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海面,人间四月天倏忽已成云烟过眼。
这时代的植被太茂盛了!越来越暗的上山之路令荣兵开始焦躁!
“摩昂、梅里尔、查理,你们仨继续仔细找,他别是昏倒在哪片草丛或树下咱们没看见。上校,咱俩赶快上山顶!快!”
这是一座植被茂密又高又陡的孤峰。那种据说曾把米国外交官差点整失聪了的“声波武器”——几只闲极无聊的西印度短尾蟋蟀,正在紫茎泽兰和柱花草丛酒吧里飙着高音K歌。美洲绿鬣蜥的颜色与它周围的植物根本分不清楚,等你走到近前,它才“嗖”地突然逃蹿!用很缺德的动作吓得你心房一阵难受!
手脚并用地拽着倾斜生长的水手花刺和灌木枝,终于爬上了高高的“远望崖”顶……
夜风骤然猛烈起来!一轮圆圆的满月之下,在离荣兵五六十米的远处,那个人正吃力地从一棵枯死的海红豆树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他面前那一轮皓月和灿烂的星空蹒跚而去……
没有一根发丝的时间犹豫了!
“打他腿上校!”
荣兵狂吼一声就向左避开了枪弹的射线,在草没小腿凹凸不平的狭小崖顶朝那个人猛扑过去!
“嘭!”
那人猛地扑倒在地!却仍是一声不吭地手脚并用继续向着眼前的那片星空爬去……
抓住他的腿了……抱住他的腰了……可经历了恐怖的船难而且极可能这三天来水米未进的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啊??
嘶吼着的荣兵被那人拖着朝崖壁边缘绝望地挪去……
那人伸手扒着探出峭壁的最后一块石头时,终于发出了嘶哑冰冷而又陌生的声音……
“放手!除非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狱!”
“滚一边儿去!你是大美女吗?谁特么有心情陪你玩‘油价破挨家破’!我跟你拼了啊啊啊……!!!”
太阳穴上的两条怒龙在疯狂地舞动!荣兵已经竭尽全力甚至就快脱力了!却依然无法阻止那颗已经奔向星空的心,自己的身体也被拖着朝危崖边一寸寸挪去……
放手?还是不放!这是个问题……
“买只狗”静静地驶过维尔京的小多八哥群岛。
豪威尔大夫走出船舱,摊开手掌给大家看……是一把满是暗红色污迹的小手术刀。
“这次是格柔眼尖在他身下发现了,他又不好意思和一个小女孩硬抢。罗宾,赶快想办法吧,我能治他身上的伤治不了他心里的伤啊。”
“谢谢大夫。”荣兵转头对老德克说:“大叔,等会儿让老艾海伍朝‘拖而拖拉倒’航行吧。咱们这次就接上玛姆大婶和安东尼大哥。”
“想通了?以前不是老说再等等,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基地再说吗?”
荣兵点点头:“想明白了。唐娜姐说得对——时光易逝人间无常,珍惜眼前人不待多一秒。人不能老是怀着那种‘等我成功了再带着幸福来找你’的念头。别说有可能永远成功不了,就算你幸运地等来了成功,也许你想珍惜的人却已经不再等了……”
医护舱内,菠萝格木桌上的灯光随着航船的起伏在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曾经的“黑山姆”
曾经的“公海罗宾汉”
曾经的加勒比义盗团威风凛凛的领袖
曾经的史上最强大海盗船的船长
曾经的帅到让无数女孩疯狂的海盗王子
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左至右的大半张脸毁容了。被一截带着不规则断茬的桅杆给完全戳烂了!
右腿膝盖以下截肢了!那里本就有伤,又挨了查理的一枪。荣兵虽然再三哀求豪威尔大夫再想想办法,但大夫果断地拒绝了——要么截肢,要么死!
声带严重毁损。太夫做截肢手术时,听着他那连续不断的凄厉黯哑的嚎叫声,吓得荣兵手哆嗦得差点按不住他的左腿!
当值的吉欧哲已经退了出去,室内安静异常,只有舱外的水波划过船身时的汩汩淙淙声。
荣兵忧郁地倚着门框,带着复杂的神情望着吊床上这位似乎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的友人。两人谁也不回避谁的目光,就那样互相望着。一个神情复杂难明,一个眼神空洞无物。
“贝勒,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都在想该怎么和你说。可我一面对你时就说不出来了,全堵在这儿……”荣兵指着自己的心口。
“……”
“先谢谢你吧。当时在远望崖顶要不是你心软犹豫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给你陪葬了。”
“……”
“还记得在拿骚吗?两个神经病整夜不睡地聊啊聊的。我给你讲过我在鲨堡地牢里想死的时候,老爹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当时你不是也特别感动吗?贝勒,你也再仔细想想,既然你已经不怕死了,为什么不敢再活一活呢?”
“……罗宾,如果我曾有幸与你做过朋友,放手吧,求你了!我想换个世界躲起来。因为我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一秒,整个人都像是被按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煮!”
终于开口了。贝勒的嗓音完全换了个人。之前那嘹亮好听富于磁性的声音,现在变得虚弱黯哑如同寒枭夜啼。不但难听至极,甚至还有点可怖!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贝勒……”
“我相信你能理解,你是我的挚友。可你没法感受。这种煎熬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给你听。亲手毁灭了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亲手撕碎了自己的梦想!亲手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好兄弟啊!每一个都是善良淳朴的人!每一个都是勇猛忠诚的战士!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们憨厚的笑脸……全是他们热切地望着我的样子……”
“……”
“被巨浪抛出艏楼的瞬间,我亲眼看到他……就卡在两块断裂的甲板中间……被穿透了胸膛卡在那儿!!我感觉他的目光似乎还在望着我……他半张着的小嘴似乎在求我救救他!小金……他就像我的儿子……”
“……”
“为什么我就不能听你的话早点去找玛丽娅?!为什么我就没让那十位非洲兄弟也都上你的船!?我为什么就不让你在长岛带小金走?!为什么我在惶急和痛苦中强行让维达号驶进暴风雨?!为什么为什么我他妈这都是为什么呀!!!???……啊——啊啊啊啊……!!!”
贝勒攥紧双拳用不像人声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嚎叫……
荣兵使劲闭起眼睛用力摇晃着头……他是想把贝勒描述的小约翰?金那幅画面赶快甩出自己的脑海!
1717年5月11号凌晨,舷窗外一片漆黑。船舱里的小油灯还亮着,已经几天水米未进的贝勒使劲睁着空洞无物的眼睛瞪着棚顶。他不敢闭上眼睛,那些折磨人的画面就躲在他眼睑后面呢,一合上眼,它们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攻进他的视野,钻入脑海,渗透血管,直达心房……
已经成功走过一半……不,应该有一多半了吧?再坚持一下!他确信以自己现在失血过多的虚弱身体,不吃不喝一定捱不过两天了。所以现在到了哪儿,为什么停船,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根本进不了他的意识
船舱门开了,一阵奇怪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慢慢由远及近,在吊床边停了下来。思维已进入半停顿状态的他也隐约觉得不对,没有人把脸探过来和他说话,船舱里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忽然有个声音从吊床旁很低的位置发了出来……
“贝勒先生您好,我叫安东尼,很荣幸能够成为您的室友。”
过了好一会儿,贝勒才毫无意识地侧过脸,把空洞的目光挪了过去……昏黄的灯光里,地上有个人,一个双手和膝盖处都绑着一块木片的奇怪的陌生人。
天亮时分,“拖而拖拉倒”罗德镇北郊几位帮助过玛姆大婶的好心邻居,都在自家的门口看到了一封信和一些其他东西……
萨莎大婶怔怔地看着女儿茱迪从那个咖啡色的钱袋里拿出了1镑6先令11便士,这是几年来陆续借借还还之后,玛姆大姐还欠她的钱数。其实到底应该是多少,萨莎自己早都记不清了。
茱迪又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金丝绒小口袋,打开之后,忽然“啊”地捂嘴轻呼一声!
口袋里是一颗小指甲大的璀璨瑰丽的红宝石!还有一张字条。茱迪颤抖地展开字条读了起来……
“……所以才会走得这么急,原谅我没能和您道别。或许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您的。红宝石是侄子送我的,他承诺来历清白堂正,所以请放心。我把它送给茱迪做她下个月新婚的礼物。侄子不肯说它的价值,而您知道我一向贫穷,也不懂得这些东西。如果它太过寒酸了,请您千万不要嫌弃。就像善良的您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从来也不曾嫌弃过您贫寒的朋友玛姆。如果它很珍贵,也请您不要不安,因为无论多么珍贵的宝石,也比不上您在最我艰难的岁月里曾给予过我的,那些无比珍贵的友谊……”
5月13日黄昏,蒙塞拉特岛上高耸的苏弗里埃尔火山也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的汪洋之中。荣兵背靠着板壁坐在医疗舱外,听端着小瓷碗正一勺一勺耐心地给吊床上的人喂着玉米糊糊的安东尼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
“……妈妈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所以我每次都是把沾满血的裤子用被子遮住不让她看到。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她出去作工了,我就赶快爬到外间用清水洗干净。我没法脱掉它,只能在身上直接洗。也没法晾晒,每次就这么用体温把它焐干……。呵呵,贝勒先生您知道吗?我可真幸运啊!居然一次都没被妈妈发现过!我早就不怕死了。从那个叫‘蝮蛇’的海盗双手同时开枪把我的双膝打得粉碎的那一刻起,我就像个哭累了的婴儿渴望安宁的睡眠一样渴望着死亡。可我不敢那样啊!我不怕死,我怕想像妈妈那颗为此而痛苦碎裂的心……”
荣兵不敢再听了。他悄悄起身走出舱门,站在夕阳下的船舷边,扭头朝西北方碎金漫洒的海面望去……那边的更远方有他来到这片时空踏足的第一个岛屿,那座岛上还有一位像玛姆大婶一样善良的老人,曾经在他最最困顿甚至绝望的岁月里,用他金子般的心温暖着他,拯救了他……
老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头沉声说:“罗宾,我知道那边还有一位让你惦记的老人。下次吧,也就几个月。等‘麦德道哥’造好,咱们是得去一趟波多黎各了。不但那位老人的恩情要报,咱们七个在那座岛上还有笔五年的旧账!也该连本带利算算清楚了!”
5月15号上午,“买只狗”远航归来,缓缓地靠上了马提尼克港湾的深水栈桥。
德克公司租下的大院离码头很近,舷梯还没放下去,就看到小豹子杰奥在前珍茜姐在后,从码头街上匆匆跑了过来。
进港开始就蒙上了面的小托尼快乐地朝姐姐使劲挥着手,他身边的荣兵却已脸色发白!他举起望远镜朝珍茜姐只看了一眼就颤声说:“家里……好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