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航船再次扬起了风帆。
对这些水手们来说,在海洋上飘泊的日子里会发疯似地想念陆地。在陆地上过了几天平淡无趣的日子后,又会热切地渴望在大海上航行。
“公爵夫人号”(Dutchess)是条老船,船上的金属件都已锈迹斑驳,甲板和船栏上也满是破损和创痕。它的航速很慢。除了船体老旧之外,也因为这次船上装载的是很重的云石型材。
它是上个月从北美一个无名小港湾启航的。那里就是后世的佐治亚州,此时还是个三不管的无主之地。但当地蕴藏着丰富的优质云石矿脉,一些小商人就从石农手里买下开采出的石料,在自己简陋的小工厂里加工成各种规格的型材,等着罗杰斯船长这样的海商们来收购。
根据合同,这批石材要运送到加勒比海最南端的“特立尼达岛”。那里的一座英国殖民地要塞正在扩建一系列防护建筑,需要大量的优质云石。
荣兵在船上从小话痨处还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大不列颠帝国出大事了——安妮女王陛下已于八月一日驾崩!
当他把那张登载着女王驾崩消息的《波士顿新闻信札》周刊拿给大伙看时,每个人都非常震惊。
老德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女王陛下走了。要我说,她还算是位好女王。可惜被那个组织摆布着,也没啥实权。女王没有子嗣,她这一走还不得出乱子?反正我觉着世道还要变!咱们要是不能尽快赚到钱让自己强大起来,将来还不知能不能自保呢。”
是啊,虽说老德克、螺丝、切里、贝格这四位都是远在海隅的大不列颠子民,但女王的逝世带给大伙的触动,还是更加担忧自身的命运。因为谁都明白,像他们这些连个安乐窝都没有的人,对于天上是下雨下雪还是下冰雹,感受是最为直接的。
德克帮搭船的所有吃住费用问题,老德克在上船之前就和罗杰斯船长谈好了。伍兹?罗杰斯收了他们5英镑。其实老德克当时提出的是要给10英镑。因为“公爵夫人号”可不是之前那条汉堡船主的小拉格帆船能比的。这就像你买高铁车票肯定不能只付绿皮车的钱吧?但罗杰斯船长坚持只收了5英镑。
船长给他们七人腾出了一间小舱室,每天供应两餐。罗杰斯还坚决拒绝了老德克主动提出去水手舱吃饭的请求,坚持德克帮所有人必须在自己的船长室里进餐。看来与老德克攀谈过之后,人家罗杰斯船长还是相当给面子的。
第二天下午,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七八个水手在“公爵夫人号”后甲板忙碌着。老德克他们五个此刻正在船长室里享用罗杰斯船长招待的“英式下午茶”。荣兵知趣地没跟进去,所以小梅子也没去,他俩一个手里拿块抹布擦拭后桅下面的铜箍,一个帮忙整理散乱的缆绳。
荣兵没去船长室,倒不是不习惯这种加了糖和奶的泡茶方式,他是看不惯罗杰斯对他那种冷淡的态度和轻视的眼神。
老德克和罗杰斯之前虽然没见过面,但早就互有耳闻,所以罗杰斯船长对德克帮众人还算是礼貌周到。中规中矩地体现着一位不列颠绅士的待客之道。可不知为啥,他就是对这个黄皮肤的中国年轻人有种懒得掩饰的轻蔑,甚至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感。虽然他明知弟弟约翰和这个年轻人相处得极好。
“我没招他没惹他,还因为他是约翰他哥和一位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所以挺尊敬他的。他抽的这是神魔风?”
荣兵暗自思忖着摇摇头,不过很快也就琢磨明白了。看来这位伍兹?罗杰斯船长跟那个摩格韦男爵一样,都有着欧洲人浅薄的傲慢天性吧。
就像后世那个领导反法西斯战争三巨头之一的胖子。明明他任何一位男性祖先也没被中国人抽过大嘴巴子,明明他任何一位女性祖先也没被中国人扒过小裤衩子,可他就是没来由地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也就算了,甚至还厌恶!他对中华灿烂的文明丝毫不懂,却有种轻狂的蔑视!他对中华辉煌的历史一无所知,却有种无端的憎恨!你说他妈邪门不?
荣兵以前在网上就看过这些,只是没有体会也就懒得琢磨,现在他是完全明白了,怪不得那个胖子会说出——“我不会承认,我们对美洲的红种印第安人或是澳大利亚的黑人犯下过弥天大错;我也不会承认,一个更为强大的、高等的、在全世界范围内更为聪慧的种族进入并占据他们的土地,让他们成为现在的样子,是对这些人犯下的一种错误。”
怪不得那个胖子会说出——“英国需要掌控中国人,当文明国家变得更加强大的时候,也需要更加无情,总有一天,世界将不再接受那些随时威胁文明国家的野蛮大国!”
怪不得那个胖子会说出——“把中国作为世界四强之一是场绝对的滑稽剧!”
怪不得那个胖子会说出——“雅利安人阵营必须胜利!”
从小就在荣爸用“中华九德”的约束外加言传身教之下成长的荣兵,也养成了欺强不凌弱,傲上不辱下的性格。见不得弱者受苦,也看不惯强者装逼。既然你罗杰斯先生这么牛叉叉,那我就离你远远的吧,省得相看两相厌。
所以荣兵索性连一起用餐都尽量躲开。找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自己躺在水手舱的吊床上看报纸,开饭时自然会有人送吃的来给他。而十次有八次都是小话痨约翰抢着干这活儿。他理也不理他哥的眼神,每次都先把好吃的捡在盘子里,一溜小跑着给荣兵送过来,然后才踱回船长室去吃饭。
如果说上次在“扬格尔伍兹号”上相处的那些天,荣兵只是觉得约翰是个心眼儿不坏的话痨富二代,那这次重聚之后,感受着他的热情和细心,荣兵已经在心里认了他这个朋友。
此刻又是这样。约翰匆匆喝了杯茶,就起身把饼干装了满满一盘端出来。在后甲板找到了荣兵和梅里尔,就招呼他俩赶快放下手里的活儿。仨人就很没形像地盘腿坐在地上,边聊天边分吃着优质精粉饼干。
“罗宾你别太介意啊我哥那人其实特别好但他就是有点偏执而已他认为东方人都是没有信仰的而没有信仰的人就不会具备人类应有的美德所以不值得尊敬但我知道其实他是错的。”
“没啥,约翰。这次伍兹先生帮了我们大忙,我看人看事不会那么狭隘的。”
小梅子插嘴问道:“约翰先生,罗杰斯船长是个很严厉的人吧?”
“不完全是梅里尔其实他完全说得上是个仁慈宽容的人我们在‘瓜亚基尔’被贪婪的船员要求额外多分战利品我哥明明可以不给却顾全大局让出了自己的那份儿回伦敦时船医‘多佛’诬陷他在‘巴达维亚’侵犯了大英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但我哥向当局澄清之后也大度地原谅了他。”
荣兵点点头:“除了对东方人的偏见之外,我觉得你哥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
“确实是罗宾他第一次长途航海打击敌国船队攻击西班牙要塞整整历经七年九死一生给帝国赚了十几万英镑自己却只分到一千六百镑连投入的本钱都不够但他还是无怨无悔地保持着对大不列颠无与伦比的忠诚与奉献精神完全听不到半句怨言。”
“嗯,约翰,就凭他对自己祖国这份最真挚无私的忠诚,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了。”荣兵诚恳地说。
经过了这次聊天,荣兵也就释然了。毕竟,一个对自己祖国有着如此牺牲奉献精神的人,一个能够以仁恕之心待人的人,是绝对值得尊重的。
至于他对东方人的偏见,明显是出于那个老牌帝国那种无知和傲骄的遗传基因,如果他不肯自省,那在这个问题上,就让他带着这种无知继续愚昧下去吧。反正自己和他三百年才有这同船一渡。过后彼此就再无牵涉,各走各路呗。
在老德克的影响带动之下,整个德克帮在待人处事上都挺有分寸感和自尊心的。既然承了人家罗杰斯船长这么大的情,大家也不可能真登鼻子上脸地拿自己当贵客了。所以尽管没人要求他们这样,七人还是自觉地每天拿出不少时间帮水手们干活儿。
这个时代水手们的生活真挺苦的,荣兵对此体会很深。在被缓慢的航速拖得极为漫长的航程里,每天都很劳碌也很无趣。水手们每天都要擦拭金属机件、检查滑轮组和索具、圣石磨洗、观测海面、整理锚缆、放帆卷帆、维护保养火炮枪械刀具、缝补整理和曝晒风帆、此外还要喂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总之,水手们的生活每天都是一刻不得闲。但就是这么劳累的活儿,月薪才22先令——合一英镑零两先令。还没有伦敦一个马车夫挣的多。嫌少你不干?好啊,秒秒钟不要停蹄地马上滚吧!西印度这边英属的各个岛屿上,正挤满了因失业而饥饿的水手急着找口饭吃呢。你可别忘了,安妮女王战争刚一结束,大不列颠王国立马翻脸!把四分之三的海员水手和士兵果断地一脚踢出皇家海军!现在的加勒比,有上万衣食无着的流浪汉们等着抢这份月薪22先令的活儿呢。
眼下的航向几乎是全逆着北赤道暖流,所以几近满载的“公爵夫人号”只能勉强跑出4节都不到的航速。这就不错了,如果是像“盖伦”、“克拉克”或者“皮纳斯”那些吃水很深的大肚子商用船型,满载时在海上跑个2、3节是正常状态而已。但对于“公爵夫人号”这种以护航、破交、战斗为主要任务的护卫舰来说,不到4节的航速对水手们实在是一种折磨。
但同是这一段漫长无聊又忙碌劳累的航程,对荣兵来说可大不一样了。来加勒比两三年了,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对于一个看惯了三百年后的飞机高铁,见识过航空母舰航天飞机的人来说,对18世纪这些风帆船是完全无感的。
在这个风帆时代,就算是英国造船大师彼得?佩特设计建造的那艘最大的重型战列舰“海上主权”号,排水量才1500吨吧?至于那艘法兰西帝国曾经的荣光——“皇家太阳王”号,排水量也才1630吨罢了。
可对于荣兵来说,他之前工作的那艘“德越”号不过是一艘灵便型小吨位干散货轮而已,那“空排量”也都在6000吨以上了。这种时代差异造成的错觉,他是过了好久才调整过来的。
在加勒比这片海域里,所有岛屿都是点缀在茫茫洋面上的大大小小的珍珠,连接它们的就是浩瀚的海洋。经历了这么多的荣兵现在算明白了,也不用什么6000吨600吨的,德克帮要是有条属于自己的60吨佩利亚加轻舟,那无论是贸易走私还是像现在这样满地图找人,绝对太嗨了!能有条属于自己的船,也许是这片海域里所有人的梦想吧。
所以渐渐的,荣兵才开始用另一种心态和眼光看待这个时代的标志——风帆舰船了。
神思聚焦过来之后,荣兵才发现,甭管300年后科技时代的船舶功能多么强大,要是单纯从美学的角度去审视,那些后世扁扁哈哈地趴在水面上的现代船舶,与这个时代的风帆船相比,就像一只头顶光秃秃的丑小鸭趴在一只高冠彩翎的孔雀面前非嚷嚷着要比“俺与徐公孰美?”
这时代的能工巧匠们,把18世纪人类所有的聪明才智、科技积累、和对美的追求,毫无保留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这些风帆船上。听老德克和小梅子他们闲聊时谈起过,“海上主权”和“皇家太阳王”这两艘一级战列舰,且不说它们在这个时代里无与伦比的巨大吨位和骇人战力,仅其精雕细刻镶金嵌银的豪奢风范,那简直就犹如一幢飘在海上的轩敞华丽的宫殿!
他们乘坐的这条260吨的“公爵夫人号”,要是停泊在“海上主权”或“皇家太阳王”旁边,那视觉对比肯定就像一辆童车停在一辆重卡旁边似的。
这时代的欧洲战舰都是以炮火装载数量来分级的。以英国的标准为例:一级舰有三层全通甲板100门以上火炮;二级舰是三层甲板90门火炮;三级舰是两层甲板80门火炮;这三个等级统称为战列舰。
四级舰有50-60门火炮;五级舰通常40-50门火炮;30门火炮以下的为六级舰。
当然,大炮数量越多的战舰,体型和吨位肯定就越大。
西班牙和法兰西的战舰分级和英式不完全一样,但总体差不多。
法国海军战舰只分为五级,三层全通火炮甲板为一等战列舰,两层全通火炮甲板为二等战列舰,舰长都是上校,装备12磅炮的巡航舰称为一等巡航舰,装备8磅炮的巡航舰称为二等巡航舰,装备6磅炮的巡航舰称为轻巡航舰,舰长都是中校。
西班牙战舰的分类最粗放,三桅全帆装50门火炮以上的都能称为战列舰,50炮以下的称为巡航舰,更小型军舰就以船型来称呼。
不过,加勒比海这边毕竟不是欧洲本土的洋面,这边大船并不多。像伍兹?罗杰斯船长这条六级护卫舰改装的武装运奴船,只要不是发了神经去挑战那些上千吨的西班牙运宝船,那基本就可以在加勒比海横着膀子逛了。甚至那些很牛鼻地游曳在来往商船必经的航线上,强行登船检查勒索的西班牙海岸巡防队炮艇们,远远瞄见“公爵夫人号”这种98英尺长260吨26门火炮的护卫舰,立马就会毫不犹豫地掉头驶进风里远远逃开。
那种那种近海巡逻炮艇名字是“Ganbort”,因为读音和“干爆它”一模一样,荣兵就给它取了这么个好玩儿又好记的名字。
与上次从圣马丁到博奈尔岛的航程中不同,荣兵这次终于找到了对这个时代风帆船的浓厚兴趣。
他和德克帮所有人一起,帮船上的水手们用粗重的木制绞盘棒一起喊着号子用力转动绞盘,把沉重的大铁锚拉起来。
和水手们一起排锚缆。粗大的锚缆是用大麻纤维编成的,浸过海水后重量惊人!为了防止锚缆糜烂,荣兵和水手们要把它排放在一间有条状镂空地板的房间里,这样利于水分沥干和通风。
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要曝晒风帆。这是为了防止糜烂。
还要经常检查风帆。每张帆上都有个标签,标注它是属于哪根帆桁的,这样水手们不用打开就能准确找到需要的那片帆。
另外,大片的亚麻风帆也需要不时修补一下。尤其是它与绳索和帆桁经常摩擦的地方。这是船上织帆工的活儿。
有点技术含量的首要就是舵轮了。螺丝就是个不错的舵手,他有时会带着荣兵去船舵那里,粗略地给他讲讲舵手的活儿。荣兵虽说是海洋学院里读了三年的专科生,不过他学过的那些都用不上,具体到这时代风帆船的操作上,荣兵就跟傻子没啥区别。
当然,干巴巴地学习乐趣还是差点。所以荣兵最喜欢的还是摆弄船上的武器。刀就没啥意思了,自己身上就有支这时代的人没法想像的极品刀子。但枪还是挺好玩的。“公爵夫人号”船长室旁边的仓库里就有二十几支狗锁式步枪,甚至还有六支花了大价钱从黑市弄来的,崭新的法国海军轮契式枪机的燧发步枪。
荣兵经常偷偷撺掇约翰从船长室悄悄拿了钥匙打开仓库,两人一人拎上一支溜到后甲板那里,朝船后的海面上开上几枪过过手瘾。至于约翰那支挺漂亮的喇叭筒枪管的手枪,荣兵早玩腻了。那东西也就是个漂亮的玩具罢了,别说没有长枪的射程和威力了,只要站在八米开外,你就放心地玩手机吧,约翰五枪之内肯定打不着你。
荣兵偶尔也会被约翰带着去下面的炮舱玩玩。由船上的水手长汤玛斯给他讲解各种火炮的特点威力,以及如何固定、保养火炮和检查“发火机”。大炮的发射机件称为“发火机”,它很精细,需要特别维护,不用的时候必须得用铅盖保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