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她写的便笺纸,读了两遍,折好,装进钱包的夹层里。躺在床上,我心中隐隐失落。我想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始。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凝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试图寻找一个类似于“墙上的钉子”一般的东西来吸引我的注意力,然而结果总是徒劳。
我百无聊赖地起床。捡起昨夜落在地上的T恤,裤头,袜子,用纸包好当时随手一扔的皱巴巴的安全套,去浴室洗了个忽冷忽热的澡,直到让自己变得看上去神清气爽才出来。
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装进了摄影包,拿着地图开始搜寻之前黄文提过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去的景点,比如天主教堂、老舍故居什么的。
终于,到了下午,愈加感觉一个人百无聊赖。回到房间更找不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做,于是从包里翻出手机一边充电一边开机——我已经超过一周没有开机了。
电话轰鸣,全是未读短信和未接来电的短信提醒。
有将近一百个未接来电:三个欧阳俊的,一个易子梦的,一个安哥的,其余的全是刘菁的。
有近三十条短信。除了10086的服务信息和两条房地产广告,全是刘菁的。
“夏拙,你在哪里?”
“夏拙,你在哪里?快告诉我!”
“夏拙你个浑蛋!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
“夏拙,你到底在哪里?你还好吗?”
“夏拙……”
……
我的眼泪瞬间渗出眼眶,毫无征兆地落下。我躺在床上,让泪水肆意流在枕头上。
流吧,流吧!软弱也好,没出息也罢,反正没人看到。流吧!流干才好。
拨了三遍,我终于打通了刘菁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你怎么了?”我听出来有些不对劲。
听筒那头没有语言,却有低沉的抽泣,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
我的心里一紧。
“你怎么了?慢慢说!”
“夏拙!你浑蛋!你浑蛋!!”
我赶紧附和着,“我是浑蛋,我是浑蛋……”
过了好久,那边才平静下来。
“你在哪里啊?”
“我在青岛,准备回来了。”没等她多问,我问道,“你在哪里?”
“第四医院。”
电话挂了,再拨过去是忙音。
我想我是一刻都不能等了,立马订了当晚八点五十分飞往湘城的机票。尔后抓紧收拾行李,退房,赶赴机场。
到湘城是十一点多,到第四医院已将近凌晨了。
走进病房,刘菁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眼角还有道道泪痕。
我心疼地看着她,忽然明白了跟黄文在一起之后的忏悔之意是为谁而生。
我坐在床前,轻轻用拇指的指腹揩去她的泪痕。
刘菁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我回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她,尽量保持镇定。
刘菁蓦地坐起来,冲着我的肩膀狠狠地咬住,她这一下着实不轻,我都感觉牙齿陷进了肉里,咬得我倒吸凉气。
我咬紧牙关默默忍着,克制着让自己不发声,不反抗。
足足三分钟后,刘菁才松口。
“痛吗?”
“不痛。”
“回去吧。”
“我陪你。”
“回去!”
“让我陪你吧,上次也是你照顾我——”
“我不想见到你,”刘菁转过脸去。
“哦。”
“现在的我太丑了,等我好了再来接我出院吧。”
我刚问了护士,刘菁是营养不良(数天没有吃饭)加重感冒,才进的医院。
“没有,你很漂亮,你是最漂亮的。”这话果然受用,她的脸上总算出现了笑容。
“抱抱我。”刘菁张开双臂。
我缓缓挪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她。喃喃低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走吧。”片刻之后,刘菁推开我。
“快走!”见我没动,刘菁举起了枕头,“快走呀!回去!再不走我叫护士了。”
“回去也没地方睡了。”我解释道,“学校放假了。宿舍大门晚上肯定锁了。”
“哦。”刘菁不再坚持,挪了挪屁股,“那你睡上来。”
“啊?!”
“上来啊!”说话间,刘菁已将身体挪到了病床三分之一的位置,都快掉下去了。
“我还是趴着吧。”
“你听不听?”
“好好好!我听我听!”
我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一番,果真脱了鞋上了病床。刘菁仿佛忽然之间恢复了元气,像一只欢快的小鹌鹑钻到了我的腋窝下,双手紧紧箍着我的腰,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被她箍得大气都出不得,只能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神清气爽,跟没事人一样,我倒是黑眼圈重重的,如同化了烟熏妆。上午,我陪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并在她的房子里为她做了一顿勉勉强强的午饭,看得出刘菁吃得很开心。
“下一步什么打算?”
“唔?”
“我是说暑假。”刘菁恢复了气色,但明显感觉瘦了好多。每看她一眼我都忍不住心疼。
“上午联系了牧云画廊,还是去他那里打工。”
“那你住哪里?”刘菁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去,“暑假学校又不让住。要不……你搬过来吧。”
我沉吟片刻,答复道:“我下午去搬东西过来。”
搬过来后,我依然住阳面的卧室,跟刘菁对门。
第二天,我去老朱那里的“牧云画廊”上课。还是老规矩,上半天班,拿一百二。
中午在卧室里睡一觉,四点后陪刘菁去师大的体育中心游泳。
“泳裤不错嘛!在哪里买的?”
“青岛。”我掩饰住慌张,“你别说海中游泳的感觉真不错。”
“你一个人?”
“怎么可能?!”我故弄玄虚,“青岛有六大浴场,每个浴场里这个时候至少有好几千人,那叫一个——壮观啊!”
“是不是美女如云呐?”
“那肯定的!”看着她的脸色,我赶紧掉转方向,“不过老实说整体质量一般,比我面前的这位差远了。”
“呵呵,下次带我去。”刘菁“咯咯”笑着,她的裹着粉色连体泳装的身体“噌”地一下钻进池子里,再浮出水面时已经是十多米远了。
比黄文那小旱鸭子的功夫强多了,我暗自笑道。
游过泳,我们在外面吃点饭,计划等暑气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湘江边走一走,或者去爬爬岳麓山。
当时感觉不甚明显,但是几年以后,当我回忆起那一段时光,才发觉,那即是大学时代、青春时代甚至是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唯一的一道坎,便是在湘城卫视的包装下越来越火的颜亦冰。自从7月7号那次获得《中国偶像》湘城赛区的亚军后,她的身影不但出现在湘城卫视,还有别的电视台;不但电视媒体在报道,网络和报纸也在跟风;更有甚者,下河街十元一件的廉价女式T恤上也印上了她的图像。
她真的红了。
画廊里的毛没长全的小屁孩子也在课堂里公然讨论《中国偶像》,提起颜亦冰,还有学生跑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跟她一个学校,认不认识她,甚至还有让我帮忙搞演唱会门票的。发了几次火之后,我也慢慢见怪不怪了。
从画廊回来,刘菁已经做好了午餐。糖醋里脊、小炒肉、丝瓜蛋汤,吃饭的时候,刘菁看了我几次,欲言又止。
“说吧,什么事?”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上午……颜亦冰来过了。”
“然后呢?”我浅浅地笑着,凝视着我面前的善良女孩。
“她说,她说……”刘菁低下头去,欲说还休。
“是不是说:我们在一起挺好的,请你好好照顾我?”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给她舀了一勺汤,说:“多喝点丝瓜汤,美容的。”
刘菁低下头去,“呼呼”地喝着汤,时不时抬起眼皮看看我,像一头温驯的小鹿。
“对了!”快吃完饭的时候,刘菁突然想起来,“她还说了,如果你方便,请为她写一首歌,她们九月份好像是要进行全国总决赛,需要有原创的歌曲。”
“知道了。”
“你会写吗?”刘菁追问道。
“我试试吧。”我呵呵笑道,回了房间。
几场雷雨之后,暑气渐渐消退,一年中最热的时光总算慢慢熬过去了。8月底,我带刘菁去看了一趟夏跃进。刘菁给他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用的,连内衣和袜子都准备了,感动得夏跃进老泪纵横。莫说夏跃进,就连我也被感动了。回来之后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在内心暗自起誓:这一生,就让她陪我走下去吧!
9月,开学了。我们碰到了欧阳俊、安哥和易子梦他们,碰到了吴曲和谢蕊寒她们,我们的在一起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动静,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一般。只是他们笑着闹着让我请了一次客。
9月的湘大如同一个紊乱的舞台,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每个学生手里都有一个剧本,我们担任着自己的主演,同时也兼跑着别人的龙套。剧目不尽相同,有的高潮迭起,有的平淡无奇,有的如鸡尾酒那般花哨,有的如老白干那般浓烈,也有的如清茶般淡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同时上映在湘城大学的舞台,让人眼花缭乱。
校园里有穿着迷彩服在残夏的太阳中军训的大一学生,有总算悟出点大学生活的道道开始选择奋起或沉沦、昂扬或堕落的大二学生,有不愠不火不急不慢的大三学生,还有像我们这样一觉醒来把大学生活挥霍得所剩无几洗把脸开始决定考研或者找工作的大四学生。
易子梦开始了他漫长又艰辛的求职之路,只要一有招聘会(无论是湘大、师大还是附近的中南),他便穿着斥三百七十元“巨资”从下河街买来的西服,夹着成沓的个人简历奔向现场。然后他的简历连同成千上万份别人的简历汇集在一起,被人装在烂纸箱里或者蛇皮袋里,静静地等待着被抽中的那一刻——就跟福彩摇号中奖一般。记得易子梦先前在酒桌上说过,凭他的计算机专业,月薪五千不成问题;数十番“战斗”下来,他的西服已经被参加招聘会的上万名学生挤得皱皱巴巴,如同刚从洗衣机里甩过一般,而他的五千元月薪,被挤破头的几近而立之年的博士们毫不留情抢走,退而求其次的冲击心理底线的三千元月薪,也让成堆的硕士们瓜分。几番狼奔豕突,几番折戟沉沙,易子梦终于在火车站对面的“国储”电脑城找到一份工作——月薪一千五。以这样的工资水平,他不吃不喝工作五年(也就是靠光合作用活到二十八岁)刚好够读四年大学的本。
让易子梦难以接受的是:他在学校念的代表中南地区最高水平的计算机专业应用到工作中其实就是给菜鸟用户装机杀毒,兜售电脑清洁套装和鼠标垫,顺便告诉别人在一台机子上按下“CtrlC”(复制)再到另一台机子上按下“CtrlV”(粘贴)是无效的。
“就是炸臭豆腐的也比老子的技术含量高!”上班两天后,易子梦疲惫不堪,不无沮丧地告诉我。
他之所以跟我交流,是因为四个人当中,只有我是和他一样要为工作奔波的——安哥铁了心要去当兵,他现在的业余时间全部放在体育锻炼和对国防知识的学习了解上,为进入部队保家卫国做好准备;欧阳俊不用操心,他的父母给他罗列了将近十个职位供他挑选。
我的命运跟易子梦差不多,但心态要比他好,说直白一点,较他而言,我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而已。
我跟易子梦参加过一次招聘会,看着那人山人海顿时晕头转向,慌忙之中把手中的十几份简历随便投出去就赶紧往回撤,感觉倘若在那里再多待一分钟便可能窒息而亡。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干脆去找老朱,在他的画廊里当个老师算了,突然有陌生电话进来。对方自称是“尚荣国际”的人事经理。
“尚荣国际?”虽然上午的简历是随手一扔,但我还是有印象并没有扔给一个叫“尚荣国际”的单位——再说,招聘会到现在才过去不到三个小时,公司的效率要真有这么高,那也确实了得。
“是的!我们有一个平面广告策划的位子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真、真的?”紧张的时候我们都成了易子梦。
“月薪三千,外加提成。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请明天早上九点过来上班好吗?”
“不需要面试?”我的反应已经可以用“惊诧”来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