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身旁诸多拦阻,搀扶,劝解,安慰,那韩追也不肯袖手旁观,将众人推开,夺过一桶水来,不顾那寒风刺骨,伸直双臂,将整一桶水当头浇下,硬生生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又脱下浸湿的外衫,披在肩头,挽起衣袖,卷起下摆,目光坚毅,不曾动摇。
大小不一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却毫无血色的脸颊低落,湿漉漉的发丝紧贴颊边,口中吐出三两缕白气,身形在凄冷的夜色之中微微颤动,众人皆不忍看,却再不阻止。他们素来知晓韩追之执拗,又因其与周虔交情匪浅,故而今日两人便是一同赴死,也无怨无悔。
“韩大哥!大人身困火海,多半已是......你又何必如此,白白送了性命......倘若你因此丧命,大人在天之灵,定难心安!”又有仆人不忍心韩追冒此风险,上前劝解。不想韩追却不肯听,垂着头冷笑不已,锐利如刀的眼神自那凌乱凝结的发丝之后迸出,他那瘦长影子却逐渐朝那烈焰逼近。
“有言道,士为知己者死。韩子求此生得主若此,还更有何牵挂?今日哪怕一去不返,亦无悔也!”
说罢,那韩追扯住冰凝沉重的衣衫,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在众人溢满担忧与敬佩的眼神目送中,一瘸一拐的冲入那熊熊烈焰之中。
众人无奈,一面继续浇水扑火,祈望压制火势,一面在心中默默为二人祈祷,期盼他们平安脱险。
可随着时间一分一毫的流逝,火势虽不再蔓延,暂时被压制,但还未有被扑灭的迹象,众人高悬的心几乎要跳脱胸膛的束缚,耳畔只剩下那火烧木梁的崩裂之声,但见冷月高悬,火光如莲,风助火涨,众仆从筋疲力竭,再无气力救火,遂跪倒一片,哀嚎不已。
少时,竟有人遥指烈焰之中一人身影高呼,众皆大惊,忙起身拥簇上前,那身影愈发接近,逐渐显现出其本相来。惊呼声高低起伏,连绵不休,先是难以置信,后又惊喜万分,皆振臂高呼,喜极而泣。
原是那韩追佝偻着身子,拖着极为沉重的步伐,摇晃着走出那红莲业火。他的背上,驮着早已咽气的周虔。每走一步,身后都留下一只殷红的血脚印,韩追的衣衫已被焚烧大半,裸露的皮肤漆黑,可他宁愿咬破下唇,将鲜血吞回腹内,也不肯叫嚷一声,仍在驮着周虔焦黑的尸首,跌跌撞撞的闯出门来。
当走出火海的一刹那,一直倚靠意志支撑躯体的韩追终是扑倒在地,卸去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几近昏厥,咳嗽不已。背后的周虔也随着他的倒下滚出数尺之远。众人慌忙上前将他二人围住,见周虔尸首焦黑,黢黑的衣衫残片边缘泛黄,粘粘在焦化的皮肤上,焦炭味挥之不去,惨不忍睹的场景叫仆从家人皆掩面痛哭,不忍再看。若非那腰间所藏周虔常佩之饰物,几乎难以辨认这早已面目全非的尸首的身份。
原来那倒下的书架抵挡了大半烈焰,好歹保住了周虔一具完整的尸首,不至沦为残骨死灰,再难寻迹。
但周虔已然不成人形,众人只得回身再去看那韩追。轻轻将他扶起,揽在怀中,取来巾帕麻布,沾了冷水,擦拭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焦黑与伤口。而当众人撩起那遮挡在左脸前的青丝之时,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原是那韩追俊逸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自左眉往下,延伸至唇旁嘴角的伤痕。那颤动的睫毛,与溢出的泪珠,似乎在暗示主人的痛苦与挣扎。
那清晰的烧伤痕迹就像刀劈斧砍一般,永远的留在韩追脸颊之上,韩追的左眼也再难睁开,或许这对他来说乃是晴天霹雳,或许他本不在意。
原来这伤痕乃是韩追翻开层层堆叠的书架,寻找周虔尸首之时,忽闻头顶崩裂之声,下意识抬头去看,不想一截烧焦的木梁坠落,左腿无力的韩追躲闪不及,遂被砸中左脸。肌肤灼烧的钻心痛苦,宛若千万钢针一齐落下,叫韩追生不如死。可他却硬生生忍住这撕心裂肺的剧痛,咬住舌尖,单凭那只还有知觉的右眼,搜寻着周虔的痕迹。
直到将他带出那烈焰的地狱。
众人一面照顾韩追,期盼他安然无恙,一面呜咽抽泣,感怀伤心,悲痛欲绝。纵然韩追舍了这身性命,也救不回周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