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古樱婵,赵溯沈巽二人延着桓台街路而行,一时无话。赵溯与古樱婵虽相识不久,但已将这位可爱机敏的小妹妹当成自家妹妹一般,如今古樱婵离开二人远行塞北,却又要去往密林,总是万分牵挂不安。
沈巽见其神色,已知其意,便道:“我已安排了‘哨金手’跟从,古姑娘一路是否安好?我们都可得知。”赵溯闻言,感激地看着沈巽,心思沈巽虽是面冷之人,但却心思细腻,待人真诚,确是难得的知已。
不再挂心古樱婵,赵溯便又想起元幼南之事,不禁问道:“凤酉,元姑娘搜集了如此之多与你面容相似之人,究竟为何事啊?”
沈巽冷哼一声,道:“借种。”
“借种?”赵溯从未想过竟还会有如此可能,不禁重复道。
沈巽道:“此女野心极大,她想得到的不是我,而是整个无意坊的信息体系。她也知我并不心悦于她,生怕成婚之后,我也不会与她有什么肌肤之亲,所以便想了这样的办法,与我面容相似之人欢好,再有生育便理所当然地会被认定为我二人之子。我家至我这一辈,便也只有我这一个男丁,若她生下一个男孩,那自然要延承无意坊与元合庄的家业,届时,她便以幼子尚小,以母代之的身份接管两派事宜,自然顺理成章。这盘棋极大,耗时也极长,但元幼南就是有这般心性之人,她立下的计划,便一定按计而施,立促其完成。”
赵溯听完沈巽所言,不禁心内一寒,没想到元幼南竟有如此奇思,这番计划怕非十余载不可完成,她看年龄不过二十上下,却处处透着超过其年龄的阴狠劲儿。赵溯想起元幼南离开之时所说的言语,更加不安,便道:“如此说来,她果然计划要引起无意坊与赤炼门的争斗?一计不成,便会再生一计?”
沈巽沉声道:“正是,故而我也想与范生商议,我近几日怕是要呆在无意坊,监看一下情况了。”
赵溯闻言道:“凤酉尽管自去,腊月初五日便是师父六十岁的大寿之日,我也要回师门一趟,当面磕头祝寿才好。”
沈巽知赵溯重情重义,虽贺一章屡次相伤却不忍背弃师门,便也不劝阻,只道:“万事小心。”
二人再次分道扬镳,但此次却不再心伤。
腊月初五一大早,悬意门上下便已一派热闹景象。虽说贺一章从接手宗主之位以来便历行节俭之风,但此次六十大寿确是人生中一大盛事,便也由着徒弟们将悬意门装点得张灯结彩,如节日一般。
悬意门至贺一章这代已经传了八代,与其他三大宗门相比,虽所传宗主人数较少,但建派的年月却更为悠久。这是因为悬意门门风一直便是少惹是非,平安乐道,虽也同样锐意进取,不断研磨提高剑术,却更多的只为自保,却无意侵犯他人。故而其派历代剑宗均因德行俱佳,受人敬仰,却极少因个人私斗而丧命,多能寿终正寝,安享晚年。
贺一章也是如此,从不在江湖之上因意气与人争斗,万事多退让,行事更小心,故而从其执掌悬意门以来,也是平平安安、无惊无险。贺一章选择门徒也极为严苛,与赤炼门广开门户,遍纳英才不同,悬意门至今加上赵溯也便只有八名弟子。但正因其选徒严格,教导也极严,故而悬意门的八名弟子反倒功底扎实,剑术极佳,被江湖之人称为“悬意八子”。
此时赵溯因冰精丸之事已被贺一章逐出门派,故而此次贺寿之事便由二弟子尤之逊来主办。二弟子尤之逊入门较晚,但年龄却比赵溯尚大五岁,其性格内敛,平时也不善言辞,在众弟子中与赵溯品性最像,也是极为沉稳老练之人,故而赵溯一被逐出师门,众弟子便以其马首是瞻。
虽是自己六十大寿之日,但贺一章晨起仍在内院依常规练完一套悬意剑法方开始更衣,准备迎接来贺的宾客,此时已是巳时三刻,正是开门迎宾之时。
贺一章因早年丧偶,便再未迎娶,只一心钻研悬意剑法,故而也无子嗣。
此时六弟子陈敬风敲门入内,正是估算了时间来为师父更衣的。
贺一章道了一声:“进来。”见进来的是日常服侍自己的六弟子,便笑道:“平日里喊你服侍一下,总要喊上个三四声方应我,今日怎么这般殷勤?”
陈敬风入师门的时候年龄尚幼,是在贺一章的照料下长大的,故而对贺一章的感觉如师如父,听师父取笑,便道:“今日是师父六十大寿大喜之日,当然要照料妥当。再说了,二师兄说了,今天行事没有纰漏的师兄弟,明日练剑便可选用他的那把‘苦情剑’啦,您是知道的,他那把‘苦情剑’是家传的宝贝,削铁如泥,平日里连看都不让我们几个看一眼的,如今愿意拿出来让我们耍用,那是多好之事?故而,今天师兄弟们都做事勤敏着呢,您可也得给我做证,我可是一直侯在外头,估摸您练完剑,就立马进来伺候师父更衣的了,可没躲懒。”
二师兄尤之逊与陈敬风不同,却是带艺拜师。其本也是名门之子,但当年因一桩江湖惨案全家被灭门,贺一章与其父本就有交,见其一夜之间成为孤儿,便将其带回悬意门。尤之逊有家传武学根底,学起悬意剑法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再加上其从小练习自家的内功心法,内功反倒比众师兄弟都扎实。他拜师之时,身无长物,只带着一柄家传的“苦情剑”,本已经献给师父,作为进门之礼,但贺一章在其入门的第三年便将“苦情剑”还与了他。尤之逊因此更感激贺一章,一心苦练,既欲广耀悬意门门楣,更想有朝一日可得报家仇。
贺一章见陈敬风仍是孩童心性,不禁笑道:“是了,我们敬风也长大了,做事愈发沉稳妥当了。”
陈敬风道:“正是,再过几年,别说二师兄,大师兄我也赶得上啦!”说完此言,方想起大师兄已被赶出师门,不禁噤声不语,只拿眼偷瞄着贺一章。
贺一章听陈敬风提到了赵溯,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言语。
陈敬风见状,试探着劝解道:“师父,你是知道大师兄的,他决不会为了什么冰精丸就弃了师父这么多年的恩情,更何况江湖上传言,冰精丸已经被‘俏娇娘’凤合姑抢走了,师兄怕是见师父盛怒将其逐出师门,故而不敢来师门请罪。今日您大寿之日,我猜大师兄一定会来,如果他真来了,您,您能不能法外开恩,给大师兄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只要寻回冰精丸,便允他重归师门可好?”
陈敬风边说边看着贺一章的脸色,见师父并无不喜之色,心里又涌现出一丝希望来。
平日里,赵溯对师弟们就照料有加,师父教导极为严厉,有时存着“望子成龙”的心思常鞭戒几人。每次受了鞭刑,赵溯便会去往师弟住处,将师父对几人教养之心解说一遍,又亲自上药,准备吃食,故而虽每次被打都忍不住哀嚎,但有了赵溯言语开导,又细心照料,师弟们都能在每次挨打后,反省自身,又立意进取,进而武功更加精进。
赵溯因冰精丸一事被赶出师门后,几位师弟均暗然神伤,但知师父盛怒之下却不敢上前求情,此次陈敬风见师父面目和善,便想借着今日师父大寿之喜,为赵溯求情,使其重返师门。
然而贺一章却并非因冰精丸一事怒逐赵溯,他对赵溯的顾忌之情却是发生在一年前的武林盛事——“品剑会”上。品剑会四年一届,名为品剑,但此剑非实物之剑,乃是剑气之剑,正是四大剑宗比试较量,交流剑术的盛会。
因当时四大剑宗便是武林中最为知名的门派,故而几乎每当此盛会之时,全武林之人都会齐聚龙头山,观看盛会。一年前的盛会之上,赵溯凭借着玄铁阴阳剑,打败了其他三大剑宗中的多位高手,虽最终败在“寄居客”单驹羊的刀锋之下,但也算为悬意门挣足了脸面,贺一章对此结果也是甚为满意。
“寄居客”并不是单驹羊的称号,而是一类人的称号。他们自称为“江湖寄居客”,以单驹羊为首,有千余名跟从者,且多为能人异士,其平时虽散于四海之中,但一经号令,便会集中于一处。江湖上若有两派相争之时,单驹羊领导的“寄居客”在何方站队,何方的胜算便极大加增。故而,单驹羊在江湖之上的地位极为特殊,几乎所有帮派都想与单驹羊搞好关系。
单驹羊其人年不过二十七八,但处事却极为老辣,从不受人恩德,也从不施恩于人,每次遇事总能冷静准确地判断事态发展,故而其所助一方常常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其名声不只盛于江湖,甚至已经上达天庭,朝廷军部也曾多次派人与单驹羊接触,赞其有将才,欲将其吸纳入朝廷之中。但单驹羊却并未听命,仍保有自由之身,也是江湖上传奇之人。
四大剑宗召开的“品剑会”每次都会给他下拜帖,邀请其参加,但他却每次都不到场。此次不仅应邀到了“品剑会”,还下场与赵溯过招,已是极为难得。此届“品剑会”恰是悬意门的主场,众人只道单驹羊终是仰慕贺一章的盛名,到场一试,谁知单驹羊却并非为贺一章而来。
那日,经过几番打斗,单驹羊长刀上挑,以内力将赵溯手中阴阳双剑同时格出,赵溯见终是输在内力不足之上,也不再纠斗,收回双剑后,向单驹羊抱拳道:“单大侠武功超绝,赵某输得心服口服。”
谁知单驹羊收回长刀后,斜眼看着赵溯,却道:“单某问你一事,还望赵少侠如实回答。”
赵溯一愣,见单驹羊神色不明,不知所问何事,便道:“不知单大侠有何指教?如若赵某知晓,必然如实作答。”
单驹羊道:“一年前,曲凤县桃树林中,你是否救过一位女子?”
赵溯听单驹羊问起此件旧事,不禁感到奇怪。一年前,他路过曲凤县桃树林,确实救过一位年轻女子,那名女子年约二十上下,轻衫薄衣,身形单薄。也许是因为天寒衣单,她的肌肤便如冰雕玉砌一般泛出青白之色,让人顿生怜惜之感。
赵溯路过之时,她正晕倒在路旁,周身冰冷。赵溯见状,便将其救起,又脱了披风给那名少女覆上,带了她同行,欲至前方小镇,先寻了客栈住下再说。
谁知刚走至前方官路,便被几人拦下,当前一人,长脸细眼、面色阴沉,其他几人却黑布遮面,显然是雇佣的江湖剑客。那人见赵溯与那女子同行,便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悬意门未来宗主赵范生,我说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赵溯并不认识此人,知此人是为了这女子而来,便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这名女子不知因何事得罪了阁下,能否由在下调停,彼此各退一步,不需将人逼到死路吧。”
那长脸男子冷哼一声,道:“你当你们悬意门是朝廷吗?这里可是苦石派的地界,我劝你还是莫要招惹是非为好。”
赵溯见此人态度倨傲,便道:“无论是谁的地界,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此女子明显不会武功,阁下这样赶尽杀绝,却是太不讲江湖道义了。”
那人却道:“道义?我说的便是道义!我劝你此刻便放了她离去,否则就别怪我们欺负你形单影孤了。”
赵溯见此人无理,冷笑道:“如此,那赵某便领教阁下的高招。”
那人见状,再无二话,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长剑,一个弹跳翻身下马,其身法正运用了苦石派的“沉石神功”。赵溯见其功底,知其人应是苦石派的嫡传弟子,倒不敢轻易出招,怕伤了双方和气。
那人抽剑、下马、出招一气呵成,赵溯只觉得剑光一闪,长剑已经近在眼前,暗思其人虽然桀骜,但功底确实不弱。赵溯一个闪身,避过剑锋,回身抽出阴剑,劈向其背后。那人剑锋上挑,直逼赵溯眉心而来,下手狠辣,招招都是杀招。赵溯不禁气恼,暗思二人第一次相见,并无深仇大恨,却不知此人为何痛下杀招。
赵溯将阳剑同时抽出,双剑配合,一攻一守,那人使出的正是苦石派的一套“舍予剑”,四大剑宗因每隔四年举办一场“品剑会”,故而对彼此剑法都极为熟悉,赵溯见其剑招、内功都是缘于苦石派,故而处处相让,此刻见那人手下毫不留情,遂也剑锋一转,以实招相抗,但终是手下留了三分力,不愿无故伤了此人性命。
但那人却无所顾及,一柄长剑从头压下,如巨石陡然倾倒一般,赵溯心中暗思,苦石派的“舍予剑”名为“舍予剑”正是处处舍予,与人留有后路之意,此人剑法却是搏命之势,不知与这女子究竟有何瓜葛?
苦石派与其他三大剑宗不同,却是因一位苦行僧而成立的门派。其少年之时也曾师从少林,但此后悟了大道,反弃了门派之说,从少林而出,四处游走,以功法渡人。然而此人不知在少林得了哪位大师相授,竟身怀绝技,且技法与少林功法不同,不走阳刚猛烈一路,反倒有道家风范,处处与人为善,便是与人对阵之时,其招数也是处处留有余地。
其死后,将衣钵传予随行的一名小徒,此小徒名为“斗南”,却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他从拜师之时便不是为了这位苦行僧所持之道,而是为了他的绝世武功。苦行僧身死之后,这名小徒便苦学十载,自创门户,名为“苦石派”,也有遵行师父道法之意,而招式仍延续了苦行僧的意念,招中留一线,舍予人方便。
此刻这长脸男子却一改“苦石派”剑法风格,招招致命,巨石之风当头压下,赵溯来不及细想,阳剑上扬,用力一抵,只听双剑相交,发出刺耳之声,那长脸男子的长剑竟被阳剑抵出一个缺口来。
那人见配剑被毁,更加气恼,脸色阴沉地一挥手,其身后几人一拥而上,将赵溯围至中央。
此时那女子已醒转,见此情景,喝道:“林促,你莫要欺人太甚。”
赵溯听女子呼此人为“林促”,便知此人应是“苦石派”宗主林茂海之子,只是林茂海却与其祖上几代不同,一直风流无度,娶妻妾有十余人,却不知这林促是第几子。
林促阴笑一声道:“欺你又如何?如今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今日我必要掳你回去。”
赵溯冷哼一声道:“今日我保你带不走一人。”话音刚落,已经抢先发招。赵溯被众人所围之时已知自己绝不是众人敌手,出手便声东打西,看似要与众人相博,其实眼角一直瞄准着林促。
林促听赵溯所言,更加愤恨,见赵溯转身击向两侧的剑客,正是可乘之机,抢先一步直奔赵溯右肋而来。赵溯观其剑招已至,突然转身,阴剑横劈,奔着林促面门而来。林促弯腰避过,赵溯阳剑已至,林促此时避无可避,赵溯的阳剑已经抵住其脖颈。
“诸位停手。”赵溯一经得手,便冷声道。
其他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应对。
林促一咬牙道:“给我上,抓住她!”众人听闻,本欲回身抓住那女子,那女子却极为机警,两步窜至赵溯身后,赵溯一挥阴剑,剑指其他几人道:“我看看谁敢动。”
那几人见场面立改,也不知如何是好。林促此时已经气急败坏,双眼通红,道:“你们几个是傻了吗?我说的话都不听?给我上,别管我。”
赵溯本欲再以言语相逼,谁知那女子却夺过赵溯阳剑,顺着林促的脖颈一抹,林促尚未来得及反应,已仰面倒地而死。
赵溯见状一愣,他没想到此女却是如此绝决之人。但当此情境,也只能随机应变。便对其他众人道:“如今你们主子已死,你们难道还想抓人吗?”
那几人并不是林促师门之人,只是他请来的江湖闲客,武功虽都较佳,但却没有必要为了林促报仇,此时见林促已死,暗自气恼钱只收了一半,却也只能自认倒霉。几人互望一眼,便回头四散而去。
那女子悠悠地转过身来,望着赵溯半晌,一声不出,满眼都是凄楚之情。赵溯想她定是受了极大的屈辱,但也不方便问及,便道:“小姐,可还有何不适之处?”
那女子却不回答,只施礼道:“多谢公子相救,但请恕小女无法将此事其中缘由告知,小女在此别过,公子之恩,容小女来日相报。”
赵溯见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便道:“赵某本无意掺入你们的恩怨之中,只是见林促欺负弱女,故出手相帮,如今林促已死,想来苦石派也不会善罢干休,还望你万事小心。”
那女子道:“谢公子关心,小女此后自当更加审慎,今后,除非公子来取,否则无一人可取我性命,而那些相欺之人,却是时候该还我公道了。”
赵溯听她话语阴毒,知江湖之人就是如此,相恨相杀,冤冤相报。但自己既不知缘由,更无从劝解,便道:“你知道珍惜自己性命便好,却无需报恩。只希望你在取他人性命之时,念及今日你遇生死之际,有人相帮,也可为他人留一线生机罢了。”
那女子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赵溯,又低头道:“公子之言,小女子谨记在心。”
此后,赵溯便回了悬意门,后并未听到江湖上传来苦石派有何异动,故也并未再留意。如今听单驹羊提起,却不知何故,故而如实答道:“正是。当年赵某无意间相救,却并不知此女身份。不知单大侠为何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