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的三月天尚有积寒未消之感,“清寒”二字最足以形容此时情境。腊梅蜷缩挂于残枝之上,早春的梨花杜鹃等又尚是含苞待放之态。如若心怀阳春之人,观此景色心中自有满怀期待之情,毕竟冬天已经过去,春暖花开之日只在眼前。但若心境悲凉之人,见此情境,却感冬风余威犹在,春日遥遥无期……
沈巽不知不觉地扶案睡着了,梦里,赵溯仍是乌月室里那身白衣打扮,双眼里仿佛装着星星般,那温暖的微笑让沈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心安。
赵溯深情地看着他,张嘴说着什么话,但声音太轻了,沈巽不由地向前一步,但却一脚踏入空洞之中。他慌忙抬头,生怕赵溯跳下来救他,大声向着赵溯疾呼道:“范生,不要跳!”却见赵溯毫不犹豫地向着他跳了下来……
梦醒了,沈巽忽地弹坐起来,那梦境是如此真实,让他心中一阵酸楚。是的,他与赵溯之间的信任与依赖便是如此,无论任何一人有难,另一人定会奋不顾身、拼尽全力相救的。
但如今,他愿意拼尽全力,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原本沈巽在遍查无着之时,遇甘南州献计,深以为然,二人本依计而行,却在邢任风处苦等了十余日未见梁之羡身影。那公主被甘南州所下之毒所苦,却不会一下致死,已然折磨得不成人样,但仍未见梁之羡有丝毫动静。
甘南州不解其中原由,反复思虑自己计谋是否有破绽之处,但终是无法,在那公主即将毒发之前,冒充一位江湖郎中倒是登门解了毒,公主深感其大恩,竟有意举荐其至御药房供职。甘南州自然苦笑不应,又消失于江湖之中。
但沈巽却在此计谋失策之后,更是万念俱灰,面容枯槁,行同走尸。
清晨,沈巽一个人在清冷的街巷上慢慢地踱着步,手中尚拎着一瓶未饮尽的“重碧酒”,口中慢吟着“重碧轻盏酒,春情生嫩枝,杯空犹不知,哪堪悠笛吹。”苦笑一声,抬起酒瓶,又大口大口地倒向腹中。
“七爷……”一直尾随着沈巽的谈十一娘见沈巽又是一夜以酒浇愁,不由地开口唤道。她一侧站立着一位一身紫衣的女子,此刻却轻轻摆了摆手道:“罢了,待他醉了,我也方好行事。”
谈十一娘闻言一躬身,双目含泪地道:“三姐,七爷如此糟蹋自己身子,十一娘是怕,是怕,那赵宗主便是以后寻见了,七爷也……”言到此处,不由地抽出袖中罗帕,掩面啜泣起来。
这紫衣女子正是无意坊的三姑娘沈青,今日她刚一至西川,便见到沈巽如此形状,也不由地心中悲痛,随着沈巽再行了一段路,沈青便从袖中抽出一支短香来,一个腾身已串上前方屋脊,不一会儿,一缕青烟便随风而散,悄然弥漫于沈巽周围,沈巽晃了几晃,终是缓缓瘫软在地上,再无力站起。
沈巽醒来时,已是第三日午时。刚一醒来,便见到谈十一娘正侯在床边,手里捧着热茶,喜道:“三姐的香果然了得,正正地日过午时便醒了。”言罢,将茶递至沈巽手中道:“七爷,可松乏些了?饮些热茶暖暖肠胃,十一娘已准备了清粥、小菜,七爷已连着沉睡了三天了,定是腹中饥饿,先垫垫肚子方好。”
沈巽睡了这三日,身体确实比此前轻快了些,头脑也清爽了许多。听谈十一娘话语,便道:“三姐来了?”
谈十一娘笑道:“三日前便来了,要不是三姐燃香助眠,让七爷好好地睡了一觉,十一娘还真是担心七爷的身子骨这么熬下去怎么得了。”遂又轻声道:“我这便去叫三姐,三姐随行而来的尚有四五名‘牵机局’排名前十的人,如今已经撒下去了,不知可有什么消息。”
二人正言说着,只见沈青从外间迈步进来,见沈巽醒了,先是一脸喜悦,随后又阴沉地道:“你个死小子,瞧把你能耐的,无意坊的沈七爷竟然也学会喝烂酒了?你明知与事无补,还糟践自己的身子,都是爹娘惯得你,这无意坊查不到消息的时候也常有,你若以后每每自苦,我看,倒不如此刻我便回禀了爹娘,趁着身子骨还硬朗,再要了老八出来吧,单指着你这一根独苗怕是不行的。”
沈巽闻言微微一笑道:“三姐还是如此爱胡言乱语。”谈十一娘见状,双眼又是噙满眼珠道:“七爷可是有多久没笑过了……”
沈巽却只冷冷地道:“十一娘且回去歇歇,照顾凤酉多日,也辛苦了。”谈十一娘知沈巽要与沈青聊赵溯失踪之事,便轻轻站起,施了礼,缓缓退去。
“可有他的消息?”谈十一娘刚刚退去,沈巽便盯住沈青问道。
“你喝了粥,我便讲与你听。”沈青笑道。
沈巽看了一眼旁边的粥碗,二话不说,端起来仰头便倒,被热粥烫得不由地直叫。
沈青又是气又是笑,道:“你呀,别人都说沈七爷如何冷漠狂悖,无情无义,照我说,你倒是天下第一有情之人。”
沈巽此刻方慢慢放下粥碗道:“旁人说得没错,但……只是他……我……我没办法。”
又缓缓仰起头来,看着沈青道:“三姐,这世上可有你牵挂的人?我如今方知,牵挂一人竟是如此痛苦之事。”
沈青苦笑道:“我最牵挂之人便是你了,从小你就表现出一幅与众人不亲的模样,但我却知道你心里是极重视这些姐姐的,只是爹爹养育你之心与我等不同,你是沈家唯一男丁,此后无意坊的兴衰荣辱自然系于你一人之上,自是责任重大。但,如今看来,爹爹这些心机怕也都是白废了。”略顿了顿,又道:“这赵宗主确是温暖和煦,但也没想到,你竟相护他至此地步……”
“三姐,凤酉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三姐也无需再言。我如今只想知道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好?三姐可有线索?”沈巽打断沈青的话问道。
沈青满眼担忧地望着沈巽,叹气道:“人生能遇一人,愿以性命相护,也是不易。”遂转换话题道:“我来此之前,已经派了百余名‘哨金手’疾奔西川,散于境内,搜集信息。约十日前,有‘闪火’告知,在西川东南边境处一处客栈内找到了些信息。那客栈老板称曾见过貌似赵宗主之人,与一群贩夫走卒混迹一处,似乎是被抓的奴隶,离了客栈便奔着沙漠腹地而去。”
“正是如此,蜀门之主甘南州言及他有一位友人也在那同行之列,曾放出消息,说他们一行人正往沙漠中而去。但沙漠之中无法描述位置,却难以找寻。”沈巽道。
沈青点头应道:“确实如此,我们无意坊虽人脉极广,但沙漠之中却是另一番天地,极难搜寻。不过,约三年前,我曾着意驯化了一批鹰雏,便是为了遇此人力难及之时帮助搜寻的。只是毕竟是畜生,我只驯得它们寻到人影便飞回,但那人影究竟是何方人,是否是赵宗主一行,却不得而知。”
沈巽闻言,一把扯住沈青的袖口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沈青笑道:“我此次前来,正是因有了消息。待你身体好些,我便放那只老鹰带路,我们去往沙漠之中,去探查一下,它寻到的那处人踪可便是赵宗主等人。”
“无需,我此刻便可前往。”沈巽闻言一把扯开身上的锦被,便要下床,但终是卧床三日,陡然起来便感到头晕目眩,又跌坐在床边。
沈青见状,关切地道:“莫要如此心急,沙漠腹地与平原不同,多有不可预测的风险,还是要多做准备为好。”
“七爷,有消息了。”突然,谈十一娘自外间奔至,沈巽闻言双眼烁烁放光,嘴唇微微抖动着,稍缓片刻,方稍住心神,盯着谈十一娘,沉声道:“讲。”
谈十一娘道:“那位与赵宗主一同失踪的陈四娘找到了。”
“如今她在何处?”沈巽问道。
“据哭僧说,她去找了包十娘,如今尚在‘棠梨苑’,哭僧怕失了她的行踪,仍在那里监视着,还请七爷速速前去。”
沈巽闻言,二话不说,急匆匆地便向外行去,崔晴儿此刻正到书房找他,见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思:看来是赵大哥有了消息。便急急地追上前去喊道:“沈公子,可否带上晴儿?”
沈巽此时方想到崔晴儿,从马上探出一只手来,道:“上马。”
崔晴儿拉着他的手,借势上了马。谈十一娘见他二人共乘一骑,心中嫉恨,却不便言明,一扬鞭,当前带路而行。
三人不一会儿便来至棠梨苑,沈巽已等不及通传,一脚便将大门踹开,把看门的小厮吓了一跳,以为青天白日地来了贼,刚要大喊,却见随行的只是两个姑娘,其中一人竟还是绣娘中知名的谈十一娘,便禁了声,只拉住谈十一娘问询着。
沈巽哪还顾得上解释,已当前带着崔晴儿奔着包十娘的闺房而去。来至房前,一把推开房门,果见陈四娘拉着包十娘的手在叙话,包十娘眼中含着泪珠儿,陈四娘正举手欲拭。
“你是何人?”陈四娘见此异动,第一时间弹起,将包十娘揽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