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那九凤此刻又悲悲切切地言道:“真是瞎了眼,当时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卖布匹的,你睁开眼看看,我得了你什么好了?便是如今我也是穿着这么半旧的粗布衣衫,哪还有半分当姑娘时的样子。”
说着气极了,竟扯开衣衫呼啦一声掷到林茂海脸上道:“得,得,今朝便都还了你,以后便再无瓜葛,全当我死了男人,比这般不知道省心多少?”
那林茂海被她拉扯着不稳,就势便坐在地上。九凤的外衫正呼在他的脸上,正遮盖了他的面容。
而此时九凤却只剩下一件红肚兜寒赤赤地立在那儿,却不惊慌,只呼她爹爹道:“爹爹,不管他,便由着他死,俺们先回酒馆去看顾林宗主,别一会儿他醒了酒,身旁没个人。”说着扭动身子,拉着她爹爹一径地往回走,言语中又带着三分羞涩道:“爹爹,你说,那林宗主可娶了亲了?他,他刚刚拉着我的手赞我俊来着,可是酒话啊?”
那一行人看着便如一村妇因得名门少宗主一时宠信,便借势舍了自己的爷们不管,却要另攀高枝的模样。更何况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林茂海脸上,更令那当头大哥深信不疑。当头大哥一挥手,众人会意,迅速向那酒馆围去,生怕便这一时错开,跑了那林茂海。
待林中稍静,九凤却迅速折返,见林茂海尚呆立在原处,却也不寒暄,只道声得罪了,便扯着林茂海岔过主路,向山涧走去。行不稳时,更是带着林茂海连滚带爬,直至窝到密林中一处石窝子处,方安下心来。不一会儿,果听那众人等发觉上当,再围过来时已不见了二人,只那九凤的爹爹被他们抓住,当场便活剖了。月夜中林茂海只觉得一滴滴热辣辣的水落在自己手背上,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便是那件事打动了林茂海的心,直至他三媒六聘地迎了九凤过门为正妻,武林中人尚不知究竟是何原由。
如今,这一幕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林茂海看着九凤唯唯诺诺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我让你滚回你的庵里去,你听到了没?一天不是哭,就是念佛?这下成全你,回去接着给泽儿、白石念经超度去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九凤在自己居住的院里,立了一处小庵,请了菩萨,每日便是木鱼声不断,香火烟缭绕,更惹得林茂海心烦,二人已是许久未见过一面了。
那焕峤见状,扭着腰肢,向前拉起九凤道:“**奶,老爷这里有外客,咱们便先避避。这大少爷二少爷自然不会白死,老爷会讨个公道的。”说着,便要就势将九凤搀出去。
谁知,那九凤看着干瘦,却另有一股子气力。只见她抖落开焕峤搀扶,一扭身,直指着她的脸道:“你个小臊蹄子,净日里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你当我不知道,你那一身的狐媚子功夫,没少在我泽儿身上使劲的。但只瞧着我瞎,不管大院里的事儿,更是一天天的拿大,一个十五房小妾,竟欺负地我泽儿还要在你面前低三下四的。你以为我不到院中来,就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我泽儿是个孝顺的,有点儿什么事都会跑来和我说道说道。我问你,昨日傍晚时分,是不是你拿了老爷的手牌让泽儿去请那妙净门的妙生宗主来府?这事儿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老爷的主意?”
众人本听着她抱怨、咒骂,以为一时气急,但没想到这九凤却是个心里敞亮的。只因年老色衰,得不到林茂海宠信,更知道自己无权无势,管不了林茂海那些个风流艳事,便干脆离着大院远些,不惹林茂海心烦,自然林茂海也不会轻易便废了她这**奶的名份。
但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清楚,林泽个性温和但懦弱,没主见,林白石则是莽撞,不知礼。故而她便让林泽顺着林茂海,全听着林茂海的主意行事,而林白石却被她设法送去了别院,免得冲撞了林茂海,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泽初时也不得林茂海待见,但经了几件事,林茂海却觉得这林泽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便慢慢放了手,却不知林泽的决断大多是由九凤在后面操控的。
故而林泽有个大事小情的都要来九凤的院里商量请示一番,九凤也常是事无巨细地安排筹谋。昨日之事虽事出匆忙,但因与焕峤有关,九凤便分外在意,没想到果然出了事。
九凤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不由地一震。那林茂海更是眼神凌厉地望着焕峤道:“她所说的可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让你去请过妙宗主?手牌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直逼到焕峤面前,便顺势将眼神躲闪不定的焕峤拉扯过来,面对着自己。
那焕峤左顾右盼,言语吱唔地道:“那,那是,你,那晚,他……”话尚未说完,却见焕峤突然慢慢地软了身子,眼中透出痛苦的神情,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整个人软软地顺势瘫在林茂海怀中。
林茂海大惊失色,一把将焕峤托起,伸手在经脉处一探,转而抬眼望向众人,惊呼一声道:“死了?”
这一惊却非比寻常,要知这屋内高手林立,林茂海、沈巽、妙云都是宗派中的好手,一身功夫自不在话下。便是暗里还有那不觉和尚、赵溯、元幼南等人也是功力深厚,但却无一人看清那焕峤是怎么死的。
林茂海此刻方意识到事态严峻,他缓缓站起,立在屋内,半晌不出声。众人也方在此时,看到了一代宗主身上与众不同的气魄。
“来人,颁‘奉石令’!”林茂海声音低沉,却自带威严。
只见屋外,踅进一人,却是个三四十岁文书打扮面色枯黄、身材消瘦的中年人。那人随身带着宣纸、笔墨等物。一进内厅,先冲着林茂海施了礼,又向众人微微颔首后,殷切地问询道:“宗主,可是要发‘奉石令’?”
苦石派在镇漳地界已有几百年之久。这期间不只经历了中唐、晚唐朝野混乱、势力交错之时,更历经江山易主,重树赵家天下……
在朝局不稳、黎民受难之时,苦石派先辈临危抚安,发“奉石令”,号召镇漳及周边诸镇互为护卫,保一方平安。
此后,“奉石令”便一直在镇漳奉行下去。在镇漳,皇令为明,“奉石令”为暗。但在百姓心中,自然有一杆秤。一则强龙难压地头蛇,这皇令颁得若有不合理之处,倒是可以阳奉阴违,但“奉石令”若不奉行,却难逃苦石派严惩。二则“奉石令”一出,定是大事。平头百姓虽不知背后因由,但也定全力配合,这反倒成了镇漳人齐心协力固守的不成文的规定。
林茂海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白石及焕峤的尸身,恨声道:“在这镇漳地界,若还查不出个结果来,我林茂海这宗主之位便该退位让贤了。”
那文书似乎至此时方注意到地上尚躺着两具尸身,被唬了一跳。哆哆嗦嗦连退了几步方稳下心神,颤声道:“宗……宗主,二少爷……这是……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虽见这文弱书生一脸苍白,双腿发抖,林茂海却也无心解释。只冷声道:“英先生,颁‘奉石令’,就算将镇漳翻个个儿,也要找到行凶之人。”
那位被称为英先生的文书此刻方恍过神来,赶紧向厅中黄花梨木桌走去。虽说门口离那桌子也不过两丈远,但那英先生却是蹑手蹑脚,左躲右藏,似是生怕地上已死之人诈尸而起一般。
林茂海见状,不由地眉头轻皱。这文书姓英,名琼,表字永好。两年前因庄中要重新修缮,此人毛遂自荐来至府中。初时看他那幅唯唯诺诺的样子,林茂海很是不以为然,并不想采用。
但此人对亭台楼阁、山水造物却有些与众不同之处。面相看着虽是猥琐,倒是胸怀大局。如今的府院便是经他之手重新翻新过的,便是巡府大人来府之时也赞不绝口,暗与林茂海言之有皇室之风。林茂海虽闻之惶恐,却也顿觉面上有光。
林茂海正思忖着,却见那英琼已写毕,又哆嗦着来至其身前,展开卷轴,轻咳一声,摇头念道:“泰平安康、贵极镇漳,贤民智叟、赢畾八荒。然则突生戚变、忽破平庄,苦石一派、力扛重鼎,振臂一呼、执干戈卫,镇漳诸公,请听严令,四手共台,共御民忧……”
英琼摇头晃脑尚未读完,林茂海已一把扯过卷轴,一撕为二,掷于地上,一指桌台,斥道:“给我滚过去,我说,你写。”
那英琼初被林茂海抢了自己“大作”吓了一跳,见林茂海动了真气,赶紧颠颠地跑回桌边,研饱了墨后,便仰着脸望向林茂海待其发号。
林茂海眼神狠厉地望向英琼,只道了八个字:“宵禁十日,彻查生人!”
这一屋中人全是深谙江湖世事的,焕峤被杀看似加深了两派误解,实则反倒引起了双方警觉。能于众多高手之中使焕峤死得不明不白的,武功该是何等的高深。
而林茂海算定依苦石派在镇漳势力之大,此人绝非潜藏在此处,定是近日来抵。只要查到蛛丝马迹,便必可顺藤摸瓜,查出背后操纵之人。
待英琼领了命先行退去。林茂海缓缓转过身来,多年来,又一次端端正正地看向九凤。
只见她双鬓已有了白发,面容更不复年轻时娇嫩,只是那眼神中仍留有与当年一样的神色,像一把锥子,仿佛能戳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