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真的?”薛大人闻言也是双眼冒光地看向包十娘,心中狂喜。心思如若此事当真,那西川此后蜀锦所收钱财将倍增,自然可以加大税赋,对朝廷来说又多了一处金库。此事若由自己发现向朝廷禀报,自然有极大的功劳。
“自然是真,民女已将纺织机的图纸带来,还请薛大人过目。”包十娘从袖中扯出一张绢布来,上面正画着纺织机的制作方法及测试后的效能记录。
薛大人一脸兴奋之情地拿过图纸,仔细察看,果然设计精巧,方法精妙。
包十娘拿过两块茱萸式样的蜀锦道:“此块蜀锦便是以此纺织机绣制而成,还请大人细看,与这块手工的相比,针脚更加细密,也更加生动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便在此时,此前一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五家绣坊坊主突然齐齐跪倒在地,向着薛大人道:“请薛大人勿轻信此妖女之言,切不可将此事上禀朝廷。”
薛大人见状,不由地一怔,上前扶起“罗丝坊”坊主宗翔道:“宗老坊主,何至如此呀,且站起身来再说。”
那宗翔年龄已逾七旬,是五大坊主中最为年长的一位。此刻见薛大人上前搀扶,便就势站起,道:“老朽也是急切了些,不过,我们五位坊主,心意一致,那便是此事绝不可行。”
薛大人不由地环视了一下五大坊主,却见众人都向自己默默点头,表示宗翔所言正是自己所想,“棠梨苑”的坊主姚石重也在此中。
薛大人不解地向姚石重道:“姚坊主,如若此事可行,对你们‘棠梨苑’也是一件大好事啊,怎么,难道你也不愿促成此事?”
姚石重叹了一口气道:“回禀薛大人,这里面尚有许多蹊跷之事,还要向您禀明方可。”说着一指包十娘又恨声道:“但此女向来惯使些妖术,长得又妩媚以极,我儿只因喜她容貌,欲与她亲近,便被她不知施了何计,变作了一股灰烟消失不见了,至今尚未找到。”
说着老泪纵横地道:“要不是我们‘棠梨苑’这几年来,生意惨淡、人员凋零,今年也断不会仍让她来参加此次‘锦观大会’,没想到此女包藏祸心,竟欲以一已之力毁掉整个西川蜀锦百年所持之业,其心可诛啊!”说完,一脸愤恨地看向包十娘。
包十娘闻言一怔,看向姚石重道:“坊主,少坊主之事我不辩解,此乃我们坊内的私事,容我私下向你禀明。但十娘所制纺织机,可使西川蜀锦之业更加兴盛,届时西川百姓大半便可以此为业,岂不是衣食无忧?你缘何要说我是要毁掉啊?”
姚石重却不理包十娘的话语,因提起爱子消失之事,又勾起他思儿之情,不禁一脸悲愤地看向周遭众位坊主道:“诸位,可是老朽在此自说自话?咱们在此共有五位坊主,家中是否都有男丁受此女迷惑?而与此女沾上边的,是不是非死即伤?我所说可是诋毁之言?”
这包十娘容貌是西川绣娘里最为出众的,但她的性情却是对他物极为冷淡,只终日里痴迷于蜀锦一事。
但她越是如此,各绣坊、官家的公子哥们便越是欲罢不能,一来二去,竟彼此竞争,继而私斗,包十娘对何人有了回眸一笑,又因何人赠予的蜀锦花样而赴了茶约……这其中,有因争斗而受伤的,有因被拒神伤而茶饭不思的,更有甚者如姚家少主一般,死命纠缠而离奇失踪的。
但如此种种,包十娘却一无所知,她此前一心只在蜀锦的花样上钻研,近几年便只痴迷于纺织机的打造,这些男子在她心中都只不过是一些如路人一般的存在。直至今日姚石重恨声道出,包十娘才晓得,正因为自己无意的若近若离,倒引得众绣坊的公子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因情而伤。
望着这些坊主仇恨的眼神,包十娘一阵恍惚,她悠悠地道:“就因为我这张脸?就因为我的容貌?这张皮囊有何值得如此迷恋的?竟只因它而起的忿恨便可置蜀锦如此绝佳的机会于不顾?”
突然,包十娘扯住身后的陈四娘,从她袖中抽出了那包长针,持起一支,猛地向自己脸上划去……
那嫩白的脸上瞬间渗出血迹来,如同雪后的红梅,透出冷艳凝香之美。
陈四娘一震,在包十娘还将再划的时候,一把抢过长针,呵斥道:“你疯了?”
包十娘冷冷地看了一眼陈四娘,道:“我没疯,他们不就是觉得我这张脸魅惑他人?我便把这张脸还给老天爷。”说完,拿出手帕,轻轻地擦去脸上的鲜血,又拿起那张画有纺织机的绢布,向着宗翔、姚石重等人道:“如今是否可以说说我的纺织机了?”
众人没想到包十娘竟是如此刚烈的性子,见她脸上划痕仍不断渗出血迹,却一脸冷漠之情,倒也被她的行径吓到,一时竟没有一人再说话。
片刻,宗翔将手中的龙头拐杖狠狠地捶地三声后叹道:“罢、罢、罢……今日便是薛大人在此,老朽也将实情说与你听。”
“你以为几百年来,无人可得法研制成这纺织机吗?但为何却从未施用过?”宗翔向着包十娘,沉声道。
包十娘闻言大惊失色,一脸疑惑地问道:“难道此装置此前已有人制成过?那为何不用呢?”
宗翔冷哼一声道:“在我少年之时,便已有人制成过此物,虽不如你所制织得如此精密,但其原理却是共通的。正如你所言,一个装置可抵十个绣娘,甚至比普通绣娘所织更加优良,但这对蜀锦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包十娘疑道:“怎么会?此物可以提高蜀锦的产量,能让天下更多的人穿上蜀锦所制衣物,又可使西川百姓依此为业,为何无利呀?”
宗翔叹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遂道:“你可知蜀锦最知名之处在于何处?”
不待包十娘回答,宗翔接着道:“蜀锦之珍贵,其原由有二,一是所用丝线产于西川,与众不同,另一个便是蜀锦的绣娘手法精湛,难以仿制。蜀锦之所以价钱昂贵,非一般人可用,便是如此。且从蜀地运往中原,路途遥远,又要花费银钱,物以稀为贵,越是昂贵,越是大家趋之若鹜地想要得到,这方是蜀锦立业之本啊!”
略顿了顿,宗翔又道:“如若你的纺织机推广开来,不再需要成熟的绣娘,那他处之人大可以在中原腹地开工建坊,只要从我们西川拉去丝线即可以制作出精美的蜀锦,价格自然比我们的绣娘所制更廉,而我们西川便将沦落为一个提供蚕丝的源头罢了。”
宗翔又看着包十娘道:“你是知道这蚕丝价格与蜀锦价格相差几多的?一包上好的蚕丝也不过十几两银子,但若织成蜀锦,那岂是百两银子,百两黄金也卖得出,老朽所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一旁的众坊主至此均纷纷点头相应,薛大人方明白众人顾虑的原由。
包十娘闻言地毫无怯退之意,反上前深深地施了一礼道:“宗坊主,各位坊主,十娘从小便浸润在蜀锦之业里,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但十娘制作纺织机的初衷却与各位坊主所思不同,十娘并不是为了让蜀锦价格高昂,成为达官贵人方可穿着的衣物,而是为了使蜀锦遍布全国,使更多喜欢蜀锦的人都可以穿着这样美丽的衣物,这方是蜀锦未来的发展之道。”
包十娘正色道:“纺织机确实会提升蜀锦的产量,也如宗坊主所说,因为有了纺织机会有更多的人开设绣坊,甚至可能离开西川,在他处设厂制衣。你们认为这样会损害蜀锦的利益,其实不然。当蜀锦的产业越做越大之时,便会对蜀锦的原料、工艺、花样等等有越来越多的需求,而这些是西川几百年来形成的蜀锦文化所特有的,无一处可代替。”
言到此处,包十娘自豪之感油然而生,接着道:“届时,蜀锦遍布各地,而那些客商都需要来至西川进原料、学工艺,找花样,西川这些知名绣坊自然将成为全国各绣坊的引领之所。且真正优秀的绣娘所手工织就的蜀锦仍然有纺织机不可代替之处。”
包十娘说着扯过尤三娘的蜀锦道:“便如三娘此块蜀锦,其中的花样繁杂,织艺变化多端,这便不是纺织机可织就的。而纺织机可织就的如我这块茱萸之作,虽意象吉祥,但图象单一,这也是纺织机的劣势。故而,西川之蜀锦产业可因此形成上中下三端,每一端都将蓬勃发展。届时,西川无论是养蚕的农户,纺织的织工,还是制作蜀锦的绣娘乃至各位坊主,都将更有利可图,这方是蜀锦发展之道。”
包十娘话音刚落,尤三娘的掌声已经响起:“好,如今方知十娘正是有如此胸襟气魄之人,别人还说我的蜀锦意境大气磅礴,与十娘比起来,我便是那井底之蛙,只看到了巴掌大的一片天,尚大言不惭呢。”
尤三娘的话夹枪带棒,将一众阻止此事的坊主都骂了一通。众坊主听得包十娘的话语后,竟无人再肯言声。
“这……这……”宗翔一辈子从事的便是蜀锦之业,听得包十娘所说,便知其中甚有道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本官刚刚听了宗坊主与包十娘所言,方知蜀锦之业里面尚有这许多学问。两位所言都各有道理,且容本官再思索思索,各位还请先行退下,稍候片刻。”薛大人见状,微笑着出言相劝道。
陈四娘上前扶起包十娘,边察看她脸上的伤,边低声道:“你这又何苦呢?”
包十娘凛然一笑道:“如若可以我这张脸换得纺织机在西川推行,那便是值了。”
陈四娘看着包十娘道:“我只知道你痴迷于蜀锦,以为你不过是个木头疙瘩一样的人物,没想到你心中竟有如此丘壑,纺织机一事,即使宗坊主等人不赞同,我们也可自行施行,我愿与你一起拼力一试。”
“还有我!”此刻,尤三娘也走了过来,拉住包十娘道:“这些年,我已存够了银钱,本来是想自己也开个绣坊的,如今便用这些钱与你开个纺织机的蜀锦坊,你说的那个愿景,让全天下人都穿上蜀锦,正是我的梦想。”
此前被众人质疑、被迫自毁面容,包十娘尚且等闲视之,此刻却因陈四娘与尤三娘的话语而热泪盈眶。
陈四娘笑道:“不过,你答应我的事儿可别忘记了。我陈四娘可不做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