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得可怕。
伴随着雷鸣般的鼓点,斜谷水畔,两军已经完全杀红眼了。
“嗖嗖嗖。”箭如雨下中,无数还未过河的魏军士卒,应声倒地。或惨嚎不已,或无了声息。
但也有无数士卒抢过浮桥,不顾生死,面目狰狞杀上岸来,这个时候什么都是虚假的,或生或死,听天由命而已。
火光照耀下,前将军袁綝不住的向左右下令,令出便有鼓声相随,士卒皆拼死向之。
“袁公,攻势很猛啊。”监军奋威将军、博阳亭侯马忠在旁低声道。“我略莫看了一下,对岸兵力忽然增多,且都是新面孔,看来是要换人了。”
“换便换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又控制不住。”袁綝身长七尺余,虎目方口,容貌挺特,此时颇为平静道:“再说了,他们这么多兵压在这里,不换着打,如何能将我这老骨头打翻在地?”
忽然,远处岸边一阵晃动,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汉军阵势却接连往后退了十余步,一大块空地便被魏军抢了下来。
“报!牙门将赵广部请将军支援!”说时迟,那时快,慌乱中,一狼狈不堪浑身血迹之人,闯进中军将台,跪地俯首哭拜。
“你部因何溃散?”袁綝眯着眼淡淡询问。
“是魏军主将亲自渡河引兵杀退了赵将军。”
“别人不退只有他退?”
“这......”来人抬起一张血迹斑斑带着雨水泪水分不清的脸:“只是攻势太猛,却是抵挡不住......”
袁綝居然不怒,依旧平静道:“你回去跟你们将军说,我这里须是一个兵都不会给他,只有一通鼓声,限他半个时辰内将阵地夺回,不然便不要回来了。”
“......”听到此言,那人便是哭也忘记了,就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而站在袁綝身旁的前部副都督监军奋威将军、博阳亭侯马忠却是不耐的挥了挥手,“去传令吧,切莫耽搁了,顺便替我问问你们将军,可还记得自己阿翁是谁?”
言罢,却是再不看其人而是小声的跟袁綝交流起战况。
而那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去的,茫然踉跄地回到原本阵地,却是见到了正在亲卫掩护下包扎手臂的牙门将赵广。
“是这般说的吗?”年方二十一岁,身长七尺的赵广听罢后,却是忽然沉寂当场,手中包扎的动作也不由的停了下来,然后转头看了看周围,他本部原本一千人,却被乐琳带着亲卫突袭,死得死,散得散,此时放眼望去只有不到三百人还聚拢在身边,其中一半还各自带伤。
“这怎么抢回来啊,都督难道不知我等兵少吗?”
“就是这般道理,再有本事,对面那么多人,我等上去又能如何?”
“那边败局已定,咱们这一衣带水的汉子,足足几百号人呢!没由来为此送了性命!”
士卒闻言也是一片慌乱,身心振动。
“不要再说了,你们讲的将军又何曾不明白?”刚刚那个报信的是赵广营中唯二的屯将,本来心里茫然失措,这时又听到士卒言语,心中火气一上来,怒而开口道。
却说他平时素有威严,此时一发火,其他士卒虽然犹有怨气,却不敢再言。
“将军,要不某再去一趟,要不得援兵,便一头撞死在中军大台之上!”屯将姓张名阇,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咬死牙关道。
“你便是撞死,也是无用的。”赵广却是轻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旋即平静道:“此等大战,本就是危中之危,险中之险,不止我们,各处都要用兵,都在缺人,都督着眼全局,自该如此。”
“可是......”张阇面色苍白,还待要说,却被赵广阻止了,继而便见他对左右道:“魏军来袭,既凶又猛,我家世受皇恩,必当以死相报,你们却不必如此。可留在此处,或并于其他营中,如此则性命可保。”
刚刚还在躁动的部曲却忽然神情一滞,纷纷嚷道:“将军何出此言?我等不是那般意思,冲便冲了,啷个怕死的须不是汉子!誓与将军同生共死,绝无二心。”
“不必如此!”没想到赵广居然挥手拒绝了,其人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找了一圈没找到也没找到自己的兵刃,最后随意寻了一把环首刀握在手中,“适才我已想清楚,此次我部溃败,只有两处缘由,一则我贪功冒进,脱离主力,独自上前,妄图渡河杀过,以求不世之功;二则退时思绪纷乱,难以沉稳,不能保全有生力量,原地固守,还被对方抓住机会,一举击溃。百般种种,皆是我咎由自取,却是不能再拖累尔等陪我一同葬身此地。诸位有用之身,莫要随我这无用之人一同赴死,就此别过,伏唯珍重。”
言罢,其人不等众人反应,竟直接反身握住环首刀,就要奔着前方的乐琳部冲过去,可却被张阇一把抱住:“将军!何须如此?我等从来不曾怪罪将军!”
“自不是你等怪罪,而是我怪罪我自己。”赵广平静道:“想我赵广也算是幸进之辈,靠着父辈恩荫十六岁便受了这牙门将一职,张屯将,你是经年的老卒,不说以往,便说现在,不说三年,便是当了五年、十年的兵没有功勋可能坐上这个位置?恐怕是难之又难,而我十六岁便坐上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官职,寸功未立啊。”
听到赵广的话,屯将张阇也是面色苦涩:“自是将军家世显赫,赵老将军功勋卓著,威名远扬......”
“这便是了。”赵广轻轻叹了一声:“说来说去,我能以如此之身统率千人,甚至张屯将这般跟过丞相的老将也得屈我之下,不就是靠着我的阿翁吗?可张屯将,我闻人皆有羞耻之心,我亦是人,更是顶着一个响亮名头的人,万万不能因为我个人原因,让我阿翁替我背负这无端耻辱,此事,无论是身为人子,还是身为将军,都不得做,张屯将是明白人,更应该清楚。”
“可是将军,凡事还要从长计议为妙。”张阇苦苦道。
“不用从长计议了,”赵广掰开他的手:“马公说得对,今日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则重新抢回阵地,二则以身死消耻辱,除此以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