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感觉这个过分提倡节俭、禁欲、不许吸烟、不许喝酒、不许看戏、不许玩乐、不许跳舞、不许唱歌——颂圣唱诗除外;不许弹奏乐器——教会音乐除外;甚至女孩不许有布偶娃娃,男孩不许有木头玩具的家庭,实在实在是太压抑了!
别人家孩子的日子是彩色的,而小纽德恩童年的日子是成串成串的灰色。
但孩子们的韧性是最强大的,就像巨岩下的小草一样。无论怎样的重压,也不能阻挡他们一天天的长大。
小纽德恩聪明勤奋记忆力超人。从在教会学校上学起就一直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十五岁,他就去了波士顿的哈佛学院就读神学。在离开叔叔家的那一天,除了对终于能离开这个压抑的环境有点暗暗窃喜之外,也难免有一种对未知人生路的莫名惶惑。而他大堂兄临别前受叔叔委托私下严厉警告他的那句话,则更增加了这种惶惑的气氛。
大堂兄严肃地告诫他:“不许手淫!”
因为波士顿那边是清教徒的天下,这几十年间,在麻省和康州的纽黑文有好些个男孩都因为手淫行为被处死了!
纽德恩没空想那些无聊的事情。来到哈佛的他眼界大开!他如饥似渴地阅览一切能够抓到手里的好书!看不懂?没关系。暂时理解不了?没关系。先吞进肚子里,然后再凭着天性和本能去分辨哪些是应该变成养分来供应自己的心灵发育,哪些又该被当成排泄物排出体外。
除了本专业的神学著作,他利用一切时间大量阅读了史学、科学、文学作品。当然,也偷偷阅读了像洛克的《政府论》;培根的《新工具》;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以及许多神学院学生不该接触的书。
从哈佛毕业之后,他还是想回到宾夕法尼亚去。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为什么,只是神学的知识掌握得越多,他内心反而隐隐地更怀念那个贵格会教友的聚居地了。
好在不必再回叔叔家住了。他在一个小乡村的教堂担任年薪37英镑的助理牧师。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乔装打扮偷偷去参加贵格会的“月会”和“季会”崇拜活动。
贵格会也被称为“教友派”、“公谊会”。这个教派认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基督的灵光”,这就犹如“种子”。故而所有人都可以借助此“灵光”和“种子”去识别真理,接近上帝,获得正确的生活指南。
贵格会反对一切外在权威和繁琐形式。无圣餐无圣洗,不庆祝复活节圣诞节和诸如此类的基督教节日。信徒子女自然为会友,新会友在聚会时经众会友的同意即可入会。婚礼葬礼很简单,无神职人员和规定的陈设。
纽德恩越来越发现,贵格会所坚持的反战原则;始终参与争取社会正义的活动;兴办医疗教育和慈善事业;反对奴隶制度;热心于改善监狱条件……等等这些具体的社会行为,更贴近他自己的天性和人生追求。
于是,这位本身就是神职人员的纽德恩,现在却信奉——“与上帝建立直接而私密的关系,而不凭借神职人员。”
可叔叔在几个月前的一天忽然夤夜来访,用几乎不容拒绝的方式恳求他帮个忙——去非洲贩奴!
事情是这样的。叔叔又弄到了一块肥沃的土地,准备建个大麻种植园。至少需要六七十名黑奴。可近来黑奴价格飙涨,“好货”也不多。刚巧叔叔的一位好友“科尔斯顿”就是个老奴隶贩子,他正要去非洲一趟,打算贩回几百个黑奴好趁现在价高大赚一笔!一拍即合,叔叔与朋友签了商业合同,出资三分之一,运奴船回来后分得三分之一的黑奴。
因为涉及资金花销和“货物”质量的把关,必须要有自己人在船上,所以叔叔就想到了纽德恩。
叔叔的理由让人没法拒绝。他自己年龄大了,没法承受几个月的海路风滔。大儿子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二儿子身体不好,所以舍纽德恩其谁呢?
纽德恩当然不愿意去。他所崇尚的贵格会的理念之一就是坚决反对万恶的奴隶制!可叔叔却说:“我和你婶婶毕竟养育了你整整十三年!如果你想有所报答的话,这就是唯一需要你的事情了。”
贩奴的事业很不顺利!
他们的“圣母”号来到非洲几内亚湾,才知道赶上了一个最不好的时段。各种因素叠加导致这段时间黑奴数量很少,而现有的黑奴几乎都被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公司”给控制了“货源”。
老奴隶贩子科尔斯顿想尽一切办法,最后只弄到106名男女黑奴。万般无奈之下,“圣母”号于52天前从奴隶海岸出发驶回美洲。
接下来的经历对纽德恩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在航程的前41天里,他亲眼看到那些黑奴都戴着铁链和镣铐,像动物一样窝着脖子蜷起四肢被塞在比狗笼子大不了多少的铁笼里。科尔斯顿给他们的食物连猪都不会吃!关奴隶的船舱狭窄黑暗,遍地都是垃圾、排泄物和呕吐物,空气恶臭得能把人熏昏过去!
他亲眼看到老奴隶贩子科尔斯顿是怎样恶毒地把他认为不听话的黑奴活活打死扔进海里!当他上前拦阻并试图争辩时,老畜牲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看着远处的夕阳,懒洋洋地答道:“多死几个少死几个又有什么分别?反正这趟是赔定了。也不知这次是谁给船上带来的霉运!哼!”
其实这条将近200吨的船只装了一百多黑奴,完全没必要都塞进一个小船舱里。纽德恩几次找科尔斯顿劝说,认为这样特别容易引起传染病大爆发,不如把船舱尽量打扫干净,把黑奴们分散关押更好。反正船上有大量闲置的空间。
但科尔斯顿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懒洋洋地说用不着。
然后传染病真的爆发了!是黄热病。
从航行的第13天开始,一具又一具黑奴的尸体被抛进了大西洋。纽德恩觉得自己正身处真实的地狱……他快疯了!
他甚至偷偷向基督祈祷,让自己也快点染上黄热病死了算了!免得每天夜里一闭上眼就开始做噩梦,而清晨一睁开眼,立刻又掉进了另一个更悲惨更真实的噩梦!他无处可逃!
纽德恩天性有点敏感脆弱,所以他晚上一个人在艉甲板的“波拿文都拿”桅后面偷偷哭的事儿,就被船员们当成了笑料。
可人家老奴隶贩子科尔斯顿的心理素质真是强大的一比!他特别喜爱狗,在船上还带着一条。他对自己的狗特别有爱心,有耐心,甚至有时还会表现出童心。可当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他眼前,死在他手里,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扔了就完了呗,那有啥?
纽德恩的祈祷没有应验在自己身上,没想到却应在这老奴隶贩子身上了……航行第37天,他的狗先病死了。四天之后,老奴隶贩子科尔斯顿追他的狗去了。
约翰?纽德恩自动成为船上主事。他立即下令给黑奴解下多余的镣铐,只留着双脚间的铁链——毕竟还是怕黑奴们暴动。然后亲自带人把船舱清扫干净,把还活着的80名黑奴疏散开来分别关押,提高黑奴的饮食标准,定期分批带他们上甲板沐浴阳光呼吸海风……
饶是如此,在之后的11天里还是有三名黑奴死去了。这回可赖不着老科尔斯顿了吧?人家追狗去了啊。现在可都是他纽德恩的错!
所以纽德恩想自杀。因为他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和人家那些坚韧勇毅的盎格鲁萨克逊豪杰们根本莫法比!
可他现在又不敢自杀。他生怕自己死了之后,在余下的航程里,那些冷漠的大副和水手们会让更多的黑人死去。
于是他在人生里第一次强迫自己要活得像个战士!每天睁开眼睛就跳起来,尽力去做好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都不让自己想,就这么机械地生挺着……硬挺着……活挺着!
昨天他们航行到那片听大副说叫做“海洋客栈”的水域时,忽然很意外地被海盗船给劫持了!纽德恩对此很不解,因为早就听老畜牲科尔斯顿说过,非洲运奴来加勒比的船最不受海盗待见。纽德恩对此倒是一点不怕。有啥怕的?我还有啥?就一条早就不想要的命了,要不?拿去。谢了,解脱!
可那个东方面孔的海盗头领跳上船来既不找金砂也不翻银币,而是很奇怪地先问航程中黑奴死了多少。之后他就愤怒地揪着纽德恩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圣母号是吧?牧师是吧?好!好!歪瑞歪瑞地顾德!我会用相当别致的方式送你去见你的圣母!别忘了替我带好噢!”
他边说边从后腰抽出一把样式很奇特的短刀……
纽德恩背靠船台瘫坐在甲板上,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太累了,早就厌倦了!他已经不知道这段地狱航程结束之后他还怎么在这肮脏的人间继续生活了。所以他甚至有点好奇,这位东方海盗说的“相当别致”的方式会是什么呢?还真有点小期待啊……
可紧接着事情忽然反转了。一个老黑人和一个高大得吓死人的黑巨人跑过来,急匆匆地告诉了那个东方人一些什么事。但纽德恩现在体力和精神早已透支到了极限!他猜自己应该是前几天就病了,也不知怎么撑到现在的。所以他根本听不清那两个黑人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东方人马上又走了回来,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又蹲在他面前说:“牧师朋友,我对不起你!你……怎么了你?哎呀!你头咋这么烫啊……”
然后纽德恩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