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时的“卡塔赫那”是西班牙人在拉美的第三大城市。虽然先后被英国和法国的海盗劫掠焚毁过数次,1717年的此刻规模也是相当可观的。除了马提尼克,这是荣兵目前在美洲见过的最美的城市了。
古城三面临水堡墙环绕,狭窄的小街两旁密密麻麻地林立着西班牙风情的小楼。小楼底层多是高大的落地窗和用铁条交织成各种图案的窗棂,楼上探出雕饰着漂亮花纹的木制阳台。院墙上垂挂着令人遐思的九重葛和结满了岁月故事的藤萝。
一条条石子街巷处处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数不清的小贩穿行于街巷间,有卖木炭的、卖椰果的、卖鲜花的,还有把巨大的盘子顶在头上卖甜食的妇女。这是一座处处弥漫着浓郁的人间生活烟火气的繁华小城。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它厚重的宗教氛围。或许是荣兵的见识不够吧,他在两个时代里都没见过哪座城市里有着这么多雄伟壮丽的的大教堂和修道院。
圣卡塔琳娜?亚历山大大教堂
圣彼得?克拉佛大教堂
圣弗朗西斯科教堂
圣托里维奥教堂
圣多明哥教堂
圣罗克教堂
圣三一教堂
圣济会教堂
圣地亚哥修道院
圣特雷莎修道院
圣奥古斯丁修道院
拉坎德拉里亚修道院
……
听起来非常神圣的样子对吗?可即使有着这么多表面上的神圣,甚至还有整个美洲三大宗教法庭之一的“卡塔赫那宗教裁判所”威严地矗立在教堂广场边,那又怎样?这些“神圣”这些“威严”甚至连一个西班牙血统的弱小无辜的哑巴女孩都保护不了!反而就是那些披着教袍的魔鬼,把原本的神圣变成了污秽!把神赐的避难所变成了人间地狱!
那个人间地狱就是圣克拉拉女修道院。
安妮现在懊悔无比又深感无力……
如果当时不是自己病体虚弱,如果不是从布兰基亚岛上开始的情绪低落和莫名的烦躁,如果自己能再多一点耐心多想想办法,或许那个可怜的孩子就不会沦入……
可当时自己也实在是无奈了!这是个小哑女,而且不知是由于智力问题,精神问题,还是情绪问题,她不想与任何人有任何沟通。似乎人类的情感都从她身上逸出消失了,只剩下一具空壳,脸上永远是无悲无喜无忧无惧的可怕的平静。
安妮也曾拿出耐心来反复地问她家在哪里?亲人在哪里?该怎么帮她?可小哑女那张清秀的脸上从来都毫无表示。安妮知道她其实听得懂自己的话,这从她平时的一些反应上就看得出来。至于她为什么这样,是出于对自己的敌视和不信任?还是她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痛?不得而知。
做为一个英格兰女人,在这陌生且又充满敌意的西班牙殖民地城市里,安妮孤身一人带着个小哑女四处奔走碰壁了好几天。渐渐地囊中羞涩身心疲惫坐困愁城……
基于自己的身份,她不敢带小哑女去西班牙的法律机构求助,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宗教机构了。安妮带她去了“圣佩德罗?克拉佛大教堂”,这是为了纪念那位把毕生的关怀都奉献给了美洲黑奴的圣徒——“佩德罗?克拉佛”而命名的大教堂。可这么一座有着善良传统的教堂也无意帮助她们,有位助理执事建议她可以送小哑女去“圣克拉拉女修道院”,说那里或许可以帮助她们。
安妮虽是新教徒,也是知道天主教规矩的。小哑女进了女修道院也未必要做终身不嫁的修女。除非她在“领洗”五年之后再自愿申请加入初学院,那才会有机会做修女。所以把她送进修女院这种圣洁的所在安妮也就放心了。至于以后的生活和命运,那就是小哑女自己的事了。
不过,这个从不表达自己意愿的小哑女,在安妮拉着她的手走过圣地亚哥广场时,居然开始轻微地挣扎!可当时安妮已经无计可施了,加之身体虚弱情绪烦躁,就没顾及小哑女这唯一的一次意愿表达。而是皱着眉硬拉着她朝女修院走去。
“韦士岸街”快走到头的时候朝“西耶厄街”一拐,就是“圣克拉拉女修道院”了。最初在大门口负责接待的那位修女婉拒了她们。理由是女修院经费不足,暂时不能救助教友。
安妮正在引用圣经上的话试图说服她,一位看起来很有身份的“老姑奶奶”从外面回来了。她停下脚步问明了情由,又仔细打量了小哑女一番后,脸上带着庄敬肃穆的神色说:“一切都不是我们向需要帮助的人关闭大门的理由,因为天主告诉我们——耶和华善待万民、他的慈悲、覆庇他一切所造的。”
这位仁慈的“老姑奶奶”诵读了一句圣经,小哑女就被带进去了。
离开之前,安妮回头看了一眼,刚巧小哑女也在回头望着安妮。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可怕的平静,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安妮……似乎命运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就像原野上一朵无名的小野花,无声地开放,然后不知何时又无声地凋落……
总算安顿好了小哑女,终于松了口气的安妮却茫然了……她能去哪儿?她该去哪儿?她想去哪儿?
忽然有了种强烈的冲动!她很想去维尔京戈达岛西班牙镇,去看看那位她时时会想起,却好多年未见的姗莱特妈妈……
可最近这段时间里,商船都跑到贝洛港那边去参加大集了,卡塔赫那港口很冷清,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船只。
在等船的几天里,安妮总会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回想小哑女最后望着她的那种眼神,安妮总觉得在那可怕的平静之中似乎多了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再次穿过圣地亚哥广场,安妮打算最后再去看一眼小哑女。
见不到,大门都不让进,也没义务给她叫人。安妮不死心地沿着女修院的外墙走了半圈。东北角的僻静处有一株年深日久的老黄樟树,树干的高处有好些歪斜的枝桠已经越过了大墙,正探头探脑地朝女修院里窥视着……
站在树桠间,安妮看到许多修女排着队去礼拜堂做午后祷,之后就有黑袍修女拿上纸笔去东边的二层小楼,应该是抄写经文资料之类。白袍修女则抱着衣物被褥去旁边的洗衣房里干活儿,也有的拿着扫帚簸箕清扫庭院。
藏身在浓密的枝叶间一连三个多小时,就在安妮的腿已经开始哆嗦的时候。终于让她等到了机会……
小哑女原本就很白净的脸现在更是苍白得没有血色了。她表情呆滞动作迟缓,就像一具无魂的躯壳一般。瘦小的身躯拿着把又大又长的扫帚沿着长长的碎石子甬路慢慢扫了过来……
安妮不敢乱喊,她已经隐约觉得不对劲了!看到小哑女走到近前,安妮掏出一枚铜币,扬手扔在了小哑女面前的石子路上……“叮啷”
这才几天功夫?小哑女竟像是有些痴呆了!她足足慢了一拍才缓缓地抬起头,朝铜币扔来的方向望去……
在看到安妮微笑着朝她招手的一瞬间,她猛地扔掉大扫帚捂住嘴,眼中顷刻就溢满了泪水,双肩剧烈地耸动着!这个哑巴女孩没法哭出声来,只能听到从她喉咙里发出气流急促抽动时那种让令人压抑又揪心的声音!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姐姐呀!”
安妮说完才想起她是个哑巴。正焦急间,小哑女忽然紧跑几步从墙根捡起一段枯枝,就在花圃的泥土地上飞快地写起字来……
“这是……哎呀!我不认识西班牙文字啊!你到底怎么了呀?”
小哑女也呆住了!显然她没料到,这个会说西班牙语的姐姐原来不认得西班牙文字!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墙下,就这么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
“叮铃叮铃叮铃……”
修女院晚餐的时间到了,修女们纷纷从各个房间里出来朝餐堂走去。
小哑女缓缓摇着头……脸上之前的激动和惶急统统消失了,又恢复了可怕的平静。最后看了安妮一眼,她默默地松手扔下了枯枝,捡起扫帚转身走了。
虚弱疲累加上焦急,安妮在树上已经快站不住了!
忽然……小哑女转身又跑了回来,捡起树枝又飞快地又在泥土上写了起来,片刻之后就扔下枯枝转身朝餐堂跑去。
这是……这也不是字啊?这画的是……我的天呐!!
那片平整了之后还没栽种任何花卉的园圃泥土地上,小哑女仅用了寥寥数笔,就很传神地勾勒出一个身着长袍的男教士,他正从后面……欺负一个跪着的修女!
安妮几乎是跌下树来的!她咬着牙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绕到了修女院正门,朝大铁栅栏里面的修女打招呼……
果然,被叫来的一位牧职修女言简意赅——修道院重地闲人免进!当安妮说是要带走自己的表妹时,牧职修女的话就不太好听了——修道院神圣之地不是饭馆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争执声渐渐高了起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那位“老姑奶奶”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