点动摇,只是一点点而已,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时候我毕竟是个士兵了。我还是副班长了,虽然副班长不算个鸟,但毕竟要对自己的弟兄负责。他们都比我大啊,选我当副班长是为什么啊?你们以为在特种部队当个副班长那么简单吗?我是最小的兵啊!他们可都是士官啊!为什么啊?因为服气我小庄鸟啊!知道我不怕死啊!知道我有头脑、关键的时候冷静啊!知道跟着我不会死啊!所以,很快这种想法就消失了。
我记忆中看到弟兄们在黯淡的仓库中渐渐酣然睡去。站岗的弟兄两个小时一班,在仓库的风扇边上往外张望。我就那么看着,没有睡觉。我们弟兄就在那个味道中睡觉。这是和平年代啊!我们为什么吃这个苦啊?这要是真的战争,我们绝对不吝这个,哪怕是粪池子我也敢下去啊,毕竟命重要啊!但是这是和平年代啊!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场演习而已啊!用得着吗?中国陆军,真他妈的狠啊!我当时的感叹就是这个。
我18岁,你要求我的理性分析有多高呢?我相信换了你,你一秒种都忍受不了,是个人就忍受不了啊!这不是罪啊!是折磨啊!穿着被猪崽大哥的粪便和排泄物浸透的衣服睡觉啊!不是折磨是什么呢?
这些小兵,他们曾经牺牲的,仅仅是汗水和鲜血吗?在这样一个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这些平凡的小兵吃的这个苦有谁知道呢?
不是我乱发感慨,这是心里话啊!我那时候刚刚18岁,我在城市长大,就算是在农村长大的也不会没事跟猪崽大哥那么混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苦啊!我不怕累,不怕锤,不怕挨枪子儿,但是我真的受不了这个味道啊!
渐渐地,我也慢慢睡去了。我确实困了,还是睡了,睡了都是那个味道啊!那个时候自己真的那么贱吗?还真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小兵。
记忆里面好像是天黑以后(我没有站岗,班长和副班长都不用站岗,因为要保证战斗骨干的休息和睡眠),我们就起来了,然后准备出发。那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悄悄来到空无一人的工厂篮球场。
然后我们领了动力伞。(本来我还想这个东西能不能说,但是后来看了几个电视剧都说了,所以我也可以说了)动力伞就是带螺旋桨发动机的翼伞,这个东西背在身上你飞起来跟《红警》里面的飞行兵一样,看着很酷,但其实很难操纵。现在也没有几个俱乐部敢玩这个,一玩就真的会出事的。我上次还看到一个国内的报道,一个俱乐部还真出事了。我刚刚学的时候就出过一次比较可怕的事故,说出来都后怕啊。当时我飞上天下不来了,而且是在1500米左右的高空下不来。为什么啊?有气流啊,那时候就是刮风了啊!底下的弟兄们都急坏了!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干看着。我那时候刚刚学,经验也不足,不知道怎么摆脱气流的旋涡啊!不过我那时候胆子比现在大,真的是不知道害怕啊!然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士官上天了,干吗啊?引导我下来啊!我就跟着他飞啊,然后就下来了。现在我都不敢想,一想是真的害怕啊!进了气流的旋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们没玩过是真的不知道那个东西的厉害啊!《空军一号》开头里老美特种兵玩动力伞跟超人似的,哪有那么容易啊?顺便再普及一下,有些国内的报道真是能吹,说我们有的特种兵可以把动力伞的发动机关了,然后飞30公里准确降落在目标。真的是扯淡啊!动力伞不是滑翔机啊!它是加了发动机的降落伞啊!你把发动机关上就是一个伞,马上就会下去,你以为特种兵长了翅膀能自己飞吗?!发动机一关就是要降落了,能滑多远呢?而且还背着个铁家伙发动机呢!我们弟兄又不是超人!我们又不像孙悟空有筋斗云啊!
扯远了,只是我不得不普及一下,有些媒体确实不知道怎么吹我们弟兄,吹得让内行笑死。
那伞是从一个厢式卡车拿出来的,我们挂上后就相继起飞,编队飞行。
我们的目标是猫头大队的林中基地。
我前面是尖兵,我身后是马达。
我们弟兄在空中编队飞行,夜色中只能听见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
隐蔽隐蔽再隐蔽,就为了最后的一击。
然后呢?回得来吗?看命了,真的就是看命了。
我们踏上了奇袭猫头大队基地的飞行路程。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们弟兄是什么德性,就应该去玩玩《红警》游戏,飞行兵的德性就是我们那时候的德性,只是多了伞而已。
夜色中,我们一字纵队飞向猫头大队的基地。
18岁的我心里想:“抓住那个狗日的猫头!”
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吃过的那种没法启齿的苦。
13.兵歌(9)
记忆中我的脸上又开始出现阵阵掠过的朔风,群山就在我的脚下,苍穹在我的头顶。那些难耐的味道已经被朔风吹散,我们在夜色中犹如黑色大雁一样一字飞翔,我们的目标就是猫头大队的基地。
如果你也在我们的行列,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特战精英的心理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找到真正的特战精英的自豪和冲动。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弟兄才像电影上的英雄一样浑身斗志、聚精会神,当然,两眼绝对是冒光的。
猫头啊猫头,我们来了。
猫头啊猫头,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啊。等待猫头的日子总是那么难熬。
实际上特战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最基本的原理就是大家都不是傻子,特种部队就那么几套把式,连你们都知道得差不多,何况真正干这行的行家?更不要说都是一个系统的陆军特种部队里的俩兄弟了!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的,因为都太了解了,自己总结出来的战法研究肯定是要在本系统内通报学习的。这个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一旦自己兄弟互锤都很头疼,出奇制胜这个特战的最基本的法则就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了。
利用动力伞的一个好处是快捷迅速,一般的雷达是肯定发现不了的,加上动力伞本来飞得就不高,只要月色不是很明显,给你在天上来个剪影,你不是那么容易暴露的。
但问题是我们狗头大队有,难道猫头大队就没有吗?教材都是一套的啊!器材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一个型号的啊!但是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就值得互相揣摩一下子了。
我们现在用的绝对是险招。在战争中要是你被发现不用高炮或者高射机枪,对方只用普通步枪就能把你收拾得差不多了。所以隐蔽是第一要务,要隐蔽地出发,隐蔽地接近,然后隐蔽地降落。因为这是出击,动力伞这个玩意儿就可以不要了,换个路子撤退。若是侦察还是要的,因为还得飞回来啊!当然要是被发现了一定就回不来了。这个玩意儿能飞多快呢?老美有个电影叫《沙漠风暴》,极端老的片子,讲的是海豹突击队的故事,里面就有俩哥们儿用动力伞进行敌后侦察的场面,他们被锤得够呛。傻子都知道这个玩意儿不敢白天用啊!谁没长眼睛啊?天上飞俩人看不见吗?AK立马就把他们锤了。当然这也许是为了拍出来好看,因为晚上真的很难发现动力伞的存在。
我们隐蔽地飞,着陆地点就在距离猫头大队10公里的一个山谷空地。当然还是有接应的,一中队的一个分队早早就把这一带布上警戒圈子了。
我们下来后就上车。我一看吓了一大跳,怎么是猫头的车呢?仔细一看原来是假的。我们自己的车早就过来了,藏在某个地方了,然后重新涂装,换了新的车牌(车牌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确实不是我们军区的,是猫头的序列)。
广东士官早就来了,他亲自开车,副参谋长坐边上冒充带车干部。俩人都换了猫头的臂章(我们和猫头的迷彩服都是一样的)和蓝军的标识。后来我知道如果在战争中,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但是我现在也没有搞明白,如果要这样,那我们特种部队还怎么打仗啊?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这些公约是谁定的,战争本身就是兵不厌诈啊!我估计是被民族主义游击队打怕了吧,我就不点名了,否则又是政治讨论了,就此打住!
我们放下车篷子,身上盖着一大堆蔬菜,然后出发了。一路就那么冒充猫头炊爷过检查哨,确实是畅通无阻。毕竟大家都是解放军,一个演习而已,搞到蓝军货真价实的通行证很难吗?我不觉得啊。
接近猫头大队基地的时候弟兄们开始紧张了。这个就不是开玩笑了。我们都攥紧了步枪,其实这是没有意义的,要是被发现了就是全歼。毕竟猫头大队也是特种部队啊!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我们十几个人跑出来的啊。
按照计划,为了掩护我们的突袭抓捕,红军机械化步兵和装甲部队已经进行了逼真的大规模佯攻吸引敌人注意。据说他们准备付出两个坦克营的代价,就为了我们这次的抓捕,这也是特战的原则——全方位地配合协调。一般的侦察大队是绝对做不到的,特战行动是很复杂的,抓个舌头根本就不算啊。
按照计划,接应的直升机有三架。一架运输,两架武装,它们已经超低空飞到了附近。
按照计划,我们从进去到出来只有10分钟时间。
到时候直升机就来接人,武装火力掩护,运输就下来2分钟——走得了你就走,走不了你就留下。
这就是特种部队,谁让你自己愿意来呢?
按照计划,紧接着空军强击部队和二炮地对地部队就会立体强击和轰炸,为了掩护我们能走的弟兄撤退。
如果我们没有被抓住呢?能走还是要走。如果我们被缠住了呢?那么就走不了了,无非是被猫头锤一顿而已。如果在真的战争里,那就是全部战死。这就是特战的残酷性。
真正的特种部队,是不能怕死和牺牲的。
极小的代价,换取极大的胜利。
我们十几个弟兄就是极小的代价啊,就算我们没有抓捕成功,但是这么一捣乱也够蓝军一呛啊!随后他们就不得不抽调大批兵力对付我们的渗透,尤其是猫头大队要抽调大批有生力量进行反渗透,因为对付敌人的特种部队,最好的武器就是自己的特种部队。这就减缓了我们红军正面战场反渗透的压力啊!
所以,我们弟兄不管成不成,都是一定要去的。
所以,我一直坚持特种兵就是“精锐炮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战争就是要牺牲的,十几个人真的不算什么蛋子事情。所谓的零伤亡概率真的要看打什么地方了,那不是天方夜谈吗?那索马里为什么还挂那么多小兵呢?
我们在猫头大队基地的门口停住了。自然是例行检查,接着放行了。我心里一直打鼓。然后我们就出来了,在车后面的篷布集结准备。
我是第一突击手,自然要看外面,我从缝隙里看到外面的纠察和狼狗。周围人很少,估计派出去的多一点儿吧。
我们的车没有开向炊事班,而是在路口拐弯,加速冲向指挥部的帐篷群!
我听见咔咔的压断铁丝网的声音,然后是哨子声。
车径直冲到大帐篷前面,然后我们弟兄就下去了!
跳下去的次序都是反复演练过的老科目了,谁先下、谁后下、怎么掩护、谁扔发烟手榴弹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我们一直就练这个啊。
然后空包弹响成一片,发烟手榴弹乱飞!
两个小组掩护着我,我带着一个小组冲向大帐篷!
按照情报,现在蓝军特战指挥部正在开例行的简报会。
门口自然有警卫,但是我们的95先响,所以他们就只能看着我们冲过来。
我冲到跟前,弟兄们包围大帐篷,动作迅速。马达端着机枪在我身后,我就一下子冲进大帐篷!其余的弟兄跟在后面。
进去后我就蒙了。哪儿有他妈的指挥官啊?灯亮着,狗屁都没有啊!就十几个假人!完了,我知道中计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外面直升机响。赶紧闪啊!
我大喊一声:“上当了,快撤啊!”
然后弟兄们就撒丫子啊!
三个小组交替掩护着撒丫子啊!
说实话这个基地都他奶奶的是假的!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兵啊!就那么几个纠察,看来猫头雷大队这个狗日的早就准备好了!我心里顾不上骂,只是一个劲儿地跑向接应地点!
三架直升机在空中滞空盘旋,一架运输,两架武装。
我们展开了警戒线,直升机就下来了,但是没有降落,而是把我们弟兄围起来了。
啪啪啪!三盏机腹底下的大灯全亮了,把我们照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狗日的你疯了!我刚刚想骂,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张着嘴没有什么说的了。
三架直升机的型号与花色和我们的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就是机身上不是狗头,是猫头。
我们都傻了。我再看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还是那个德性,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拿起步枪就要打!空包弹也要打!不管用也要打啊!不打怎么行?我小庄就是战死也不能被俘啊!
狗头高中队一把按下我的枪,空包弹就都打在下面了。我看着他,眼睛冒火。
四面八方都有亮着灯的突击车,还有地下走的猫头兵们,比我们多好几倍啊!
狗头高中队一把把自己的步枪扔在地下:“放弃。”
他个狗日的少校都放弃了,别人能不放弃吗?我听见弟兄们的枪哗啦啦地丢在地上。
我还攥着枪,我就是想打!不管用我也想打啊!但是枪身被狗头高中队按住了。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冲着狗头高中队大喊:“我不投降!”
“这是命令!”狗头高中队高声呵斥我。
我恨不得当即给他一拳!死就死了!干吗投降啊?
马达也劝我:“算了,演习不是真打啊,都这样了。”
我含着眼泪一跺脚,冲着狗头高中队高喊:“老子不干了!”
咣!我把步枪恶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狗头高中队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生气。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没法子锤我。
我空着双手,脑子全都空了。我木然地站着,任凭猫头兵们解下我的武器装备再戴上手铐。直升机旋转的螺旋桨吹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
“哭啥啊?”一个猫头兵笑眯眯地拍拍我,“又不是真的,都是自己人啊,你是第一次演习吗?”
我恶狠狠地看他,但是已经无可奈何。因为,我的首长都投降了,我的步枪也放下了,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跟别人叫嚣呢?换句话说,我还鸟个屁啊!
其实在演习中相互俘虏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如果是实战,我们都知道绝大多数会宁死不降、战死沙场,但是演习就是演习,没那个必要。但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些,我第一次参加实兵对抗性演习啊!老鸟们都参加过,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太丢人的。但是我当时真的难受啊!我怎么能投降呢?我小庄怎么能投降呢?
那个猫头班长笑眯眯地给我松了松手铐:“不紧吧?没事,一会儿到地方了就给你松下来!”
我们被带上了运输直升机,我一看,副参谋长和广东士官也被带过来了。全部被俘,无一幸存。
后来我知道,接应的直升机根本没有通过封锁线,被锤下来了。蓝军早就严阵以待了。
这就是一个圈套。猫头大队的基地是假的,就等着我们来。
牛吗?做这么大的一个假基地,就为了一次演习,就为了等我们这不到二十个人。
我含着眼泪坐在直升机上慢慢上天了。
我被俘了。
这是我的特战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也是唯一一次放下武器。耻辱的感觉占据我当时的心底。我怎么会被俘呢?我小庄怎么能放下武器呢?
但是,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因为,事实是不能更改的。要不怎么还叫事实呢?
14.兵歌(10)
我在18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足智多谋、诡异狡诈和兵家大智慧,这个认识来自抓捕猫头雷大队的失败行动。以前光觉得自己鸟,自己勇敢,自己跑路快,自己打枪准,自己不怕死,自己敢去死,但当我戴着黑色手铐坐在直升机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些说到底都是小兵的那点本事。
战将是个什么概念?玩智谋的,这是好听的——说白了,就是玩阴谋的。
猫头雷大队,一个毕业于音乐学院指挥系的特战指挥官。他给我的特战生涯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我在直升机上的时候开始明白过来,其实猫头雷大队早就对我们狗头特勤队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们的任何转移包括老鼠一样钻地道,包括和猪崽大哥一起混,也包括在肉联厂仓库里面和那种我一生不愿意再回忆的味道一起共眠,当然也包括我们在天上飞和把自己藏在蔬菜下面蒙混过关,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就是不动手。
他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不爽。他一定要自己爽了才动手,不然那么大的基地不是白设了吗?就等着我们这帮小兵钻老鼠夹子呢,不进夹子干吗要动手呢?老特战油子的心理状态就是这样,不爽怎么动手?那不如直接把运我们来的直升机锤下来得了。所以等我们到了,他的老鼠夹子才给我们来了一下子,让我们彻底失败。是的,什么失败比得上彻底失败呢?
我在心底真是感叹啊!为什么小兵就是小兵,战将就是战将呢?区别就在于这里。小兵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战将在大的概念上当然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左右我们这帮小兵的命运还真的是易如反掌啊!我们就给他左右了,老老实实进了他的老鼠夹子。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缓慢地降落。我从舷窗看向外面,那里也是一个军事野战基地,有一种野战医院的感觉。除了没有女兵和女干部,这里还真的就是一个野战医院。猫头的老巢,就在这里了。
我们被带下飞机,然后在下面列队。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周围人影嘈杂。我还看到一个很瘦的军官站在一辆突击车上。由于灯光的照射,我看不清他的脸和军衔,但是我知道他就是猫头雷大队无疑。在一支这样的特种部队能站成那个鸟样子的,只有他们的部队长。
我眯缝着眼适应强光,但还是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们每一个人。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老猫满意地看着自己抓来的群鼠。然后他利索地跳下车,向我们走来。
渐渐地,我看见他的身影由逆光变成顺光,由黑色变成彩色。他戴着黑色贝雷帽,穿着野战迷彩服和黑色大牛皮靴子,除了胳膊上那个猫头臂章,其他的和我们狗头大队的一模一样。全军的陆军特种部队都是这个德性。
我还看见什么?
他的笑容,不是微笑,也不是嘲笑,就是那种淡淡的笑容。
似笑非笑,这就是老猫。
光学镜片下他的眼睛也似笑非笑。
他挥挥手,猫头兵们给我们打开手铐。他看着我们。
手铐打开后,狗头高中队上去就是一个立定敬礼:“雷大队!”
然后老猫就还礼,动作确实潇洒,显示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爽啊!
我开始还想心里骂狗头高中队:你敬礼干蛋子啊?求饶啊!后来一琢磨,雷大队是他的老上级,他怎么能不敬礼呢?但是我想我不认识雷大队,我就不敬礼了。现在想想,我真是高看自己了,老猫那样的人物会跟我这个小兵说什么呢?他会跟我互敬军礼吗?开玩笑!我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又不是何大队,还会高看我一眼,在他的眼里我们都是小兵,都是他的老猫嘴里的小老鼠啊!
老猫看看我们,对狗头高中队说:“你们来得还是挺准时的,不愧是何大队的兵啊!”
我心里就想:你骂谁呢?有本事你找人跟我对锤,锤死我我也不害怕,你这叫什么本事啊?设了个套子等我们弟兄来钻,狗头高中队还他妈的真的往里钻!反正我就是不服气。
老猫看出来了,看不出来他是老猫吗?老猫就看我,我也看他。老猫就笑我,也不知道这个孙子笑屁啊!我不服气地看他。
老猫问道:“你的姓名?军衔?”
我不说话,大家都看我。
老猫也有点儿意外:“我在问你话呢。”
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大家都惊了。老猫没惊,他要惊了还是老猫吗?
他还是笑了:“小庄是吧?”
我不吭气了,是又怎么样?老子就是什么都不说!
老猫没再问我什么,只是看看我。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意外,关于实弹误伤的事情,全军特种部队内部是通报过的,以防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说实话那个滋味不好受,他的目光不像何大队那么火热,看一眼让人暖乎乎的,而是跟蛇一样冷冰冰的,是那种冷到骨子里面的寒意。
但是我还是不后退,锤不怕,枪子儿也不怕,你看两眼算个球啊!再说我是何大队的兵,又不是你的兵,再说现在演习还没有结束,你就是敌人,我凭什么给你敬礼?我胸口是红条,你胸口是蓝条;我是红军战士,你是蓝军指挥官,我们誓不两立,红军战士怎么能跟你退缩呢?就算被俘了,老子也是硬汉,老子也是何大队的兵,老子就是鸟气冲天!有本事你把老子毙了!当然我知道他不敢这样,就算不是演习,我跟他真是敌人,他也不敢,毕竟还有日内瓦公约呢!
而且我知道他真不敢让人锤我。我的武器已经放下,我的武装已经被解除,按照演习规则我就是被俘,他敢虐待战俘吗?这个事情海牙国际法庭管不着,这是中国军队内部事务又不是战争,但是导演部管得着!他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去狠狠告他!
我18岁的时候不傻吧,我就那么站在我的弟兄们中间,就那么看着老猫。老猫没有怎么看我,其实他也真的没有盯我。他就扫了我一眼,我紧张得不行。
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没有把我当个人物,是我自己把自己当人物了。他真的没有仔细看我,就扫了一眼而已。反倒是我的小脑瓜动了那么多神经,真是自己高看自己了——人家一个大队长犯得上看你这个小小上等兵吗?
老猫扫了我们弟兄一眼,然后挥挥手:“带走吧,让他们洗洗,换衣服,再开饭。”
然后老猫就走了,我们弟兄就被带走了。
手铐也没有上,但是警卫是有的,开了保险的95就对着我们弟兄——这种措施是有先例的,演习被俘的特种大队战士以前就有反败为胜、在敌人心窝子捣乱的,那也算赢。
我们在一个班的猫头兵的押解下去了防化沐浴车那边。
其实说实话猫头兵对我们不错,都是笑眯眯的,很多人还跟我们的老鸟认识,因为以前在全军特种部队骨干集训的时候都是一个帐篷、一个锅子的兄弟。
但是我不认识啊!我也不愿意搭理他们。
弟兄们笑哈哈地洗澡,把一身臭洗掉。旁边放着准备好了的新衣服,连崭新的“八一大衩”和袜子都有。
猫头的炊爷们在那边喊:“猪肉炖粉条子中不?口重还是口轻啊?”他们真的没有把我们当外人,都是自己人啊,犯得着吗?
但是我就是不洗澡,不换衣服,只是站在防化沐浴车外面。
猫头班长就问我:“怎么了?怎么不洗澡啊?你不吃饭了?”
我不吭声。
狗头高中队看我一眼:“他不洗算了。”
妈的孙子!我恶狠狠地想,何大队对你这个孙子那么好!培养你,造就你,栽培你,没有何大队你这个孙子还能上军校?还能当中队干部?你算个鸟啊!早就劳教了!你居然还带头洗猫头的澡,穿猫头的衣服,吃猫头的饭!你还是不是我们狗头大队的中队长了?你整个就是一个王连举啊!
马达光着膀子过来拉我:“干啥子啊,你个龟儿子?尽整鸟事,走走洗澡去!”
我一甩他:“不洗!”
马达就问我:“你干啥子啊?”
我不理会他,马达也算一个,亏我把他当兄弟!要是打仗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马达哭笑不得:“你个龟儿子是不是跟别人的脑壳长得不一样啊?这是演习,不是战争!走!赶紧洗澡,赶紧换衣服,吃饭去!快快!”
我一甩他:“我就不洗!我就不洗猫头的澡,不穿猫头的衣服,不吃猫头的饭!我就喜欢穿脏的,因为这是我们狗头大队的!”
我这一喊不得了了,大家都安静了。
我抹鼻子,爱谁谁!老子喊都喊了,要锤就锤!说你们猫头就是猫头!
几个猫头的班长看看我,再互相看看臂章,再看看我的已经脏了的臂章,想笑不敢笑。
“小子看不出来你还蛮有种的啊!”
一个猫头班长拍着我的光头,然后我就把他甩开了。
“好了好了!”一个猫头的中尉笑着说,“他要不洗就先不洗吧,这小子把演习当真了,一会儿就习惯了。”然后就没有人管我了。
我看见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居然一边洗一边笑!
我操!你笑个蛋子啊!叛徒!我心里骂着,但是不敢骂出来。
不一会儿就开饭了,大家开始吃饭。我就是不吃,自己在远处坐着。
猫头炊爷举着大勺招呼我:“哎——那个兵过来吃饭!”
我不搭理他。
猫头炊爷就喊:“过来过来!好吃极了!我们黑虎大队的厨子不比你们狼牙的差!”
我还是不搭理他。
其实,我想过去。我确实饿了,而且那饭菜确实香得要命。还有那个猫头炊爷,那个老士官,跟我们的炊爷班长一样的年龄,看我跟看孩子似的。我是真的想过去,但我就是不过去,再饿、再感动也不过去。
吃完饭后,猫头兵们就跟我们狗头兵坐下侃山,毕竟大家是熟识,都是全军的骨干,不是外人。狗头高中队就跟几个猫头干部侃山,他们也认识,曾在一起集训过。
我一个人坐着,也没人再喊我,他们知道我不会过去。
然后马达过来了。在这个范围内,我们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只要不出警戒圈子就行。
我还是不理马达。
“龟儿子你想气死我啊!”马达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是整啥子呢?”
我不说话。
“又不是真打仗,干啥子啊?”
“那要真打呢?”我冲着他喊,“给个猪肉炖粉条你就投降了?”
马达哭笑不得:“我的老天爷啊!你这脑瓜子怎么还真的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啊!”
我依然不说话,马达挪到我边上,我就一闪。
马达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馒头,还夹着好多肉:“给你留的。”
真他妈香啊!但是我还是不搭理他。
马达没办法了:“你说说你啊!就算是真的战争,被抓住了该吃也得吃吧!不吃你会饿死!忘了怎么学的了?保存实力准备脱逃!不能光顾自己鸟啊!饿死了你算个球啊!”
我不说话,马达接着说:“你不吃有啥子实力脱逃啊?演习不还没有结束吗?”
我想想确实有道理,就一把抢过馒头大口地吃,都快噎着了。
“你等等啊!我给你拿碗蛋汤来啊!”马达忍俊不禁,掉头跑过去拿蛋汤。
我就那么坐着使劲儿往下咽,马达拿过来的蛋汤我全喝了。我想,我要保存实力,我要脱逃!所以我恶狠狠地吃啊喝啊!马达看着我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我们被带进大帐篷休息。我还穿着又脏又湿的迷彩服,肚子已经饱了,还在打嗝儿。狗头高中队走在前面。
我们进去了。狗头高中队进去的第一个反应就跟过电一样僵住了,我们被俘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震惊过。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一向装酷的孙子这样震惊过,因为他是个孙子,所以装酷是他的本性。但当时他确实不装酷了,而是傻眼了。我开始还纳闷儿,但是紧接着我也傻眼了。我们都傻眼了。
狗头高中队的语音都哆嗦了:“你……你怎么……你怎么也在这儿呢?”那语音中的震惊、愤怒、无奈是显而易见的。
我脑子也是一蒙啊!我也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狗头高中队这种喜欢装酷的孙子在什么情况下会震惊呢?什么事情让这个孙子都不得不震惊呢?就是在他看见面前这个人的时候。
换了谁,谁都会震惊,何况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
15.兵歌(11)
其实真的不是故意卖关子,是我自己也需要从那种震惊当中摆脱一下才能继续往下写我当年的故事。因为真实发生过的这种戏剧性很强的事情,尤其是在你自己身上的,你总是会再次进入那个规定情景自己给自己来那么一下子。
真的是太惊讶了。
因为我确实好久也没有缓过神来。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是啊,我现在都想问,虽然已经有了答案。
但是当时,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希区柯克是我很喜欢的悬念大师,但是我常常想,如果是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够构造出这样的悬念来。
因为,兵家的悬念,是大悬念。
你的想象永远也达不到。
否则,还要战将干什么?都是战将了。
狗头高中队的震惊是有传染性的,我们这帮弟兄都被传染了。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因为你们可能无法理解。
我看到的,是昨天晚饭前还在给我们进行战情简报和任务部署的狗头大队的绝对骨干军官。
我们的狗头参谋长,陆军中校。
如果你曾经在部队待过,你该知道野战部队的参谋长是个什么角色了。
除了军事主官,他就是部队军事的灵魂人物了。
而且军事主官往往只是拿大主意,真正在策划运筹帷幄的就是参谋长。所以为什么刘亚楼是我钦佩的一代名将?因为我在部队待过,还是一支直属于高层的特种部队,我就对战区级别的指挥体系多少有些了解,我知道战区参谋长是个什么作用(特种部队永远都是和战区级别的指挥系统在一起的)。换句话说,没有刘亚楼,就没有林彪那么短的时间能成为东北王。也就是说,我们的狗头大队参谋长在我们狗头大队,也是个绝对关键的军事上的人物,其地位仅次于我们的何大队,其余的副大队都是各自管一摊子啊,而参谋长是对军事有着全盘了解的,也是拟订作战计划的关键人物,决定权是不在他,但是他起到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啊。他怎么会在呢?
我的爷爷啊!难道我们的狗头大队被老猫连窝端了?这是我脑子里面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是随即一看不是。为什么不是?因为参谋长也是一身野战装束,脸上的迷彩油还没有下去。他怎么也来打仗了?我脑子还是没有回过神来,什么任务要动用参谋长带队啊?他是什么地位啊!狗头高中队就是个带队打仗的,而他不是啊!他是参谋长啊!参谋长是什么?是何大队的神经中枢啊!但是他就站在我们面前。
我再看,他的身后是十几个我们狗头大队的兵——不是兵,都是军官,都是干部。我一看绝对惊了啊!
清一色的中尉和少尉啊!
军官突击队啊!
在任何野战部队,如果一定要抽调最精干的人员的话,往往还真的不是老士官。最精锐的就是这些年轻的连排级基层干部,他们的军事素质就不用说了,头脑的机敏、军人的果敢斗志等也是绝对第一流的。我们狗头大队也不例外,真正的核心不是老士官们,他们早晚会退伍的。真正的核心力量是一代代的年轻军官们。
我们何大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相信不是空穴来风:“只要我的这帮青年军官在,三个月我就把一个步兵团带成特种大队!”由此可见,这帮青年军官在何大队心目中是个什么位置了,也确实是这样,这帮军校毕业没有几年的青年军官也真的不是善茬子。他们受过系统的军事高级教育啊!很多战法都是他们研究的啊!都是他们传授的啊!他们都是我们狗头大队的精华中的精华啊!都是副分队长以上的干部啊!他们怎么在这儿啊?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什么任务值得动用他们这批何大队眼中的精华中的精华啊?
军官突击队啊!这是个什么概念啊!这是我们狗头大队的血本家底啊!怎么把他们集中起来组成了突击队了呢?什么任务啊?我们的日子不过了?他们一抽调是多少个分队的主官啊!
我是真的震惊了。
狗头高中队看着参谋长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参谋长看着狗头高中队,确实是很愧疚的。
我们十几个狗头兵看着十几个狗头官,也说不出话来。
狗头高中队怒了,他真的怒了。
他一把揪住参谋长——我从来没见过狗头高中队这个孙子这么愤怒,就是锤我他也是一向装酷的——“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这些弟兄们!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是怎么被俘的?我把自己往虎嘴里面送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啊?!”
参谋长居然也没有生气,我说过他也是个鸟人。
但是他真的没有生气,还低下了头。
我们的青年军官都低下了头。
我们弟兄还是没有明白——也许你们明白了,但是我们都是士兵啊,军官就是上级,我们是绝对服从上级的啊!我们怎么可能怀疑上级呢?
狗头高中队眼睛都冒火了,他一把把参谋长推开:“全他奶奶的完了啊!我们就白牺牲了啊!白被俘了啊!”
我慢慢地回过味道来。
我不知道弟兄们回过味道来没有,但是我是明白了。
我的寒意从后脖颈子就出来了啊!
我们是饵子啊!我们这十几个弟兄是饵子啊!就是故意往猫嘴里面送的小老鼠啊!让老猫光注意我们这些小老鼠,然后派别人来抓猫头啊!那个基地是假的,大队常委早就知道;我们被老猫盯着,他们也早就知道,他们是故意把我们往猫嘴里面送啊!
然后趁机派出精华中的精华,参谋长这个战斗英雄亲自带队的军官敢死队孤注一掷啊!来干吗?趁机抓猫头啊!猫头的真实基地他们早就一清二楚啊!
要是我们是饵子,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吗?当然用得着啊!因为老猫会轻易上当吗?你不付出点代价他会上当?你不把自己狼牙的牙尖子送他嘴里他会上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老猫啊!这一点何大队是心知肚明啊!
于是就是两套方案,一真一假同时进行。
我们是假的,军官突击队是真的。
但是,假的当然是失败,真的也被老猫给看出来了。
全部都被俘了。
寒意真的是从我后脖颈子出来了啊。
我的爷爷啊!这是演习,我们还不至于怎么回事啊!要是战争呢?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带上狗头高中队——他不算,他就是欠收拾——我们不就是来送死吗?我们就是来送死的命啊!
何大队——我脑子里面一激灵,那个像我们父亲一样的何大队!那个满嘴妈拉个巴子的老爷们儿!那个我们愿意为他去战死沙场的真汉子!——他在把自己的兵往死里面送啊!我的爷爷啊!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我真的蒙了,现在也蒙了。
我的天,何大队……
我想起了和我去打兔子的大黑脸,想起了在我们授枪入队仪式上的大队长,想起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的父亲一样开心的老爷们儿……
他会把自己的兵往老猫嘴里面送?
我不相信啊!我真的不相信啊!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这都是真的。
而且,我们也确实死了白死,因为军官突击队——参谋长带队的精华突击队,都在这儿了,老猫不愧是老猫啊!全看出来了!
我们狗头大队真的是血本无归啊!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被俘的时候狗头高中队那么冷静一点儿都不发火了。
因为他早就知道这是应该的。
我们这些小兵呢?在我们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小兵真的成了铁血战将手中的棋子,就那么被推上去了。然后对面的战将就不客气地吃掉这些小棋子,但是另外一手也被这个对手破获了。
这就是血本无归,这也是我们小兵的命运。小兵,就是最小的棋子。你再说自己精锐也罢,再说自己怎么也罢,你就是一个小兵。这个本质是改变不了的。
我站在那儿张着嘴,我的后脖颈子在发凉啊!
真的在发凉啊!
我不敢相信啊,但是确实是真的。
真的,我们被当成饵子丢出去了。
就是被那个父亲一样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的大队长。
我的何大队,我的灵魂,我的上帝。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人。
我像热爱父亲一样热爱的一个人。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将和常人的区别了吗?
也许,你们真的还不知道,只是在纠缠一些所谓的人性、所谓的应该不应该。
我告诉你,天底下的战将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德性。真的,不要相信什么宣传。和政治无关,因为战争就是战争,战将就是战将,小兵,也就是小兵。
小兵,就是战将棋盘上的小卒子。
1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小兵的本质是什么。
这还不是战争,只是一次演习而已。
16.兵歌(12)
我曾经是一个小兵。不用给我什么“特战精英”的狗屁称号,那一文不值。那根本改变不了我小兵的实质。
很多年后我在写这段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疼得要命。因为确实觉得自己的心口在滴血,这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事情。因为,作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送上不归路的一群牺牲品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你们相信是我的真实经历也好,觉得我是在编一个蹩脚的小说也好,我小庄的心情就是这样。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小兵。而小兵的意思,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地位类似于中国象棋中的“兵”或者“卒”,可以随时牺牲。但是,下过中国象棋的人都知道,千万的千万,记住一点:不要让对方的小兵过河。
是的,小兵绝对不能过河。你会死得很难看的,一定会的。因为他是小兵,所以你会忽视他的存在;而忽视的后果,就是把你的老窝捣掉。再牛的战将,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中国象棋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战争。
真的记不清过了多久,我的脑子才从震惊和恐惧中渐渐缓过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帐篷里面已经没有声音,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我看见大家都睡去了,沉默地睡去了。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都知道,在这场狗头对猫头的特战角逐中,我们输了。
真正的血本无归,我知道狗头大队的损失是巨大的——最好的分队干部都在这儿了,你还能派出什么人带队呢?老士官吗?是可以,但是那干吗还要分队干部的编制呢?就是因为军官毕竟是军官啊!我们输了,我不得不指出在这场角逐中,我们的何大队犯了个战略错误,就是兵家大忌——“孤注一掷”,也就是不留后手。这和他当时的个性有关系,40多岁的军事主官,全军瞩目的特战老油子,自然希望能够独占鳌头啊!意气用事,真正的意气用事——这是我现在总结的,当时我是没有这个头脑的。
其实那回演习以后,何大队沉默了一段时间对自己进行总结。是个人就会犯错误,何大队也不例外。他的错误就是太想赢了,连着出手就是两招狠棋,一明一暗,一正一奇,确实是很难防范的。但是他还是忘记了,音乐学院指挥系毕业的猫头雷大队的战争指挥思维不是在军校养成的,是在交响乐的舞台上养成的——交响乐就有主调,有负调(名词我不是很懂),交响乐的“交响”两个字是绝对有含义的。猫头雷大队的思维不是战将的思维,是指挥家的思维,所以他看出来了。艺术和战争之间的关系,其实真的是很微妙的。猫头雷大队就是个真正的老猫,他仔细地看着鼠辈的来来回回,就是不动手,以不变应万变,绝对符合《孙子兵法》中的信条“不动如山”(谁再跟我说它是小日本的,我就骂人了啊,自己老祖宗的都不认识不丢人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军友?)。
高手对局,先出险招的,就是输家。于是何大队就输了。
是人就会输,我们的灵魂何大队也不例外。
自古就没有不败战将啊!
在这一点上,猫头雷大队绝对比何大队高出一筹。从军事技能和战术指挥上来说,客观地讲他不是何大队的对手,他毕竟是半路出家;但是从战略分析和冷静判断上来讲,何大队不是他这个专业素质的音乐家的对手。
我现在的反思就是这样的。艺术和战争,其实就是双生兄弟啊!而真正在这两个领域都有造诣的,就是猫头雷大队了。
他不得不赢啊,没有天理他不赢啊。因为他不出险招啊,他在等何大队出手,后发制人啊!所以他赢了啊!他现在就是敞开自己的基地大门,能抓捕他的分队还有几个有主官啊?所以接下来就是他收拾何大队了,谁让你先出手的呢?这就是结果啊!
但是当时我在想什么呢?
我一直在回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好像就那么穿着自己又脏又湿的迷彩服坐在床上出神。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好像也不是,回忆中我看到自己眼中的火焰。我不由得心里一个哆嗦,那是我吗?18岁的我?那眼睛中的火焰是多么可怕,多么愤怒,多么伤心欲绝!那会是我吗?一个18岁的孩子?一个18岁的小兵?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我?
是的,那就是我,不会是别人。那个德性不会是别人,我想不承认都没有用处了。
我只能承认,那是我。
我在恨,恨谁?——何大队。
我不能再恨别人了,因为当时的我不会有现在的头脑和分析能力。我总得恨什么人啊,不然我这个情绪怎么发泄啊,我那时候不会去恨战争恨军队,我只能去恨一个实际存在的人。
那个人就只能是我们的战神,我们的上帝,我们的父亲——何大队。
我恨他,恨得不行。因为他出卖了我们对他的信任,或者说,是我对他的信任。
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我知道怎么报仇,因为我了解何大队。
我们都了解他。
我的眼中的火焰在燃烧。
我的冰冷的躯体在发热。
我的骨骼在咔咔作响。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打了个寒战,这怎么会是18岁的我呢?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呢?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不承认都不行。
事实就是我要跟我们的何大队报仇。
我主意已定。
马达睁开眼睛:“你个龟儿子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的目光转向他,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我摇头,我知道我吓着他了:“没事。”
“怎么了?”马达披上外衣过来坐在我的行军床上,“你小子又想啥子呢?”
“咱俩是不是兄弟?”我认真地问他。
马达就摸我的脑袋:“你没发烧吧?”
我拨开他的手:“没有。”
“当然是啊!”马达纳闷儿地看我,“龟儿子你发神经啊?”
“是兄弟你就帮助我!”我看着他说。
“说。”马达问,“啥子?”
“我要脱逃。”我看着他说。
马达看看四周,低声地说:“都有这个主意,明天咱们跟干部商量一下。”
“不,”我说,“我一个人逃。”
马达看我:“你疯了啊?一个人你逃得出去吗?”
“是兄弟你就帮我。”我认真地说。
马达看着我:“成,你说吧,你怎么逃法?说不服我你就老实睡觉,明天咱们跟干部商量。”
我就对着他的耳边说了自己的法子。
马达边听边笑:“你个龟儿子还真有一套啊!这法子也就你想得出来,太他妈的鸟了!”
我们就准备。
半小时后,小庄的脱逃行动开始。
我捂着肚子嗷嗷乱叫,马达从床上爬起来:“龟儿子你怎么了?参谋长!高中队!你们快来看啊!”
然后大家都起来了,参谋长就摸我的头:“没发烧啊?”
我的脸上绝对是汗如雨下。
我的叫声绝对是嗷嗷可怜。
我的表演绝对是真听真看真感受。
大家都急了,不能不急啊,我是大队最小的兵啊!
参谋长就问:“他割过阑尾没有啊?”
马达就说:“他这么小肯定没有啊!”
参谋长就着急了:“是阑尾炎吧?”
狗头高中队也急了,我没想到这个孙子这么着急。
他冲到帐篷边喊道:“哨兵!哨兵!”
哨兵就赶紧跑步过来敬礼:“首长?”
“我们一个兵病了!快送你们医务室!”
狗头高中队一指我。哨兵就进来一个,拿手电照我。
“照他妈的什么照!”马达就吼叫,“没看见我兄弟什么样子吗?赶紧送医务室!”
哨兵在犹豫,他是不敢做这个主。
参谋长就急了:“我告诉你啊!他是我的兵,出事了你负责!”
哨兵就赶紧立正:“首长!我去找我们中队长!”
“赶紧去!”狗头高中队就喊——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个孙子还有点儿人味道,但是我对他的观点始终就没有改变过。孙子就是孙子,谁让他一直锤我来着!也难说他是不是表演是吧?
我又嗷嗷叫了一会儿,猫头警通中队长来了。
我们参谋长就说话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兵的情况!赶紧送医务室啊!”
猫头警通中队长就敬礼:“是!赶紧送医务室!”
俩猫头兵就来抬我。
狗头高中队就穿衣服:“我跟着去吧!他身边得有我们的干部吧。”
猫头警通中队长赶紧拦着他:“老高你就算了,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你那两下子我还真不一定弄得住你!换个人!”
参谋长就说:“我去。”
猫头警通中队长也为难。
我们狗头参谋长的大名也不是吹的啊!
“让我们班长去!”我艰难地说,然后又是嗷嗷叫。
“好好我去!”马达班长就穿衣服。
“好,那你去。”参谋长就说,“万一是阑尾炎赶紧报告我!”
“是!”马达就点头穿鞋子。
“放心吧。”猫头警通中队长就说,“如果是阑尾炎,我们就给他送医院。”
“要送就送军区总院。”我们一个弟兄冒出来一句,我们弟兄就哄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开玩笑!”参谋长就吼。
弟兄们都不笑了。
马达就背我:“走!不要紧吧?”
我含糊点头,还是嗷嗷叫,豆大的汗珠哗啦啦下来。
我们就出去了,俩猫头兵一个前面打手电,一个后面押着我。
医务室自然也是帐篷,是个男干部。
我就被放倒在床上检查。
医生刚刚俯下身子要检查,我一个锁喉就给他按住了。
俩猫头兵马上就拿枪要拉栓,马达咣咣就是两个重拳啊!这孙子的拳狠着呢!俩猫头兵都捂着脸,眼睛都花了。平时马达戴着散打手套,我戴着护具都觉得跟庐山升龙霸似的,何况现在俩猫头兵什么都不戴!
医生是不会武的,我控制他跟控制小鸡似的。
马达一个胳膊一个,夹住俩兵脖子。俩兵谁都喊不出来,想动手马达就使劲儿,他们就喘不上气来。我上来就是两脚踢在他们脸上,这两脚是绝对狠的,因为我心里恨啊!我还穿着军靴,你想想他们俩的滋味!
我拿出他们身上的手铐给他们铐住,还用胶带粘住嘴。真是一家人啊,手铐和胶带都和我们一个型号的啊!因为没有多余的手铐了,我就直接用胶带把医生的嘴粘住。
一人一把95枪一把92枪披挂好了。
马达就拿一个猫头兵身上的手榴弹。
我已经拿了四个了,但是我一伸手:“都给我!”
马达就一愣:“干啥子啊?”
“都给我!”我眼睛都冒火了。
“好好给你!”马达就都给我。
我就有了八颗发烟手榴弹。
我们小心地出去了。
黑夜,探照灯在晃。
发电机嗡嗡响着。
隐隐约约,我听见什么音乐在响。
马达在前面,一看我往相反方向走:“你干啥子啊?车场在那边!”
我不搭理他:“你自己走吧!”
马达急了,但是不敢喊:“你去干啥子啊?那边是猫头的大队部!你找死啊?”
“哗啦”一声我拉开95枪的保险,继续大步跑去。
一个猫头哨兵看见我了,就喊:“口令?”
马达没法子了,一下子跳出来嗒嗒嗒就一梭子空包弹:“去你奶奶的!”
猫头哨兵纳闷儿地看他,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吹哨。
马达向一边跑去,边跑边打枪:“龟儿子来抓我啊!”
我知道他在引开猫头兵们。
但是我没有时间感激他,因为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我冲向猫头大队部!
我的心中都是恨意!
一个猫头兵冲上来拦我,我起脚就是一个凌空边踢,他被踢中脖子在空中一个后滚翻重重摔在地上!
第二个猫头兵上来锤我,我低头闪过他的拳,然后重重的一枪托砸在他的肚子上,只听见一声惨叫!
我继续冲向大队部。
我听见身后人声嘈杂,我知道他们在追我但是我不回头!
我知道老猫在什么地方,因为我听见音乐响!我知道是交响乐!
我知道野战军听这个玩意儿的干部不多,所以我敢肯定老猫就在那儿!
我冲进大帐篷。
帐篷角落有一个老的唱片机,磁头沙沙响着,音乐完了但是没有人去换唱片。
一个瘦子背对着我,穿着迷彩服,头发微微秃顶。
我知道他就是老猫!
“看来我还真小看你小庄了。”
老猫头不回头地说。
外面的猫头兵跑向这里还在叫喊。
我拿出一个发烟手榴弹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黄烟起来了。
我又拿出来一个发烟手榴弹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黄烟又起来。
我一口气扔了八个发烟手榴弹。
帐篷里面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黄色烟雾。
我知道很呛,但是老猫没有咳嗽,我也不能咳嗽!
我们就那么在里面待着。
然后很多手把我拖出帐篷,按倒在地下就开锤。
我就不吭气任他们锤!
奶奶的!我看你老猫怎么收拾我!
我看见那双锃亮的大牛皮靴子出来了,站在我的面前。
我被猫头兵按倒在地上,所以我只能看见靴子!
“停手吧。”
我听见老猫淡淡地说。
猫头兵们都一愣。
“这个是你的了。”
我抬头,看见一个东西慢慢飘下来。其实当时的速度不慢,但是我回忆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慢动作。没有办法,我回忆的时候就是这个德性!
胸条。
一个蓝色的胸条慢慢飘下来,落在我的眼前。
我被猫头兵们拉起来。
我流着鼻血看见了老猫的脸,还是那么似笑非笑。
我就那么看着他。
老猫淡淡地看着我,撕掉我的胸条:“这个是我的。”
这没什么说的,我们同归于尽,我的胸条本来就应该撕掉。
“致电导演部和蓝军战区司令部,我退出演习。”老猫对身后的一个猫头干部说。
干部一怔,但是还是立正:“是!”
老猫看看我的军衔:“上等兵,我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从来没有中过一枪一弹。我第一次被意外袭击,就是被你!”
他慢慢抬起右手。
我以为他要锤我,所以就梗着脖子。
但是他的右手给我敬了一个军礼。
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傻了。
猫头兵们放开我,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还礼呢。老猫已经转身走了。
夜色中,我看到他孤独的瘦瘦的背影。
夜色中,我好像听到交响乐的旋律。
夜色中,老猫的背影渐渐消失了。我还在那里站着。
我阵亡了。老猫也是。
一个上等兵。
一个上校。
你们觉得值得吗?
两个人的地位如此悬殊。
但是,你说哪个更贵重?哪个更卑贱?
你们说得出来吗?
关于老猫,我后来只见过他一面,就是演习结束以后他去和何大队叙旧。
据我所知,半年后,老猫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事情就是很巧,那天他的司机结婚,临时换了个新手。
老猫的三菱吉普车和一辆运煤的大卡车接吻。
于是,老猫死了。
其实,客观来说,老猫是个非常难得的特战指挥官,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他其实真的比何大队要高一筹的,也许是因为具有艺术思维的缘故。如果他不死,我想应该是会比何大队现在的地位高的,他也更年轻,学历也更高。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最优秀的天才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妒英才”。
你们不愿意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因为事实总是不那么容易被人相信的。
17.兵歌(13)
我停止写作几个小时的原因,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一下,能够理智地看待我的特战生涯中的这段伤心往事。当年的小庄不怕死,别说是演习,就是真的战争,只要一声令下,小庄就敢赴汤蹈火。士兵的鸟其实就是这个概念。
但是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到底该怎么看待,我现在是知道了,但是当时是真的不知道。我在那种难言的懵懂中得出的结论就是——何大队出卖我们弟兄。
是的,他出卖了我们弟兄。
换句话讲,这还只是演习,他就出卖了我们弟兄。如果是战争呢?那我们弟兄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啊!
我相信如果是真的战争,我们没有人会投降(狗头高中队也不会,虽然他是个孙子但是他还是个军人),一定会抱着自己的步枪绝望地高喊“日你奶奶的”,绝望地射击,在弹雨中抽搐我们自己年轻的身躯,到死还坚守着自己是一个士兵的信念、一个士兵的誓言。我们就会这么在一起,为了一个假目标、假基地、假任务死去,到了天国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我们,是被故意出卖的。
出卖,在弟兄的情谊中,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我长到18岁,第一次被出卖。
我一直是个重兄弟情谊的人,从小就是。
我留在狗头大队,不光是我知道我是个军人了,我的一切属于我的祖国和我的信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在这儿。这里面当然不包括狗头高中队,有马达,还有……我们后来一直不敢提及的生子他们,还有炊爷、狗班的狗子等许多许多弟兄,还有一个,甚至是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就是大黑脸军工老大哥——我们的何大队。
我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的父亲一样,我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
我们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们的父亲,我们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
但是,我被他出卖了。
我们十几个弟兄都被他出卖了。
出卖——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行!
在我心里,这比什么罪行都严重。
但是,这是真的。
我想不相信都不行。
18岁的时候,我心中的火焰就是这么在燃烧。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血液变得沸腾,我的眼睛变得血红。
我的父亲……出卖我。
18岁的我,就是在承受着这种内心的折磨。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降落。演习并没有结束,但是在特战中我们其实已经以微弱优势赢了——群猫无首是个什么概念?老猫都退出演习了小猫还能怎么蹦跶?军事主官就是军事主官,你临阵换将?谁能指挥得动这帮特种兵?换个外行?还是换个原来的副大队?——都没戏,谁的部队谁自己知道,换将后战斗力是大打折扣的,不是不能打了,是很难打了——一支鸟气冲天的特种部队,部队长就是鸟气的灵魂,这对士气也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狗头还是赢了,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狗头何大队还在,基本上所有的老士官和部分青年军官都还在。而且士气上就占了一筹。
所以,其实无论演习结果如何,狗头在特战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是不可动摇了。
失去了指挥的交响乐团会是个什么德性?你乐手的素质再高有个屁用啊,再给你换一个对原来的全部谱子和乐手特点都还不熟悉的指挥,那还能听吗?
战争,也是一样。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小猫们注定蹦跶不出什么结果了。
狗头赢了。但是不是我赢了。我与狗头无关。
我坐在直升机上就是这么想的。
我在演习中阵亡,按照演习规则,我可以退出演习,回到原来的部队休整。
我就坐上了导演部的直升机,回狗头基地。
但是,那里不再是我的家。当阵阵朔风吹着我的脸,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不会这么……出卖我。
一路上我可以看到群山、丛林、河流……当然,还有中国陆军、那些野战基地、交错的火线、主战坦克兵团、机械化步兵部队。
但是,不再是我的陆军。
不再是了。
我靠在直升机的舷窗旁,闭上眼睛。
我知道,胸中的火焰在燃烧。
我不再是中国陆军,我不属于这个陆军。
万念俱灰是个什么味道?不要说你们有多成熟,我18岁的时候就尝试过了。
直升机缓慢地下降,下降在狗头大队的林间基地。
“到了!”陆航的哥们儿招呼我。
我睁开眼睛,笑笑,眼泪就掉下来,我拿起自己的背囊武器和头盔跳下去。
螺旋桨扇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水。
警通中队的弟兄们上来拥抱我,把我举起来扔得很高,他们欢呼着、跳跃着,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
“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连原装德国狗爷也在狂吠,好像也在庆祝这个狗头大队难得的节日。
来往的干部们都笑着看着。
远处还在做饭的炊爷们也对还在空中的我举起手中的大勺,也在喊:
“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但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
警通中队的弟兄闹够了,才把我放下来。
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就过来笑着说:“辛苦了啊!大队常委都在等你!”
我不说话,掂起自己的背囊头盔武器径直走向大队部。
回忆中我看到四周的干部和弟兄都诧异地看我。
炊爷也诧异地看我。
连德国原装狗爷们也诧异地看我。
我不说话,只是阴沉着自己的脸走向大队部的大帐篷。
帐篷前站岗的哨兵就立正,还敬礼。
但是我没有还礼,就那么进去了。
回忆中我看到他们诧异的脸。
但是我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进去。
我看见大队常委们都坐在会议桌边。
我看见了他。
他的背后是一面军旗。
他也看着我。
我的背后是帐篷外嘈杂的基地。
我喘着粗气,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大黑脸上毫无表情。
大队常委们——我当时没有看见,我是在回忆里面看到的——都在看我,也看他,但是都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连政委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也确实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大队常委都一怔。
“出去。”他淡淡地说,“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政委先带头起来,出去了。
几个常委就都出去了。
帐篷卷着的门都放下了,但是我知道不隔音。
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
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什么都不说。
我也什么都不说。
就那么互相看着,一直看着。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火焰越烧越烈。
我拿起背囊、头盔、武器,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摘下自己的臂章摔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最后再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迷彩服上衣、迷彩短袖衫摔在地上!
我恶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去你的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喊完我就哭了,泪水哗啦啦地流,不是哭自己,是哭小兵的命运。我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我对战争、对军人,尤其是对小兵的认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形成的。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就那么流着眼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黝黑消瘦的精肉,上面还有点儿伤疤,恶狠狠地看着他。
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对一个陆军上校怒吼。不是因为他是上校,我是上等兵,是因为我曾经把他当兄弟、当大哥。或者说,是当成自己的父亲。是的,“曾经”,这个词语很重要。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的出卖葬送了。
我说过,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就是他干的。而他,对于我那么重要。
你们说,18岁的时候,我容易吗?呵呵,爱信不信,但是我就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是的,这是一个小兵的故事。
我没有强迫你们相信,但是也希望你们不要污辱我的青春。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纯。
18.兵歌(14)
有多少人真正做过小兵?
我不知道。
有多少人真正在军队的氛围待过?
我也不知道。
没有当过小兵,没有在军队这个牢不可破的金字塔最底层晃悠过的人,是不会理解我当年的感受的。小兵,在战将的战争棋盘上,是一个棋子;在你们看的报纸杂志上,是一个枯燥的数字或者是陌生的脸孔,不会引起你们的任何同情,或者你们还觉得杀得不过瘾;在这个人人都喜欢刺激新奇的世界,小兵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战争中当然有牺牲,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小兵自己都理解,也什么都不会说。
但是牺牲的,不是一个军装下面没有生命的躯壳。
而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们不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不是你们的情人爱人,不是你们的哥哥弟弟,但是不证明他们没有这些。
我手头有一个很早的公益广告录像,画面都很糙了。它是一个电视台的朋友给我的,还是从最早的大4/3带子上转下来的,年代久远,搞得很有历史感,好像是刚刚从百年前的拷贝上扒下来的一样,发黄,发糙。
我不知道是哪个电视台拍的,但是我估计它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公益广告了。
画面上是一个小兵的脸,他戴着钢盔,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懵懂无知地看着镜头发呆,不知道这个家伙在干些什么。他在一辆军车的后车厢,从篷布中探出头,可以看见他身后背着的56冲锋枪的枪托。显然是当时的南方战线。
音乐我都听不清了,我也不需要音乐。
字幕是: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为我们的共和国牺牲。我们不要忘记他们……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没有忘记他们?
不是在BBS上张贴当年的战争火爆杀戮照片,而是真的用你们作为一个人的心灵去感知这些年轻的生命。他们为了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们的年轻的脸现在还有人记得多少?他们的笑容现在还怎么样活在亲人的心中?他们的亲戚朋友情人爱人是怎么度过一个个没有他们的日子?这些你们想过吗?
拍拍自己的心窝子,你们想过他们也是人吗?
我不能看这个广告,但是刚才又拿出来看了。
我不能不看这个广告,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是小兵,和我们当年一样。
呵呵,这好像是政治教育?其实是扯淡的事情,那跟我没有球子关系,我不关心那些。
我只是想说,如果换了被出卖的是18岁的你,而你把他当成父亲、当成上帝一样看待,你现在还会不知道当年的小庄为了什么万念俱灰吗?——出卖,就是出卖。
不论是战争,还是演习,还是和平年代,出卖的性质是一样的。
有人说当年的小庄不是一个好军人,连一个好士兵都做不了。但是将心比心地想一下,如果你是我,你也18岁,你会比我成熟吗?
在特种部队的培养养成中,始终在贯彻的就是一句话——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为什么?特种部队不是战略导弹部队,不是装甲部队,更不是空军海军部队,在那里科技是第一战斗力,装备先进就是战争胜利的保障。但是在特种部队,不是这样的。人,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战士的素质是第一位的。因为,特战是人打出来的,不是科技打出来的。
你还是要深入敌后,你还是要直捣虎穴——虽然我说过孤胆英雄不是很可能出现,你一旦落单最大的可能就是孤魂野鬼——但是,特种兵战士的精英精神、好战精神,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逆反精神,就是最强悍的战斗力。
面对逆境,你不逆反,你能成吗?
为什么说特种部队鸟呢?其实就是个性。
必须有个性,特种部队必须是个性十足的部队。在铁的纪律的约束和艰苦的训练磨砺下,要极强地压抑战士的个性,甚至让他们觉得要爆炸,这样,一旦战争来临,一旦需要爆炸这种个性,那就是战士的核裂变了。
这就是特种部队。
这就是特种兵战士。
没有极强的个性,是不可能成为特种兵战士的。
好了,我缓了一会儿了,继续我当年当小兵的时候那点陈年往事。其实回忆起来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不过好在我小庄就是这么过来的,不用编故事。
其实,我当年废了那么大的劲儿脱逃然后冒着被锤的危险去“刺杀”老猫,其实就是等着骂这一句:
“去你的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我就是为了这一句,很简单的目的,没别的。
这就是我的报复——我不干了!
你让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做军官?——我不干了!
而且我现在就走!我远远离开你这个狗头大队!我回我的步兵团侦察连去找我的苗连。他不是战将只是个连长,就是死他也会跟我在一起!不像你,把我们推出去,你还在指挥所的大帐篷里面对着地图和沙盘指手画脚。
我们为什么死的?
或者说,如果是战争,我们弟兄为什么死的?
诸位不要跟我扯什么别的好吗?你们希望小庄这个普通的18岁中国陆军上等兵是什么完美的士兵吗?是雷锋同志吗?问题是他不是啊!何必对一个18岁的孩子提那么高层次的要求呢?他还是个孩子啊!你18岁的时候比他成熟吗?他的眼中只有感情啊!只有这帮弟兄啊!
这就是真实的小庄啊,我要虚构一个完美的小庄你们喜欢看吗?你们喜欢看不就是因为小庄是活生生的人吗?是人就没有完美的啊——高大全的形象你们爱看吗?
所以,不要简单地说当年的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士兵,我相信你们18岁的时候哲学思维、理性认识不会比我强吧?你们喜欢看高大全吗?我真的不明白了,难道说小庄当年就要念叨着“我要为国家牺牲!因为我是军人!”你们就喜欢看了吗?你们只会冷笑,说:“看,多假。”
但是真实的你们又会说:“看,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
人啊,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啊!
所以,我先告诉你们,18岁的小庄不是你们心中的合格的士兵。他是一个有缺陷的士兵。因为,他最看重感情,也有强烈的个性。我至今也不认为他是什么英雄、什么完美的士兵,更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所谓的中国士兵的化身。所以,不要拿你们自己的想法来看小庄好吗?
因为,小庄就是小庄,他不会是别人。他当年就是这样的一个感情用事的士兵。因为他是活人,是人就有感情——你们18岁的时候就那么冷血吗?
这是议论,也不针对谁,因为我早就说过了这只是我自己白话当年那点破事。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去休息一下。
因为,回忆这些是痛苦的,我不是超人。
19.兵歌(15)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个时空,回忆那个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再提及过,因为有些事情总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提及这些。
不是为了我小庄,是为了小兵。
是的,为了小兵。
我想告诉人们,小兵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过去多久?
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哭累了,变成抽泣。
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放松,我还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
如果一定要我拍这个画面,我的想法就是轨道车缓慢地移动,叠化成两张脸——一张没有表情的大黑脸,一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小黑脸。
不需要音乐,因为没有人可以做出来这个音乐。
我们就那么看着,久久地看着。
他说话了:“你要走的话,我不留你。”
我没有说话,我的去意已决。我知道我的走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傻子,我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
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大黑脸。
那么陌生,那么冷静——那么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他,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
但是我一定要离开他,远远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他。
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我断然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打断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载员坦克空降,发生在苏联。”他不搭理我,自己就那么缓缓地、低沉地说,“苏联空降部队的司令员,一个上将亲自坐镇指挥。人们都很紧张,因为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个铁玩意儿下来不是闹着玩的。人在里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那个上将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运输机过来了,坦克出来了,伞包打开了,就那么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时候人们欢呼,因为这是空降部队历史性的突破。一个年轻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员脸色苍白地钻出来,在人们的簇拥下跑步到上将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说话。
“他说:‘报告上将同志,报告我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
他缓缓地说。
我一怔。
“第一个做试验的,是这位将军的儿子。”他慢慢地说,然后戴上自己的黑色贝雷帽。
我还在看着他。
“这就是军人。”他慢慢地说,“为了最高的军人荣誉,为了最高的军人义务——敢于牺牲,就是军人的天职。”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他。
“我不强迫你留下。”他缓缓地说,“这只是一次演习,如果是战争,我也会这样做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报复我,我都理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自己选择——留下,我欢迎你;离开,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走出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大帐篷里面。
我光着膀子,什么都没有说。
我那么站着,什么都没有做。
天色渐渐黑了。
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面,警通中队的弟兄在饭前高歌,狼嚎一样。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来来来来来来——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在我的光膀子上。
我打了个冷战。
阴暗的光线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面军旗。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前发誓的时候眼中的泪水。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指引下正步通过检阅台嘶哑的口号声。
我还记得我的陈排倒在10000米武装越野场上拉枪栓逼我走的嘶吼。
我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苗连的一只掉进脸盆的假眼。
还有穿着军装的小影……
还有呢?生子他们……
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我的整个思维过程,很乱,真的。
我什么都记得很乱。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基地旁边的小山上,看着远处的公路桥和群山出神。
桥上一会儿过去一辆车的灯光,一会儿过去一辆车的灯光。
群山都是黑色的,风中丛林枝叶瑟瑟。
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后。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
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指着群山和公路桥:“看!妈拉个巴子的跟老山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我看着群山和公路桥,什么都没有说。他却一直在说,在说老山,在说往事,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虽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声音中隐约的颤抖。我站在他的身边,戴着我的黑色贝雷帽,穿着我的迷彩服,戴着我的臂章,一直就那么听他说。
很多年以前,一个18岁的陆军上等兵和一个40多岁的陆军上校就那么肩并肩地站在一个小山上。上校在说自己的往事。上等兵默默地听着。
后来这个上等兵对那个上校说:“你哭了。”
上校就是不承认,一直说:“没有没有。”
上等兵就再也没有问过,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20.兵歌(16)
直升机在丛林上空掠过,我坐在舱门边上,朔风再次吹拂我的脸。
我没有什么语言。
弟兄们都没有什么语言。
大家都在直升机里面坐着,有的弟兄睡着了。狗头高中队也睡着了,他个狗日的逮着哪儿睡到哪儿。
我摘下头盔和风镜,立即就睁不开眼睛了。
我闭着眼睛,让迎面的风麻木我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因为喘不过气来我才把自己的头缩回来。
马达递给我一支烟,我拿过来点着了,抽了一口,深深地吸进去。
在我的脚下,还是兵车行,只不过是撤回原来的驻地,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多了。
我抽着烟,默默地看下面的兵车队伍,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的编队还是以狗头001机为中心,我们在回程的路上。
我看着群山、丛林、河流……熟悉而又陌生,我觉得连自己都陌生了。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什么都没有那么激动了。
这不太像我啊!
我觉得压抑,把烟扔下去,在机舱里跪起来抓着舱门,对着外面的群山、丛林、公路、兵车……
我的侧面是吹来的朔风,我睁不开眼睛。
我撕破自己的喉咙高喊:
“啊——”
机舱里的弟兄都被吓醒了,下意识地抓起手中的步枪;狗头高中队的反应最激烈,眼睛还没有睁开步枪的保险已经拉开了——虽然连空包弹都没有,但是职业反应就是职业反应,你有什么办法?
我还在高喊:
“啊——”
声音一出机舱就被螺旋桨的噪音吃掉了。
但是我还在高喊,脸都憋红了,直到用尽肺里的最后一点儿氧气。
我大口喘着气。
里面的弟兄都惊讶地看着我。
马达拍拍我:“龟儿子,你疯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喘气。
狗头高中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得自己很酷——我说过装酷是这孙子的本性,我也没有搭理他——他就又合上眼睛了。
弟兄们纷纷寻找刚才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嘴里骂着我“神经病”,又都睡去了。
马达没有睡,他在我边上担心地看着我,把嘴里刚刚点着的烟给我。
我坐回来,把他的烟叼在嘴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地笑了。
急速吹散的烟雾中,我的笑容很奇怪。
马达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不认识了?”我很纳闷儿。
马达看看我,又看看狗头高中队,不说话。
我纳闷儿地看他:“怎么了啊?拿我当外人啊?”
马达摇头,用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的语气说道:“你越来越像他了。”
谁?!我一激灵。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狗头高中队。
我出了一脑门冷汗。
马达叹口气,离开我去睡觉了。
我还那么傻傻地坐着。
马达闭上眼之前,看了我一眼,眼光很复杂。
我又笑了,我怎么会像他呢?他狗头高中队就是个孙子啊!马达闭上眼睡觉了。直升机在丛林上空飞行。
我在回忆中看见自己奇怪的笑容,现在正在写作的我打了一个冷战。是的,我18岁时候的笑容和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很多年以后,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开车转悠,找到个地方就下来,张望四周。我也不知道在寻找或者等待什么。我的脑子在很多年的奔忙中变得很迟钝。直到有一天,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我每一次来的都是一个地方,就是上一次我碰见兵车队伍的地方。
我在寻找的,是他们。还是,我在等待的,是他们?
我也不知道。
21.风中想念着的你,是我全部的美丽
很多年后,小庄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着一堆的留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呵呵,为什么要求小庄是你们心目中的楷模式的军人呢?是你们期待中的特战精英呢?他真的不是这块材料啊!而且现在的小庄离开军队也很久很久了,军队的事情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军人的誓言和梦想也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
小庄一边看,一边就在淡淡地笑。
什么叫“隔岸观火”,现在是真的知道了。
他休息了一会儿,点着一根烟。
还是继续自己的故事吧,呵呵。
当年的小庄就是小庄,不会是你们任何人。因为,小庄就是小庄。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那次演习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转折点的开始。其实和猫头大队的作战还真不是何大队跟雷大队的个人恩怨或者说叫板,否则你们也太小看两个大队长了。雷大队的猫头大队先给红军一点儿颜色还是比较狠的颜色,红军战区指挥部不得不先给他收拾了,不然就有更厉害的颜色。特战虽然规模不大,代价不高,但是起到的作用是战略性的。我也就不讲猫头是怎么给红军颜色看的,一个是说了你们也不懂,再一个就是军队的隐私不能乱说。所以何大队就是把家本豁出来也要拿下老猫。特战,都是必然性中偶然因素在起作用——不扯那次演习了。
我回到狗头大队后,继续训练,继续踢球,继续和弟兄们在一起侃山。但是他们看我的眼光渐渐变了,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爱笑了,即便笑也是跟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的德性有点儿像了。我不再会为了马达的一点儿臭事笑得前仰后合,不再会为了谁滑降的时候挂在攀登绳上下不来了笑得一蹦三丈高,也不会为了我们踢球输给哪个中队就气得想跟人互锤。更关键的是,作为副班长,我在带队训练的时候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了,搞得我们班里的老士官都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和语调,他们都不敢不听。
我变得冷漠,变得低沉,变得冷静——或者说,变得冷血。
是的,冷血。
那种转变是我一生忘记不了的,因为记忆太深刻了。
我经常会沉默,突然沉默。在大家一起洗澡、一起侃山、一起打牌的时候变得沉默。我就那么一下子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的脸色在记忆中变得阴郁,是的,阴郁——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哭爱笑的小庄了,我也不再对什么抱有激情。我只是习惯性地在做自己该做的一切。
装酷不再只是狗头高中队那个孙子的本性。以前我老在弟兄们中间学他装酷,学得特别像,但是现在我那个德性就没有人笑了,因为大家都看出来我不是装的——我也和那个孙子一样了。
什么笑话都不能让我再开心,什么臭事都不能引起我的笑容,什么样的伤心都不会再让我激动得抱着自己的弟兄哇哇大哭,他们也不会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小庄小庄,你个龟儿子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他们知道,我不再需要这些了。
他们和我变得疏远,不是人为的,是自然的。
我18岁的那年冬天,发生着这些变化。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变了。
一个沉默的阴郁着自己年轻的脸的上等兵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却又是那么陌生。
我也不觉得难受,没什么特殊感觉了。
我知道何大队做的没有错,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换了我是他,我也会那么做。
我就那么来来回回,什么事情也不能让我多看一眼。
变了。真的变了。
只有在暗夜里,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面给小影写信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温暖在流动着,一点点渗透着我的心。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小庄不是别人。
但是小影,你在哪儿啊?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啊?
快速反应部队逢年过节的时候是绝不可能给你假让你进城的。道理不说你们都知道,但是我知道小影的军区总院不会这样啊,她们都有周末啊,是可以随便活动的啊!
小影,你为什么不来呢?
你知道小庄在想你吗?
第二天的军号一响,我的这些柔弱的念头又全部打消了,我再次变成一个阴郁的小庄。
是的,是我,双重人格的18岁。
我就是那么过来的。
刚刚当副班长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一跳,我靠!当官了!虽然副班长不是什么官还是兵,但是在狗头大队这样的鸟部队也是不得了啊!开始是真的不适应,喊个队还不好意思跟老鸟们嘿嘿乐啊,他们也瞅着我乐啊!但是现在我是真的不乐了,就那么阴郁着脸喊队。马达是班长但是他现在也不怎么带队都让给我,因为他不想带队,看见我的眼神就让给我,我也不知道谦虚,就那么带队、喊队、喊操,给狗头高中队报告、敬礼、再敬礼、转身稍息,然后归队。
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小影也没有来信,我还是天天写啊。
然后天亮的时候,一个阴郁的小庄继续自己该做的事情。
但是我真的想念小影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她,我真想在她的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啊!
小影啊小影,你在哪儿啊?
谁能告诉我啊?
你怎么连个信都不给我来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啊?
但是她就是没有音信。
打电话,人不在,也没有人告诉我她干什么去了,小菲也不在。
她们屋里的女兵,还真的都不在。
我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然后跟那个孙子一样装酷地笑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片苍白,我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是一片苍白,什么颜色都没有。
和军队无关,因为我是小庄,我很敏感,所以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也从来没说自己是个出色的军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求我是个最好的军人,但是我真的不是,我就是小庄而已。所以你们不要对我要求那么高,我就是一个小庄,一个不争气的军人,现在还退伍了,以写小说为生。
转眼到了大年初二,我终于接到了电话。
我跑步到中队部拿起军线。
我听到那面是小影的声音:“喂!黑猴子!”
我的眼泪“唰”的下来了,那半个月以来我都没有哭过,但当时我哭了。
“黑猴子,你怎么了?”
小影听出来了,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虽然我很压抑自己的哭声,但是她是小影啊!小影怎么会听不出来啊!
“没事……”我擦擦眼泪,“就是想你。”
小影在那面咯咯地乐了。
“你干吗去了?怎么连信也不给我写一个?”
我问她,但是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怎么可能责怪小影呢?
小影就笑:“你猜不出来!”
我笑了:“说吧,你干吗去了?你们屋的女孩怎么都没有人影了?”
“你打开电视,看7点的新闻。”
看新闻干吗啊?我就纳闷儿了。
“去看啊!”
我看看我的潜水表,已经是7点03分了,我就说来不及了,我还得去中队俱乐部呢!那帮家伙都在看欧洲杯,我要换台绝对是当即被按倒暴锤。
小影就不高兴了:“电视上有我!”
我就一激灵:“怎么会有你呢?”
“去看就知道了!”
我就纳闷儿了。
中队文书一直在边上,好像是在看报纸,这个时候他站起来了:“真的假的?电视上有小影啊?”
小影在那面说话了:“谁偷听呢?”
我就笑说是我们文书。
小影说:“你看就看,不看就算了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文书就跑出去了。
我听见楼道里面文书在喊:“换台换台!新闻里面有小影!”
然后我听见楼道尽头的中队俱乐部那个热闹啊,一片小马扎响啊!
我还拿着电话发愣呢,就听见那边一分队长跟那儿喊啊:“小庄呢?叫小庄过来没有呢?别赶不上了!”
可是我舍不得放下电话啊!
我还没说话呢,那边马达就喊了:“搬过去搬过去!给这龟儿子搬过去啊!”然后那个热闹啊!
狗头高中队不在,他去大队战备值班室值班了,大家都是换了个德性,恨不得把房子给拆了再说。当然房子是不敢拆的,就是说说而已,显示我们弟兄的心情愉悦。楼道里一片靴子乱跑声,还喊道:“小心点,小心点,日子还过呢!”我就知道是后勤股副股长那孙子,这孙子是个铁杆球迷,就喜欢跟我们中队一起看球,看得极爽。因为我们中队球迷多,一有球他就过来,干部的德性就没有了,只是球迷。
小影在那面就笑:“你们干吗呢?”
“搬,搬电视呢!”我都被这帮孙子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影乐翻了:“你们搬电视干吗啊?”
我还没有解释呢,电视已经搬到中队部门口了,一帮兵哗啦啦就进来了,地上床上坐了一大片啊!文书就搬张桌子过来,把我们中队那台破牡丹搁在桌子上,赶紧插电调台啊!
然后就看见新闻了,是一帮老头、老太太开会呢。
这有啥看的啊?我就蒙了,兄弟们也蒙了,嚷嚷着:“没有小影啊!”
小影就在那面说:“都老实等着!”
我就老实等着,弟兄们也老实等着。老头子、老太太开会,过年了开开茶话会,像这种淡新闻多得要命。
接着就不是开会了,是一个大山里面的帐篷群。
弟兄们就嚷嚷:“谁啊?哪个部队啊?”
然后觉得不对劲啊,怎么都是女兵啊?
我仔细看。没看见小影,就看见一帮女兵在演练战场救护演练越野,甚至还穿着迷彩服军靴进行演练射击。我从来没有见女兵穿成这个样子,这是干吗啊?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女子特警队呢,弟兄们都惊了,咱们部队有女子特战队啊!然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怎么戴的贝雷帽和我们不一样啊?蓝色的不说,还有个金黄的帽徽啊,这是什么部队啊?
我一下子就醒了,我知道是什么了!
然后弟兄们还在嚷嚷:“小影呢?小影呢?”
后勤股副股长就喊:“别吵!”
他也明白了,干部就是干部,这个时候不是球迷了。
弟兄们就都不吵了。野战部队的干部就是干部,就算一起看球也是干部。
然后我就看见一帮女兵在帐篷里面整理自己的东西。
我靠!我心里面一凉啊!我是真的一凉啊!
我看见小影了。
小影就在那面叫:“小庄小庄,你看见我了吗?我在最左边,我们班的女孩都在电视上,你赶紧找我!赶紧找我!”
我拿着电话当时就蒙了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我听见播音员在说:“……我军第一支参加联合国维持和平的医疗队在结束了紧张的培训后即将踏上征程,远赴东南亚某国去执行光荣的使命,这是我军第一次派出医疗队参加联合国的维持和平行动……”
弟兄们都惊了,都张着嘴。
我就更不用说了,拿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张着嘴!
“你看见我了吗?”小影还在那面笑啊,“还有小菲呢!我们屋里的女孩都在了!”
“看,看见了!”我张着嘴还没有缓过神来。
“明天我就走了!”
“真的去啊?”我问。
“那还有假的?”小影咯咯地笑!
我就心里疼啊,你笑个屁啊,你知道我在担心你吗?
话到嘴边却说出不来啊!
“以前都是你在第一线,这回是我了!呵呵,我是自愿报名的!”小影在那面说,“没事,别担心啊!凡是派医疗队的地方都是局势得到控制的!我得给你普及一下子啊!”
我还是张着嘴,我不知道说什么啊!
小影还在笑:“怎么了?吓一跳吧?”
不会吧?小影去战区?不是演习的战区啊,是真正的战区啊!就算是控制了局势也是战区啊!我是特种兵,这点常识是有的啊!被控制的地区适合打特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的思维就是这个样子!
弟兄们都惊了,嚷嚷着:“不会吧!真派女兵上去啊!男的都死光了?”
你们不知道野战军的弟兄是怎么心疼女兵的。
弟兄们都惊了,大家都觉得奇怪,也觉得不可思议。
小影就在那边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开会了!明天上午我就走了!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比你差!哈哈!啵儿一个!”
然后她就挂了,我拿着电话一直到盲音。
新闻完了,大家也沉默了。
马达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小影她们真的去了?”
一个弟兄就说:“新闻都播了,你说能不去吗?”
大家就看我。
我谁都没有看,盯着电视出神。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呵呵,很多年过去了,我可以平静地写这段往事了。
呵呵,很多年过去了,我可以坦然地写这段往事了。
小影去了前线,我还在山里。
这就是我的小影,她就是这个性格。
要我现在说,她就是想和我看齐。因为她知道,我也许真的要在狗头大队从军了。
呵呵,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维持世界和平、振我军威、扬我国威的理想。
小影不是那种女孩,她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
她就是小影,就是因为爱我。
这就是当年的事实。
两个真实的小兵的故事。
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
22.脏手(1)
刚刚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电话响的时候我刚刚买烟回来,还没有开门。等我开了门,电话已经不响了。来电显示一串子0,我吓一跳,这是什么号码啊?
后来电话又响了,我就拿起来。没人说话,只有呼吸。我“喂”了好几声,没有人搭理我,我就挂了。
但是电话又响了,我拿起来就怒了,因为我这段时间尤其是今天的心情极端不爽:“他妈的谁啊?”
其实我现在一般不这么鸟,但是心情不爽尤其是隔离自己这么久了,所以我就有点儿过分了。
我听见了抽泣。
我就傻了,谁啊?
那是女孩的抽泣。
谁啊?我脑子里面转过很多张脸。
最后定在两张脸上,然后两张脸重合了。
我知道是谁了。
我也就不说话了。
快两年了,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
我坐着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这还真的是个问题,因为中间我搬家很多回,电话换了好几个,手机也换。
“问了好多人。”她淡淡地说。
那种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使得我一下子傻了。
过了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的?”
“我看了你的小说……”开头几个字还清楚,后面的就泣不成声了,哭得不行了。
很多回忆就出来了。
但是真的和小影无关,我想起来的就是那只迷彩色的蝴蝶在我眼前飞舞,我伸手去抓,我拼命去追,但是什么都是空的。
我的脑子也空了,不知道说什么。
我就那么坐着。
“求你了,别跟他们生气了……”她抽泣着说,“我一直在看,从第20节开始跟着看,我知道是你。后来你公布了自己我也没有惊讶,因为我知道一定是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网络是个好东西还是个坏东西呢?
“你好好休息,别生那么大气好吗?”她抽泣着恳求我,“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本来不想打扰你,怕影响你写东西,但是今天我坐不住了,我必须跟你说话……你这么是在耗自己,你知道吗?”
我深呼吸一下,红肿的左眼又开始疼了。
我知道是眼泪,有盐分所以会疼。
“赶紧休息吧,不要这么跟人赌气了!”她说,“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了,我理解你……”
我闭上眼睛,让眼泪一直流啊流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
“按你自己的想法写完吧。”她说,“我们很多朋友都在看——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就是那只迷彩色的蝴蝶。”她笑了。
我不知道大不列颠现在是几点,但是我知道一定是黑夜,因为我这里是白天,而她在地球的另一边。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中国士兵——小庄!”她像孩子一样笑了,“现在你的名字在好多留学生嘴里呢!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无论当没当过兵的,无论喜欢不喜欢军队的,都喜欢这个小庄你啊!我都有点儿吃醋了。呵呵,赶紧休息吧!小庄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啊!”
我睁开眼睛左眼绝对是花的,右眼是清楚的。
我们说了很久,还说了什么我就记不清楚了。
我的心情好多了,踏实多了。
对于那些我原来不想写或者说怕引起争论的故事,那些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也一样要写了。
因为,这已经和我的荣辱没有关系。我个人在这些故事面前算个蛋子啊!何况这个故事和政治还真的没有关系,是整个东方民族的问题,是几千年的民族心理的问题,或者说是民族应该铲除的劣根!
这是一个过去的小兵的故事。
小兵,是的,一个过去的小兵,被人遗忘的过去的小兵。
永不为人知的一个过去的小兵。
死在我枪下的一个过去的小兵。
其实,还应该说是我的前辈。我亲手杀了他。
大年初五的凌晨三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是值班的班长,在楼道坐着给小影写信。我们特勤队的警报响了,是战斗警报,我们的警报是分级别的,特勤队出动和大队全体出动是不一样的警报——这个警报是特勤队的警报。
我顾不上别的了,把信往兜里一塞就吹哨子。
当时我没有那么紧张,因为我一直以为是狗头高中队跟我们过不去,不让我们好好睡觉,估计又是跟炊爷的三轮较劲儿,或者去家属院偷谁的自行车什么的,这种鸟事真的是屡见不鲜啊!
可是我一抬眼,这不是啊!文书都出来了,拿着钥匙哗啦啦开枪库啊!还对着对讲机说:“二中队特勤队请求开枪库!”文书是江西人,一张嘴就是江西普通话,我至今也学不像。
特种部队枪械管理是非常严格的,虽然你天天要跟枪打交道,但是枪支的管理不是闹着玩的,文书有钥匙,但是如果大队那边不知道,警报器马上就会响啊!
干吗取枪啊?我有点儿发蒙。
那边文书已经开了枪库大喊:“特勤过来取枪!”
这边我们弟兄已经穿好衣服,拿着头盔、背囊等出来了。
马达把我的头盔和背囊扔给我,我就跟着大家去取枪。
这回枪库没有停电——我很意外啊!哪次夜间战备不停电啊!
但是当时顾不上这么多啊!我赶紧抄起自己的步枪,手枪、匕首披挂好就往外跑啊!
全大队都没有动静,只有我们特勤队在战备。
我确实奇怪啊,这回是干吗啊?单练我们啊!批准非训练时间开一次枪库有那么容易吗?绝对是麻烦得要死啊!——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赶紧跟着跑啊!
我们十几个弟兄哗啦啦全副武装,除了没有子弹。我们跑到楼下的兵楼前集合,我就喊队,大家赶紧向右看齐报数。
狗头高中队早就在下面了,这孙子也是全副武装。
我就报告应到多少、实到多少,请高中队指示。
狗头高中队这孙子还是那个表情,就那么一挥手:“放背囊!”
我们都一怔,但还是放背囊,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小值日!”狗头高中队喊。
“到——”那个在兵楼里面坐着的兵赶紧跑步过来。
“一会儿你负责把他们的背囊拿回去!”
“是!”
我就更蒙了,背囊不带战备干什么啊?
“一号区,登机!”
我们就跑步过去,只拿着武器,背着一个水壶,干粮什么的都没有带。我心里还合计着呢:这是什么战备啊?这么莫名其妙啊,野战部队出动不带背囊干吗啊?真的练我们风餐露宿啊,就是野外生存也带个背囊啊,为什么只带武器?
我还没合计出来呢,就已经到大操场了。
我们特勤队的直升机就在那儿等着呢,螺旋桨在转动着。
然后就发弹匣,弹匣一到我手里,我就惊了!我靠!实弹啊!
绝对的实弹,不是空包弹。
我们都惊了,但是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往自己的装具里面装弹匣。
然后我把一个步枪弹匣上到步枪上,一个手枪弹匣上到手枪上,不敢开保险。
狗头高中队就看表,然后一辆突击车就过来了。我们一看更惊了!
何大队啊!他也全身披挂啊!除了没有步枪、挎了个手枪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缺,还真的戴个头盔——他脸比较大,所以戴上去比我们威武得多。我们戴上去都跟小麻雀似的。
何大队跳下来,径直走过来。
我看见他没有戴军衔和臂章,胸条也没有。
狗头高中队就敬礼:“大队长同志!二中队特勤队应到多少人,实到多少人,集合完毕请指示!”
何大队就还礼,也不说什么,就一挥手:“出发!”
我们就上飞机出发,何大队也上来了。
直升机起飞了,何大队也在,我们都不习惯。
我们拿出迷彩油要画,何大队就摆手:“不用了。”我们就收好。
“撤掉你们的臂章、胸条、军衔。”何大队淡淡地说。
我们都蒙了,干吗啊?
狗头高中队在撤,我们就撤,收好了放在兜里。
直升机径直向远方飞去。
何大队严肃的脸不知道在看哪儿。
我们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第一次和何大队一个直升机你想想什么滋味?
何大队叹口气,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叹什么气。
他缓缓地说:“今天的事情,就死在你们脑子里——谁泄露出去,按照泄密处理!”
我们就更紧张了。
什么事情啊?何大队亲自带队,还撤掉我们的臂章、胸条、军衔,这是干吗啊?
我第一个反应还真的是战争行动,这个不骗你,美国大片你看多了也是这个反应。我还以为边界那面出事了,或者是派我们去什么国家或者地区秘密干什么事情。
于是我就紧张得不得了啊!
上战场啊!
但是接着我就知道不是了,因为直升机在往城里飞啊。
我蒙了,这是干吗啊?
何大队看着城市,什么都没有说,就是那么看着。
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他的脸色复杂,或者说,确实是痛心。
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是士兵,只知道服从命令。何况,是何大队跟我们一起去。
很久很久,何大队才缓缓说:“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清理门户。”
23.脏手(2)
该怎么讲这个故事?我真的是犹豫了半天,虽然不写不行,但是还是犹豫——肯定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我还是要写,不能不写啊!我不能让这件事情真的跟我进了地狱啊(我知道我没有上天堂的命),那样我就不是内疚的问题了——毕竟,那一枪是我开的。
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按照有关原则,密级早就可以撤销了。何况这件事情还真的没有什么密级,只是不对外公布而已。何大队所说的按照泄密处理也是针对狗头大队的范围说的,我现在说也确实不犯规。
但是我是真的不想给自己招惹一身是非,所以我会犹豫啊。我只希望大家好好地反思一下关于一些民族心理的问题。
真的,我的个人荣辱其实都是扯淡的事情了,因为这种小事真的不算是个什么蛋子事情,不至于牢狱之灾,何况还是写在小说里面不能成为什么证据。否则那些写惊险小说的人就都别写了,干脆都改言情,绝对保险。
所谓的个人荣辱,就是一定会引发大量的争论,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要我说,它还真的和政治无关,是整个东方民族的问题,我说的是整个的。唉,争论就争论吧,如果我小庄豁出去自己的荣辱被人骂个狗血喷头——其实在前面的段落你们应该十分了解我的写作风格了,绝对是小心翼翼,但是这个段落怎么写都是一堆事情——只要这种劣根能够引起大家的一点点反思,我算个蛋子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压在心头的难道是虚幻吗?
呵呵,你可以相信,可以不相信——我说过了,这是小说。
直升机在省城上空飞翔,降落在一个工厂的停车场。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工厂,我进城本来就少得可怜,何况一进去就在军区总院扎着不出来。我透过舷窗看见外面到处都是警车,围着工厂的办公楼。
何大队下去了,我们在上面等着。
然后我就看见何大队在和几个警察说什么——顺便说一下,警衔我至今认不全,就是觉得麻烦看不明白——然后他一挥手,狗头高中队就下去。
他们还在说什么。
我们弟兄就在上面等。
我当时心里已经差不多知道了:地方公安遇到硬茬子了,收拾不了找我们。
我们那帮学生——特警队也在现场,但是我看见他们已经有人挂花了,正在包扎。
没有什么枪声,但是救护车在来来往往。
我就知道刚才有一场恶战啊!
看上去真的是有不少警察挂花——有没有牺牲的我至今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不会跟我们小兵通报。
何大队一挥手,我们就下去迅速列队。
何大队很严肃地看着我们:“目标——一个疑犯,持有79微冲一支,77手枪一把,弹药不确定,并在身上绑缚TNT炸药块,电子触发雷管。劫持人质七名,就在那个三楼!——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齐声吼啊——绝对是有信心啊!一个人算个蛋子啊!我还以为有多少呢!
何大队还是担心地看着我们,不下命令。
他又转身看大楼。
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这种简单的小科目练了几百遍都不止了啊!就是野外驻训的时候,逮着附近部队的兵楼办公楼机场什么的也是抽个时间狠造啊!有时候扮演“恐怖分子”,有时候又是反恐怖部队——“恐怖分子”这个词是开玩笑啊!意思就是渗透破坏啊,别给想歪了啊!
为了提高0.5秒,我们可以练十遍或者二十遍,绝对是快准狠啊!但是何大队却在犹豫。他就那么看着大楼。狗头高中队不敢说话,他个孙子敢说什么啊?他握着自己的手枪把,在想什么——我当时就想喷,哎呀,这孙子也会思考啊?
何大队看了半天,就说:“还是我跟他谈谈吧。”
一个警官就说:“算了吧,我们跟他谈了的,他都开枪了。”
“我去跟他谈,好吗?”何大队客气地说,毕竟这是人家的地头啊。
几个警官想想,但是不敢下决定。
“我去和他谈——给我一次机会。”何大队缓缓地说,谁都能听出来他话里的沉重和心痛,“他毕竟是我的兵。”
我当时脑子就蒙了!我操!不会是我们狗头大队的哪个小子胡闹吧!这他妈的可玩大发了啊!但是转念一想又不是啊,我们大队就那么屁大点院子,看得死死的,谁也出不去啊?就算真是有这种操蛋的,我们也马上就能追捕啊!特勤队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我看见狗头高中队把头低下了。我知道,这孙子是真的难受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这孙子难受啊!
警官们看看何大队,再看看狗头高中队,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何大队拿着高音话筒往前走,一个警官要给他防弹衣。
何大队怒了,真的怒了,一把推开:“我要那个玩意儿干啥!他是我的兵!你让他向我开枪试试?他敢?!”
我明白了——可能是退伍的老兵。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确实也有,比较令人痛心。后来我退伍后接触了一些国外的资料,知道全球特种部队都出过这种倒霉事情,一般警察是真的对付不了的,只有找特种部队自己解决——我们的行话,就叫“清理门户”。
我相信所有的特种部队在处理这种类似于“清理门户”的事情的时候,都比较难受,但是不得不为——你是军人,就要执行命令,况且,你的弟兄真的犯罪了,国法难容啊!
但是这个兵绝对不是一般的退伍兵。因为那犯不上何大队亲自来啊!这个智商我还是有的。
何大队往前走,狗头高中队一挥手,我们就急忙跟上,前后左右成了人墙,打开保险,枪口对着大楼——我们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任何可能射向何大队的子弹。
“给我滚!”
何大队第一次踹了我一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打小兵,这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而且踹的还是我。
我们不让开——我们必须用生命捍卫何大队,他是我们的军神。
“高中队!”何大队喊。
“到!”狗头高中队立正。
“你让他们给我让开!我自己过去!”何大队吼。
狗头高中队在犹豫。
“这是我的命令!”何大队怒了,“我就不相信他会开枪打我?!”
狗头高中队不敢怠慢了,命令我们让开。但是他使个眼色,我和我的两个突击手就悄悄过去了。何大队的注意力在前面,他也许感觉到了,但是顾不上我们。
他一直在看着那幢黑压压的大楼。
我们都知道目标在三楼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窗户,我们的目光就在那里寻摸,步枪抵在肩上,但是枪口是向下的,不敢刺激对方啊!
我们三个戴上自己的单兵夜视仪展开散兵线,慢慢地跟在何大队后面——我离何大队最近,只有半米,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就一下子扑到前面去!
我会用我的生命捍卫他!
我那时候已经理解他,而且我知道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何大队走到空地上。
他站住了,看着大楼。
我们都很紧张,握紧步枪。虽然我们都是步枪速射的高手,但是没有目标打个屁啊!夜视仪里面绿乎乎的一片啊!
我当时已经意识到对方也绝对是高手——狗头大队的老兵不是高手吗?
我们真的发现不了他,何大队就拿起高音喇叭:“妈拉个巴子你小子玩什么呢?赶紧给我出来!”
里面没有动静。
“要玩就先跟我玩!”何大队喊,“你想怎么玩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在干啥啊?你在找死知道吗?”
里面有声音了,是个男人:“何中队,是你吗?”
何中队?!我一激灵啊!不得了啊!这不仅是老兵,而且是我们的前辈啊!打过仗的老侦察兵啊!素质绝对不是吹的啊!是真开枪打人的主儿啊!而我们呢,就打过靶子啊!
“不是我是谁啊?”何大队就说,“你大半夜的整什么整啊?把我也给整来了!你说我怎么办啊?赶紧下来,什么话下来说!”
“何中队,”那个男人的声音干涩,“你走吧……我没有回头路了,我杀人了,还不是一个。”
何大队就惊了:“你……你怎么能……你小子干什么啊?”
“是真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变得坚硬,“我不会出来的,除非警方答应我的条件,给我提供直升机出境……”
“你以为看电影啊?”何大队怒了,“你没当过兵吗?可能吗?能答应你的条件?你自己寻思可能吗?!他答应你,他是干什么吃的啊?你这是自找死路啊,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他是真的痛心了。
“何中队,我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那个男人说,“你左右不了,我知道。怪就怪我自己,没有自杀,还活着回来了。”
何大队痛心疾首:“你怎么那么浑蛋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年轻啊!那点破事算什么啊!你怎么就不自己想想呢?”
“我根本就没有出路!”那个男人说,“他们都拿那种眼光看我!挖苦我!还欺负我!何中队,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怎么过的!我受够了!这个狗日的厂长还欺负我老婆……我能不杀他吗?我算个什么男人啊?”
何大队急得团团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不是说对你的政治前途没有影响吗?咱们不是有政策吗?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啊?”
“政策是政策,但是他们根本就不那么看我!”那个男人都哭了,“你知道他们怎么骂我的,何中队?——胆小鬼、怕死鬼、王连举、叛徒……”
那个男人哇哇大哭啊!一个男人,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你知道我是多么震惊吗?我当时18岁,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前辈是怎么了啊?
“你不是!”何大队的眼泪也要下来了,“你是我最好的兵!你是我最坚强的战士!你是我最过命的弟兄!你下来,我给你做证!我看哪个敢欺负你?!我把这个厂子给他拆了!”
“晚了!”那个男人哭着喊,“我杀了人,连欺负我老婆的那个厂长,还有跟他一块儿去的,四个,我还打死了警察——我没有活路了!”
何大队急了,真的急了:“为什么这样对我的战士?为什么?党纪国法他违反了哪条了?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这帮狗日的?他为了你们烈血!为了你们受罪!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的战士?凭什么?”
他破口大骂,但是不知道在骂谁。
我也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但是我当时就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
何大队的对讲机响了:“何大队长,疑犯劝出来了吗?上面的时限还有15分钟。”
“等着!”何大队对着对讲机喊,随即一把将对讲机摔在地上,还踩了一脚。
他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大楼,语重心长地说:“……你出来吧,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没有活路了,何中队,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何大队叹了口气,指着我们三个:“你看看他们三个,你再看看后面的十几个——都是你的小兄弟,加上我,加上你的哥哥老高,就这么些人了。你先开枪把我们都打死吧,打吧。”
那个男人喊:“何中队!你说的什么话?”
“你不要忘记了,”何大队的眼泪在眼里含着,“我还是军人——他们这些小兄弟也是,既然我们来,就是有命令的——军令如山倒啊!你说我该怎么办?是下命令让这帮你的小兄弟,还有你的哥哥老高进去和你对着杀?还是……你说呢?我不能对你下死手啊!你是我的战士、我的兄弟啊!你是为了我们这帮老哥们儿吃的苦啊!那么些年,你在那个里面受的罪,不是为了我们这帮老哥们儿吗?我只有选择让你先开枪打死我,还有你的哥哥老高,还有你的这帮小兄弟,然后你爱怎么办怎么办——但是我不能离开,不能不管——我是军人啊!你的哥哥老高也是,他就在后面。还有这帮小兄弟也是啊!我们怎么可能不服从命令呢?”
那个男人泣不成声:“何中队……”
何大队摘下自己的头盔,随便一丢:“这个玩意儿号称防弹,到底咋样我也不知道。你开枪吧,朝我这儿打……”
他指着自己的额头。
我们都惊了。
何大队就那么光着头站着,惨淡的灯光下他真的泪如雨下啊!
沉默。
还是沉默。
一支79微冲丢下来了。
“何中队——”那个男人高喊,“我宁愿打死一百个警察,我也不能向我的兄弟开枪!”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然后,何大队就闭上眼睛。
眼泪在他的大黑脸上就那么流——我们是真的,从来没有见他哭过。
然后,那个男人就出来了,站在楼门口,站在灯光下。
我看见了他的脸,一张惨白的脸。
他慢慢解下自己身上的炸药,丢在一边,空着手,就那么站着,看着何大队。
何大队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惨淡地笑了:“何中队,我又见到你了,真好,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了……”
何大队喉结蠕动着,什么都没说。
警察们扑上来按倒他,搜身,戴上铐子。
他看着何大队,还是惨淡地笑着。
警察们围着他,准备带走。
“小庄。”
我听见何大队压低的声音,颤抖的声音。
我看着何大队。
“射杀目标。”
我一惊——不会吧?不是投降了吗?
“执行命令!”何大队的语气严厉。
我不能再犹豫了——战士就是这样,不能问那么多。
我端起自己的步枪,瞄准那个男人。
但是我的右手食指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射杀他?如果他在反抗,当年的小庄绝对是毫不犹豫啊!但是他没有啊!他投降了啊!
“射杀目标!”何大队的语气极端坚定。
我无法犹豫,我无法抗命,我无法拒绝,我只能射杀。我是战士,我只能服从上级的命令,何况我也不会怀疑我的上级,我信任他。那件事情之后,我更加信任,因为我知道战士就是要牺牲的,这是天职。
我瞄准目标头部,屏住呼吸,虎口均匀加力,食指扣动扳机。
我听到枪声。
虽然我天天听到95枪的枪声,但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
因为,子弹真的去射击一个人,不是靶子。
随即,我从夜视仪看到那个男人一下子栽倒了。
警察们紧张起来,纷纷拔枪,但是马上就知道那一枪是我开的。
我的枪管还在冒烟。
何大队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带回!”
我们就集合,警察谁也没有拦,他们怎么敢拦呢?
我们跑步去我们的狗头直升机。
路上,我们跑过那个男人的尸体。
我看见他的脑浆迸裂,红白分明。
我感到恶心了。
是我杀的人啊!
我们上了飞机,警察不敢拦,何大队也不跟警察说一句话。
起飞后,我开始吐。
何大队和狗头高中队什么都没有说,就是默默地看着脚下的城市。
这件事情一直记在我的心里,我对谁也没有说。
要我现在分析,何大队的心理就是:与其让他接着受辱,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的结束。他毕竟曾经是个战士,他的结局无非是一枪而已,不如直接点儿,何必让他再接着受辱呢?”
其实他的命运,真的和政治无关,政治没有为难他。
是人。
社会中的人。
一个民族的极端恶劣的劣根心理。
这个故事,其实真的没有完。
因为,他死之前的故事,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你们有兴趣听吗?
一个过去的小兵的故事。
24.脏手(3)
我刚刚又打了半天电话,打给谁不说你们也知道。
我不知道应该感谢网络还是感谢什么,但是我在这个网络世界写这个劳什子小说,她居然还一直默默地看着,还抹眼泪后悔当初不理解我。说实话我的眼睛也一直在疼,因为也在流眼泪,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其实我这才知道,我真的那么需要她。
只要她在看,她在关心,小庄的故事就不会结束。
我们打了一小时越洋电话。
我不知道几个钱,但是钱现在对于我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没有跟我提我开枪杀人的事情,虽然我知道她看见了,但是没有提——有心眼的女孩都不会那么傻,她更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告诉她。
呵呵,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我连小影都没有告诉。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杀过人。
虽然那时候我是士兵,但是我还是杀过人——而且还是我的前辈。
小庄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压着这件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想告诉也不想说,只是现在不得不说。我不能让这个前辈,过去的小兵就这么消失掉——我倒不是纪念他,他也不是什么伟大的战士。客观来讲,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我开枪,其实是给了他一个解脱而已。但是,这个人毕竟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萨特的剧本《脏手》。我看到这个剧本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从军队回来一年多了。当时要排一个戏剧片段,一个同学迷萨特迷得不行,我对萨特比较一般,我喜欢尤金?奥尼尔和彼得?谢佛。我一向对事事儿的讲哲学的比较反感,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根本不看萨特。
我那时候在大学里面已经适应了这种慵懒闲散的生活,不是刚刚来的时候那种鸟样子了。我说过,环境的力量是无穷的。所谓的一次当兵,一辈子都是军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相信的话就去问问你们身边退伍和转业超过一年以上的人,那种社会的暴锤是你们抵挡不住的。因为那个不是身体的暴锤,是对心灵的暴锤。
很多话很难说清楚,要是讲述这些故事,我干脆再写一个小说。我还是说《脏手》。
他一定要我演雨果(好像叫这个名字,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现在脑子很乱很乱,不是大作家雨果而是剧本里面的一个角色),因为觉得我的气质很像雨果。我也不知道哪里像,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表演课程的作业还是要完成的啊!就跟在部队的道理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说。
我就拿过来剧本,只看了一半我就已经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没有眼泪,只有胆寒。
《脏手》讲的是一个清理门户的故事,只不过发生在“二战”的法共游击队。
雨果就是那个被处死的人。
他被处死了,被自己的战友。
我要演的就是雨果。
我拿着剧本,我都能清楚地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我一下子把剧本扣在桌上。
真的太可怕了……
最后打点(我们学校的行话,就是考试)的时候,我真的在被杀的那个瞬间在台上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我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漫天的星星。
脏手。
我的手也是脏的吗?我不知道。
没有泪水,只有颤抖。因为,我会恐惧,我会一直觉得自己的手是脏的。那双眼睛在看着我,就那么看着我。
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但是始终没有勇气读他的剧本的原因。《死无葬身之地》,这个名字就让我感到恐惧。后来我还是偷偷看了,恐惧就没有那么强了。我有过当兵的历史,还是跟游击队一样在敌后游击作战的特战队员,但我还是会感觉到恐惧。
这真的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要不干脆拉光荣弹,或者是把手枪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但要是来不及呢?
我们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真的无法回答,你们可以说豪言壮语,但是你们不到那个份儿上,就不会知道。什么样子的训练,都比不上实战。设身处地地想,在你们离开特种部队那样的一个激情单纯的环境,你们在社会上被暴锤以后,作为士兵,你们的价值是什么呢?是自杀吗,还是活着?自杀就是英雄吗?生存就是耻辱吗?人的价值是什么呢?
我真的没有答案。
这也是个不宜展开的话题。因为,东西方民族在看待战俘问题上的思想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区别的。注意,我说的是民族不是政治!是看待不是处理!谁也别给我理解歪了啊!否则我就骂人!我没有说什么政治的话题啊!谁也别理解歪了!
我只能说,如果是我,我被俘的话,我就自杀。
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就是为了我还在战斗的兄弟们。
光荣弹、手枪的最后一颗子弹、匕首、咬舌头……我都干得出来,因为我不能出卖我的兄弟。
在我刚刚接受这种训练的时候,我就是这个主意。
现在也是,如果战争爆发的话。
这就是小兵的命,该着了就是你,该不着就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