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湘大突然热闹起来。一年一度的大学生艺术节在塑胶球场隆重开幕,舞蹈大赛、歌手大赛、画展、设计沙龙同时铺开,校园顷刻之间变得乱哄哄的,如跳蚤市场。
美术设计系的学生被通知每人交一幅作品参加美术年展,也作为美术基础课的考试,题材不限、内容不限。我迟疑半天,交上了虽历时一个月但早已画好的油画作业。
后面的效果是我没想到的,我的作业被评为一等奖,并挂在了湘大那座华而不实的图书馆的大厅里,每天供人“观摩欣赏”,据说艺术节闭幕的时候学院领导还要给我颁奖。
果然,闭幕式的时候我被通知穿戴整齐上台领取“湘城大学第三届艺术节美术摄影大赛西洋画组一等奖”,有趣的是跟我同台领奖的竟然还有颜亦冰,她拿的是“湘城大学第三届艺术节歌手大赛民歌组一等奖”。我们按照彩排好的:先向颁奖的学院领导鞠躬、握手,接受他们煞有介事的祝贺和鼓励,再举起奖杯挥舞证书向人群致意。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我却如农村老汉过红绿灯,张皇失措大汗淋漓。
下台后,我跟颜亦冰打招呼:“祝贺你。”
她看看我,浅笑道:“想从我这儿也听点过年的话吗?”
我笑着说:“那还是等过年再说吧。”
她瞟了我一眼,眼神千娇百媚的,突然无比严肃地站在我面前,问道:“这次画的是什么?”
“油画啊!”
“我知道是油画,我是问画的内容是什么。”
我画的是一双眼睛——一双镶嵌在蔚蓝色天幕中的眼睛。第一次和颜亦冰对视,我就发誓要把这双眼睛放进我的画框里。
我有些闪烁,“这怎么说,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已经看过了,”她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炙热,让我猝不及防,“夏拙,告诉我,你画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双眼睛?”
是的——那双洗过的黑葡萄一样闪着光彩的眼睛,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带着欲说还休的韵味,带着清高和冷漠,带着睿智和优雅,似乎只要她目光所及,一切都变得如玻璃般透明而脆弱,根本经不起她的凝视。
“告诉我,是不是?”她的眼神带着些莫名的威严。
“是的!”我无比坦诚,不再躲闪,把目光迎向她,迎向她那犀利的眼神。我甚至能在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能听到目光碰撞引发的清脆如玻璃的响声。
她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为什么要画我的眼睛呢?”
我不想让她满足虚荣心的小算盘得逞,恶作剧般回答:“因为大嘛,好画。”
她白了我一眼,走了。
走了几步,又心有不甘地回过头,“那幅油画,送给我吧?”
“呃——不好意思,刚被一家画廊预订了。”
“多少钱?”
“一千。”
“可以嘛!”她瞟了我一眼,转身要走。
“如果——”我叫住她,“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画。肖像什么的都可以。”
“去哪儿?!”她扭过头,眉飞色舞地看着我。
“图书馆。”
“什么时候?”
“现在!”我背对着她大声吼道,然后大步流星走向图书馆。
湘大有着全湘城最气派的图书馆,据说光大厅布置的水晶吊灯就价值几十万——但里面的书籍少得可怜,有不少还是“文革”期间被当作“资本主义毒草”保存下来的,打开一看全是各种标语口号,让人凭空产生“翻开历史”的感叹。除非考试来临,这里基本上是门可罗雀,与校外生意兴隆的小招待所和钟点房形成巨大反差。即使有人光顾,也有不少是打着学习看书的幌子在里面勾着头叽叽喳喳、卿卿我我。
画室就在图书馆最顶层的灯塔上,采光良好,视线极佳,是我消磨时间的最好去处。因为平时就我来得多,教我们美术的陈庆丰便把他那画室旁的小隔间钥匙一并给了我。里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平方米,有画板、有沙发、有书柜、有音响,甚至还有个咖啡壶。
颜亦冰过来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一番,啰啰唆唆地问了一堆。
“这都是你画的?”
“部分是。”
“这个呢?”
“是。”
“这个呢?”
“也是。”
“这个呢?”她指着一张裸体画像,问道。
“呃——也是。”
“在哪儿画的?”
“就你坐的这沙发上。”
她触电般弹起来,一脸窘迫地看着我,看我在笑,气鼓鼓地瞪我一眼,又坐下去。
“你很喜欢画画?”
“还可以吧。”
“还可以?”
“谈不上多喜欢,但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打发时间而已。”
“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她疑惑地看着我,反问道。
“也不是。别的东西让我提不起劲。打游戏什么的,只会让人感觉更加空虚。”
“嗯,”她似乎赞赏地点点头,“所以你把大部分时间搁在这儿?”
“是的。”我老实回答。
“那么——这些书也都是你的?”她从码在沙发一头的几十本小说中随手拿起一本。
“是的。”
“喜欢看小说?”
“是的,”我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哦。”她非常难得地乖巧地应承着,按我比画的,坐在沙发上,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不甚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子,纠正道:“别看我,看那个点。对!”
她转过脸去,眼睛盯着前方的某一点,神态娴静安宁。
我拿起手中的铅笔,开始在纸上挥舞。
音响里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私语》,房间里飘荡着松节油的味道,颜亦冰坐在我前面两三米的地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两条细长的腿斜靠在沙发的一角,下午三点的阳光从一侧的栅格玻璃窗射过来,带着深秋的气息,给她的轮廓镶上一层华丽又精致的光晕。
阳光静静地转过角度,房间里的尘埃,在栅格玻璃漏下的光线里放肆飞舞,如同我们轨迹紊乱的青春,乐曲在最后一个高潮中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铅笔摩擦素描纸的沙沙的声音,这个时候,我的呼吸变得小心又谨慎,我心跳加速,很想大口喘气,却又害怕喘息声会打破这如青花瓷般完美又脆弱的宁静。
“好了没有?”她终于沉不住气,问道。
“好了。”
素描这个东西,可以十分钟画好,也可以十个小时画好。
“我看看!”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按捺不住兴奋,跑过来立在画板前。
我心中忐忑不安,期待又害怕她的反应。
“天才!”她赞叹道,“你画的,似乎比我本人更好看。”
“那就是不像喽?”
“没有不像,太像了——惟妙惟肖,”她转过来,停止赞叹,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能告诉我,你画谁都能这么像吗?”
“那不可能,”我坦诚回答,“短时间内不可能抓型这么准。”
“那为什么画我能抓准呢?”
“因为——”我犹豫再三,还是如实相告,“你的肖像我画过很多遍了。”
我打开画板,拿起一沓画稿,里面有将近二十幅她的肖像——侧面的、正面的、俯视的、脸部的、头部的、半身的……
她睁大了那双美得让人心疼的眼睛,看着那些画稿,表情一片兵荒马乱。
似乎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脸色潮红,神情凝重,黑葡萄般的眼珠里闪烁着光彩。
“你知道吗?见你第一眼我就感觉我们在哪儿见过,但事实上,我知道我们从未见过。”
她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变得尖锐,香水味中似乎也带着股杀气。
“我是说,你的形象刚好跟我心目中的形象重叠——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女人的形象。知道吗?”
“好吧,我知道了。”颜亦冰转过身去,迅速走出画室,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
假如
假如昨天的故事可以涂改
今天的现实可以擦除
假如明天的梦想
能打份草稿
假如生活的泥巴攥在手上
青春的表盘可以拨回
假如你我的故事由我来执笔
讲述
那么定不会如此跌宕
如此蹉跎
我只会用最蹩脚的文字
撰写着一个恶俗的
幸福故事
每一段人生
说到底都是一场独角的悲剧
我谨希望
在我谢幕的时候
你能记住演员的名字
2006年12月24日夜,湘城。
两千零六年前的今夜,在遥远的欧洲大陆一个叫伯利恒的地方,一个叫玛利亚的年轻女人将自己未婚先孕的孩子生在马槽里,取名耶稣。孩子的身世成了当时当地最大的绯闻,娱乐新闻在女人的嘴中滚动播报,产生了轰动效应。玛利亚女士坚称自己是踩了上帝的大脚印才怀的孕,因为欧洲人的开明和大度,玛利亚才没有遭遇浸猪笼、沉潭之类的杀身之祸,相反,人们宁愿相信这个浪漫的借口,相信上帝的性器官长在脚板上,而跟上帝做爱,连宽衣解带都不需要。两千零六年后,在地球另一端的遥远的中国,耶稣的生日成了浪漫和狂欢的借口。
湘大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塑料圣诞树上挂满了包装精美的冒充礼物的泡沫方块和小球,戴着红帽子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走过,商场里有打不完的折,餐吧里有派不完的送,连药店都打出“迎圣诞贺新年,杜蕾斯体验装免费大派送”的巨型标语,引得学生成群结队跟春运一般。
易子梦约了刘菁“圣诞狂欢”三次都没成功,于是翻出尘封已久的硬盘跟小泽玛利亚之流共度平安夜;欧阳俊不知把他的宝贵平安夜安排给了几号,也许,他今晚要打上百块钱的车,跑好几个场子;安哥对西洋节深恶痛绝,他决心24日晚提前一个半小时关机睡觉,以实际行动抵制西方腐朽思潮的侵蚀。这一夜吴曲在做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她又会在网上发一条“求结伴看电影共度平安夜”的消息,然后在趋之若鹜的男士中间挑一个为她在圣诞节的一切消费埋单,等吃饱喝足玩好后再删了电话把人家拖入黑名单。
我给颜亦冰打了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我请你吃饭!”
“不行,我要去给一家公司做圣诞派对的司仪。”
“在哪里?”
“别过来了,晚上还下雪呢。”尽管如此,颜亦冰还是说出了她做兼职的地方。
“好,不见不散。”在她回复之前,我赶紧挂掉电话。
我买了一束鲜花,在风雪中苦等了一个小时,到她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冻得只剩心脏在跳了。
“其实你不必这样子。”颜亦冰嗔怪道,看得出她还是很开心。
“必须这样子,”我哆嗦着回答道,“如果不这样,你怎么知道我的诚意?”
我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雪的玫瑰花递到她面前,说道:“圣诞快乐。”
颜亦冰点点头,笑了。
“我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礼物啊。”
“无须准备,你随身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