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手触摸到实物之前,在亲耳听内行人讲述其中的秘密之前,荣兵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懂得罗什福尔铸造厂的青铜炮有什么特殊之处,而铸炮大师“让?拉?塔西”(JeanLaT?che)督造的作品又杰出在哪儿。
他没够地抚摸着炮筒和“底加强箍”上雕饰华美的图案,抚摸着炮耳的正上方那对精致无比的海豚形双纽,欣喜地看着它稳重悦目的古铜色,仔细倾听耐夫和尼果莱讲述这些火炮的特殊和优异之处。
为什么同样的青铜炮质量会完全不一样?很多秘密只掌握在真正的大师手中。耐夫当然不可能完全知晓塔西大师的铸炮秘技,但他作为杰出的铸造者,相关原理都是知晓的。
首先,材料可不是随便乱用的,“炮铜”是一种特殊合金,通常是含有91%的铜和9%的锡。而“钟铜”则是70%-80%的铜和22%-30%的锡,两者完全不同。顶尖的铸炮大师们会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独家金属配方,比如塔西大师会在材料冶炼阶段填加一种“latten”(一种合金,含比例较大的铅、铜、锌)。所以他铸造的青铜炮无论是韧性延展度还是耐久耐热,处处都比普通工匠铸造的青铜火炮优异。可别人是无论如何也搞不清他的配方以及精细比例的。
这就是工业标准化之前的时代里,杰出大师与平庸工匠的区别。
这批火炮可以说每一尊都是一件精美无比的艺术品!
“第一加强部”和炮前身精雕的皇家盾徽,还有加强箍、火门、圈线和圆角周围的浮雕花卉图案、以及贝壳纹的装饰,这些并不仅仅具有美学意义,也是区分五种官方火炮口径的标志。那些浮雕或铸印传达了各种鉴别信息:诸如日期和铸造地点,火炮重量,铸造者的名字或花押等等。
三哥做为朋友实在是让人没得说!
这批火炮不但包括了麦德道哥号上所需的45门火炮,甚至陛下还很慷慨贴心地额外定购了20门12磅炮用于给“买只狗”换装。此外还有罗什福尔铸造厂最精工的干舷青铜回旋炮20门。
唉……愧对友人的厚爱和厚望啊!
要知道,自从英王乔治发布了《海盗大赦令》之后,荣兵收藏的那171位海盗船长的罪证几乎一文不值了!
听尼果莱说,他离开法国的时候陛下对此事还一无所知。真不敢想像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深重的失望啊?因为对美洲格局的掌控几乎是斯图亚特家手中持有的唯一大牌!现在这张大牌……废了。
说实话荣兵是真搞不明白,那个据说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乔治国王,咋就忽然英明到开了挂的程度?居然会发布那个完全不合常理的大赦令呢?就好像他已经偷窥到斯图亚特家手中握着这张大牌一样!这不邪门了吗?
那张大牌的原创者汉密尔顿总督自己当然是到死都不会说出来的。而美洲这边也就仅限于龙德帮这几人和詹姆斯三世知道,甚至连鲍尼对此都不很清楚。远在英伦的乔治国王到底是咋开窍的呢??
那层面上的事儿太高了,是自己无力操心的范围,所以不管了。眼下龙德帮全体正挥汗如雨地把崭新的火炮配置就位,替换了之前波士顿的马瑟牧师友情赠送的铸铁火炮。
大家一边热火朝天地干活儿一边议论着,这么牛鼻的火炮过了黑胡子的手,人家居然连一门都没留下全部转交龙德帮!这还是那个被称为美洲大魔王的海盗所为吗?这简直就是拾金不昧的绅士好吗?哈哈哈……
荣兵也笑了,现在连他都觉得,只送了萨奇两枝黄金檀是不是有点太抠门了?
一上午,两艘舰船的火炮全部重新配置完毕!刚才干活儿时像个废物似地各种插不上手的罗主事,终于迎来他的强项了!他带着一群水手们拿着笤帚抹布一通疯狂地打扫擦拭之后,两艘战舰干净整洁得让一帮水手们嗷嗷欢叫着躺在簇新的甲板上直打滚。
大家正乱七八糟地嬉闹着,德少忽然瞥见瞭望塔顶的蓝旗左挥两次,右挥四次。这是有自己船朝岛上驶来的信号。德欧比马上告诉大家,是“达连湾”回来了。
唐娜姐这么有分寸感的人居然都失控了!
从刚一踏上沙滩的瞬间,她就不顾一两百人的围观,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大声斥责荣兵:“你想气死我吗?一个假骑士做诱饵就能让你忘了我所有的警告是吗!?”
荣兵勉强咧咧嘴笑了一下,连声都不敢吭。当夜皇后变身大花蛇鞭柱的时候,连老德克都哆嗦啊!
荣兵讨好地走过去想搀扶她,被唐娜姐没好气地甩开,她朝人丛中招了招手……“约翰,麻烦你。”
唐娜挽起小话痨的胳膊沿着碎石子路向上走去。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地慢慢跟在后面。
其实荣兵在知道黑胡子和邦子的暴行之后,一直也在暗暗担着心呢。半个城镇的大火,自己在意的那些人不会有事吧?
所以虽说被唐娜姐当面斥责,但他此刻的心情简直好极了!因为他开心地看到,这次随船来的人可真不少……除了唐娜姐和安雅,还有小莎拉母女,莱奥大叔,甚至还有从前在珐思内特酒馆经常一起玩的皮特。
上老保佑啊!自己在意的这些人都平安无事!
平安是平安,无事倒未必。
小莎拉眼睛都哭肿了。她一手紧攥着切里的手,一手拽着荣兵的衣袖抽抽嗒嗒地说:“哥,莱奥大叔的酒馆全烧没了!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没救下来,全都烧光了!呜呜呜……”
“没事没事,咱这儿正要建个酒馆。岛上风景可好了,又没那些乱糟糟的人和事儿,你们肯定会喜欢这儿的。再说你也不小了,跟切里也该……啊……是吧?”
一席话说得小莎拉不好意思了,使劲推了他一把,连攥着切里的手都赶快松开了。众人都笑了起来。荣兵赶快去与伊丽莎白阿姨和莱奥大叔叙话解劝。
其实荣兵觉得这真是天意。如果一直在巴斯特尔镇,莱奥大叔和伊丽莎白阿姨顾忌着别人的眼光和看法,老是不敢走到一起。现在好了,在龙德岛上可再没有流言蜚语了。
莱奥大叔对这次的厄运是真挺淡然的。那间小酒馆从前也不过就是勉强糊口而已,既然烧了,再想也没啥用。他和伊丽莎白既不老又不懒,在这清静幽美的小岛上生活,就算不再经营酒馆,随便干点啥不也是挺舒心的么?
这是唐娜第一次踏上她早就想来看看的龙德岛。沿着崭新平整的“星光大道”缓缓向上,这一路是绿草如茵鲜花绽放,这一路是鸟鸣莺啼果木飘香。从山下那一弯梦幻般的彩虹塘一路走到谷内这片童话般的小木楼,荣兵偷眼看去,唐娜姐额头上的阴翳已渐渐消散,光洁晴朗得一如此刻的长空了。
驻足在总部主楼前的小广场上,她抬头仔细打量着这幢建筑,嘴角微微翘起,轻轻点着头。
这是一栋近似于巴洛克风格的小楼。但并没有追求那么夸张造作的墙面凹凸曲度,也没有那些为追求华贵气势而繁琐堆砌的雕饰。材料是敦实厚重的北美优质云石,外形简约大气,有种很自然很舒适的美感。
三楼最大的贵一号客房里。安雅坐在雕花妆椅上,唐娜站在身后给她梳着头。不时抬头看一眼镜中映出的满屋桃花心木家具,忽然笑了……
“姐,你笑我吗?”
唐娜笑着摇摇头:“不是,看着这奢侈的房间,我忽然想起了18个月前他们衣衫褴褛地坐在威灵顿路边捧着破碗喝恩希玛的样子了。”
“姐,我可是真服了你啦!你那时怎么就能看出那个小流浪汉是颗钻石的呢?”
“眼神。和你说不清楚。不一样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眼神。他的眼神很特别!在人生那么低迷的时刻,你从他的眼神中也看不到庸俗和苟且,而是流淌着一种清澈坚毅的光芒。我不能说成功者都是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总会成功的。明白吗?”
“嗯,他身边的这群人,有好多都是某个方面顶尖的人物。我是怎么也想不通,他连份像样的薪金都给不起,这些人为什么还都快乐地围在他身边,甚至愿意和他同生共死呢?”
唐娜又摇摇头:“我能隐约明白那种感觉,但我没法准确地表述出来。也许我们欧洲人都在发源于地中海的商业文明熏陶之下,被利益决定一切的思维束缚了吧。已经忘记了人类既然无法永生,那么在这有限的生命中,利益其实未必是最高和最终极的追求。一种由他那种温情、道义和理想搭建起来的生活,或许是一种更具有吸引力也更有意义的生活。”
安雅皱眉笑着摇头:“我承认我还没法理解。但我现在知道这小子绝对是个能够经常从他的破衣兜里给你往外不停掏惊喜的家伙,就像个魔术师……不,魔法师!咯咯咯……”
安雅的话非常贴切。因为那家伙对此是不吝于提供证据的。
楼顶是用彩色石子铺出了各种图案的大平台。四周是敦实的黄檀木雕花护栏。唐娜缓缓地绕着护栏走了一圈儿,欣赏着每一个角度变幻出的每一片景致。
蓝天,骄阳,身后那汪奇异的珍珠泉,两边浓翠的山峰,眼前童话小镇般的几十座小木楼,山坡下那一弯如梦的彩虹塘,更远处那片绿松石色的月牙湾……视野之内只有一个词汇——真美!!
在这轩敞开阔的楼台之上享用午餐,满眼的风景令人心怀大畅。只有一个缺点,吉欧哲竟然忘了在楼顶安一个大遮阳伞。在午后最炽烈的阳光里,在这无遮无挡的楼顶平台上进餐显然太热了些。
雕花大餐桌上的菜品极为丰盛,而且比昨天招待黑胡子匪帮更为美味,因为今天的主厨是莱奥大叔。
但荣兵那独特的兵刃——箸,一直就放在桌上没动。他嬉皮笑脸地坐在唐娜姐对面,就这样不吃不喝不言不动地注视着她。
唐娜姐拿着一柄折扇轻轻扇着,含笑望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好奇地开口了……
“坏孩子,以我对你的了解,准是又在算计着什么呢。说吧,这次又是什么坏主意?”
“姐,有点热哈?”
“嗯,今天没有风,太阳又这么辣,当然会有点热了。”
“姐,记得上次在你家,就你给我下药那次……”
刚说到这儿,安雅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唐娜笑吟吟地盯着他问:“怎么?今天到你的地盘了,想报复回来?”
唐娜说着环视了一下同桌的十几个人。大家虽然也都跟着笑,但脸上的茫然说明,他们不是荣兵的同谋,连老德克也不知道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枪。
荣兵笑容越发神秘了……
“姐,我还记得你那天说的一句话。”
“哪一句?”
“幸福是火热的妻子与冷冰冰的香槟,不幸是冷冰冰的妻子与火热的香槟。”
“是的,我说过。”
“姐当时还说,你喝着火热的香槟已经够不幸了,要我当心被冷冰冰的温妮给冻着。”
“是的,我记得。”
荣兵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忽然变得无比真挚!
“姐,一直以来,你为我们做得太多了!实在太多太多了!!可我死笨死笨的!除了没完没了给你找各种麻烦,连一丁丁点益处都没带给过你。所以,今天哪怕能够稍稍带给你一丝微不足道的小小快乐,我想让姐知道,那就是能让我美得一宿都睡不着觉的幸福!”
唐娜也不笑了,她专注地望着荣兵,轻声问:“坏孩子,到底是什么?”
荣兵没说话,忽然扬手“啪”地打了个响指……米利安格的小提琴就在唐娜姐身后缓缓奏响了,琴弦间柔婉地流淌着比贝尔那首《神秘奏鸣曲》……
约翰像个酒吧伺应生一样,盛装缓缓从楼梯走了上来。他手里端着个锃亮的银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很大的银质雕花缸子。能看到上面露出两支倾斜的酒瓶口,袅袅的雾气从缸子里不断往外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