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罗丝坊”前行不久便是“棠梨苑”,这些知名的绣坊便都在这一条街上,这条街也因此被百姓称为“绣场”。“棠梨苑”因坊主及大半的绣娘都去了“锦观大会”,院内只留了几位年迈的绣娘守着,此刻已经夜半之时,院内更无人声。
二人施展轻功,轻轻落入院内,正如一片落叶一般,几无声响。
过不多时,果见“棠梨苑”众人相携同归,沈巽一眼便瞄到陈四娘,见其后一女子身穿朱草色蜀锦长裙,黑纱半掩面,应该便是刚刚毁了容貌的包十娘。沈巽拉住赵溯,二人直跟到包十娘住处,却见那儿早已隐匿着一人,看身形像是一位女子。两人相视一眼,没想到竟然还有窥视之人,沈巽冷笑一声,与赵溯躲于远处高树之上,既可窥视屋内情况,也可看到藏匿之人动向。
却见陈四娘与包十娘一起进了屋内,包十娘方扯下黑纱,露出面容。那曾经娇艳无双、让无数人为之魂牵梦绕的俏颜如今已留下一条深深的痕迹。此时那深痕血迹已干,尚敷着草药,但包十娘却似乎对此丝毫无感,双眼闪现出不一样的光芒,正拉住陈四娘,双眼热切地看着她道:“四娘,你可听到薛大人所说了?”
“听到了,你已经絮叨一路了,不嫌烦的吗?”陈四娘理解包十娘的心情,故意调侃道。
包十娘笑道:“不烦,你可知我为这一天筹划了多久?”
陈四娘用手指点着包十娘的头,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痴人,如今看来还是个呆子。”
包十娘一脸认真地问道:“怎么?我又痴又呆,却是谁,今夜鼎力支持,甚至拍着胸脯和坊主打包票,定助我完成此事,助‘棠梨苑’重返往日繁盛景象?”
陈四娘叹了口气道:“你是厉害,单凭一已之力便可研制出这样精密的装置来,且对西川蜀锦发展有洞若观火之见,方使那帮老人儿折服,赢得薛大人默许试行的首肯,但是……”
“但是什么?”包十娘见陈四娘语气沉重,不禁开口问道。
陈四娘正色道:“但是,你性情太过耿直,你对蜀锦确实比我更有研究,但你对‘绣场’却知之甚少,咱们若真想发展此事,成功之道一半在纺织机,一半还在这‘绣场’之上。”
包十娘明白陈四娘所说的道理,“绣场”之上十余家绣坊便占据了西川蜀锦的大半江山,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可能使自己的大业功亏一篑。
她执起陈四娘的手道:“四娘,你会帮我的,对吗?”
陈四娘轻轻地抚摸着包十娘的头发,一脸疼惜地看着她脸上的伤痕道:“十娘,你今日的行径方使我看到了真正的女子气魄半点不输男儿,你所谋划的蜀锦大计也切实可行,如若行之,西川将家家有余粮,年年无饥荒,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随后却又低下头道:“我想帮你,便要先了结一事,希望此次拿到赤铁可以助我脱离组织,让我尚留得一命与你共同完成蜀锦大业吧。”
陈四娘不解地问道:“组织?什么组织?你不是与我一起长大的绣娘吗?‘堂梨苑’不就是我们的家,你还要脱离何处?”
陈四娘苦笑道:“便是以前行差踏错留下的苦果罢了……”
言到此处,陈四娘轻轻晃动着脑袋,似乎是想将这些繁杂之事抛之脑后,又露出决绝的表情,两眼凝视着包十娘道:“如今,我也不想再欺瞒于你。我本是……”
“唰”便在此时,那原本隐匿身形的女子突然闯了进来,一柄长剑抵着陈四娘前胸而来,陈四娘迅急将包十娘推开,侧身躲过,翻开一双肉掌,与来人打在一处。
那蒙面女子并无二话,长剑回转,拧着花儿般攻向陈四娘左肋,陈四娘冷哼一声,错开掌法,直奔着剑尖而去,眼见便要与利刃相触之时,突然变掌为爪,直直地抓向那蒙面女子的长剑。那女子没想到陈四娘竟如此果决,身子一拧,长剑撤回的同时,出掌相击。二人均后退了一步,蒙面女子不禁轻轻“嗯”了一声。
那陈四娘听闻,双眼突然冒出精光,反守为攻,左掌挡于身前,右掌斜斜劈出,抵向那女子的脖颈之处。那蒙面女子仰面向后翻去,身形婀娜,甚为美艳,如同舞蹈一般。
陈四娘看准其落脚之处,猛地踢向她下三路,那女子挪腾转移,身形奇快,那一身黑色纱装行动起来,衣袂飘飘、翩然若仙。
二人不多时,已战了不下三十个回合,包十娘心急如焚,却因没有武功帮不上一点儿忙,更因此事蹊跷,不敢大声呼救,便只在两人身边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衣女子一时冶不住陈四娘,突然灵机一动,转了方向,一个旋身,将在旁边观望的包十娘一把扯入怀中,长剑瞬间抵住包十娘的脖颈之处,冷声道:“站住,再行一步,我便让她命丧当场。”
陈四娘见状一愣,收起攻势,双手背于身后,轻声道:“你我之事,与她无干。”
那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道:“与她无干?今晚‘锦观大会’之事你又如何解释?以你的心性竟然会舍了命地去保护此人,你当我不知,你……”
“闭嘴!”那黑衣女子话未说完,陈四娘突然怒喝一声。
那黑衣女子愣了一下,突然语带哽咽地道:“你……你还说与她何干,你何曾用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话?”
包十娘起初被这黑衣女子用长剑抵住,有些不知所措,如今听她言语竟然与陈四娘识得,而且似乎这其中之事尚与自己有关,不禁好奇心起。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唯对蜀锦相关之事方会诸多琢磨,此时竟不顾危险,全然忘记长剑抵喉,不自觉地便走向陈四娘,道:“四娘,这是因为何事啊?
那女子长剑极为锋利,便只这半步便已划破了包十娘脖颈上的皮肤,艳红的鲜血迅即渗了出来,染红了包十娘的朱草色衣衫,好在包十娘吃疼,赶紧退了一步,否则怕是便要命悬一线了。
“十娘。”陈四娘见状,怒从心起,双掌交错击出,速度极快,如同幻影一般。
那黑衣女子也没想到会伤了包十娘,愣在当场,陈四娘一掌正中她前胸。那黑衣女子“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后退了三步方立定。缓缓地抬起头来,双眼满是凄楚之情地看着陈四娘。
陈四娘却一眼未看那黑衣女子,只趁此时机将包十娘一把扯入怀中,连退至安全之处方立定。低头查看包十娘颈上剑痕,见不过是皮肉之伤,方放下心来。
陈四娘冷冷地抬眼看着黑衣女子道:“黄纤纤,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此女子果然便是雪沙门雪风院院长黄纤纤,那黄纤纤慢慢地扯下遮在脸上的黑纱,双眼已噙满眼珠,轻声道:“你竟为了她,击了我一掌,好,甚好,我们之间的情谊尚不及她片刻之情?”说完,脸上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衬着她如花般的面容更显娇艳。
但陈四娘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声道:“我劝你收起你那一套,留着对付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男人更好。”
黄纤纤闻言仿佛突然心有所动,迅速擦干脸上的泪痕,满眼期盼地望着陈四娘道:“你是在吃醋吗?你是因为我与那些男人周旋所以才故意如此对我的对吗?你知道,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思,一切都是堂主的安排,我又如何敢违背呢?”
陈四娘面对黄纤纤仍是面无表情地道:“多说无益,我只与你说一事。”
黄纤纤闻言,双眼如神,绽放着笑意,饱含深情地问道:“何事?只要你说,我定然答允于你。”
陈四娘一字一顿地道:“这个人,从今天起,我保了,如若有人要伤她,无论何人,我必让他生不如死。”
陈四娘话刚说完,赵溯不由地周身一震,这样的话身边的这个人也曾说出,也是这样的神情、语气,愿以一生之力护自己周全。那时,自己全然无觉,只以为他是因为心疼自己受的苦楚太多,动了恻隐之心。但今夜听陈四娘说出,方感受到那份发自心底的深情。那是对所爱之人,要拼尽一切,甚至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呵护;那是对认定之人,便可舍弃过往,抛下冷漠,一往情深的执着……
赵溯第一次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巽,却见他面无表情,似乎并未被陈四娘的话语所动,赵溯不禁心中暗自自责,定然是自己太过敏感,错会意思,以后切不可再胡思乱想,扰乱心神。遂又将目光转回,再次望向屋内。
但他看不到的是,沈巽双手紧紧地握住尖锐的树枝,指缝间渗出的滴滴血迹已将枯枝染红,宛如朵朵红梅。
屋内,黄纤纤也被陈四娘的话语震在当场,半晌后方道:“陈四娘,你记得,我黄纤纤在此发誓,我定然让你为今夜之事悔不当初。”言毕,再无二话,转身打开房门,几个箭步,腾空而起,黑色纱裙如月夜的鬼魅,只留下阴森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