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天,也就是我的大学生活过去一半多一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陷入彻彻底底的空虚之中。少年时代那种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与日俱减,而不惑之年又尚未到来,换句话说:我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却丧失了了解世界认知世界的热情。我突然之间变得浑浑噩噩,就如猛地被一股力量推进了层层云雾之中,我看不见前方的路,也踩不实脚下的步子。我心生恐惧,却不知恐惧来自哪里;我焦躁不安,却不知找谁发泄和倾诉。我不再像刚进学校时那般中规中矩,甚至老师喊“上课”时还会忍不住起立。我把能翘的课全部翘掉,留下成块成块的时间在图书馆看闲书,或在画室里画那些无聊的令人生厌的坛坛罐罐和石膏像。我每天要盯着手表看上无数次,期待表盘上的指针走得快点更快一点,而躺在床上的时候又会觉得难以入眠。
我想,即使这种状态不算正常,在学生当中也相当普遍:易子梦终日与电脑为伴,不是玩“传奇”就是看小电影,他的160G大硬盘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拷贝的、下载的、翻录的等千辛万苦收集的各种小电影,作为一个生活邋遢的学生,他的硬盘整理得倒是十分整洁有序。我们一致认为,就凭易子梦整理黄片的专业水准,完全有能力胜任省图书馆馆长的工作;欧阳俊奔波于几个女友和几个社团中间可谓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我们曾为欧阳俊的女朋友们编号展开激烈辩论,我建议从大写字母A一直往下排,这样可以排到F或者G。但是易子梦不同意,原因是他对字母A有些过敏,一听人提起这个就有整理硬盘的冲动。他提议用天干地支:“子丑寅卯甲乙丙丁挺好的,挺有中国特色。”我笑问道:“那我问你‘午’后面是什么?‘申’前面又是什么?”欧阳俊想了想便不耐烦了,说干脆用数字,从一号往下排,顺溜!
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安哥背着我们摇了半天头,哀叹:“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啊!”我们深感惶恐:“安哥!你可不能垮!中华民族崛起的重担可就全压在您身上了。”
平心而论,尽管我们有事没事就挤对安哥,但一直还是相处得比较融洽。众所周知,大学男生宿舍可能是锤炼人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的生存能力的最佳场所:垃圾总是溢出篓子也不会有人倒,烟头、啤酒瓶和长了毛的橘子皮堆在墙角,方便面盒子和袋子剩着残汤就摆在桌子底下——老坛酸菜、泡椒牛肉等等各式风味弥漫在并不通透的空气中,还和着千篇一律的臭脚丫子味——男生的袜子多是一次性的,从节能减排的角度出发,多数人非要左右两边各穿出一个洞来才肯扔掉,而袜子在被穿破之前,哪怕是起了厚厚一层硬壳,也不会有人去洗。所以,不论何时,脚臭味是男生宿舍里不变的主旋律。
相比之下,在整片公寓中,我们宿舍几乎可称得上氧吧了:地板纤尘不染,窗户通透亮堂,书本、桌椅、垃圾篓摆放中规中矩,从不僭越,连灯管都要卸下来每周擦一次;安哥的床铺——进门的那个上铺更是让人吃惊:淡蓝色床单抹得平平整整如机场跑道,军绿色被子方方正正保留着去年开学军训时教官叠出的造型,谁能相信他每个晚上还要摊开睡觉?更不用说他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要花十分钟整理那让人瞠目的被子、床单,然后风雨无阻地出去晨练了。安哥就是这样,从不超过六点四十起床,从不在晚上十点半后卧倒,从不迟到、早退、旷课……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很严肃,有时甚至很迂腐,却深受我们敬重。他从不过多干涉我们(至多在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摇头叹息),却用心良苦地感化着我们。他每天都会买回《参考消息》《环球时报》之类的报纸给我们传看,尽管我们知道网上新闻更多,应有尽有,但我们还是乐意认真阅读,遵照安哥指示:胸怀天下。
当然很偶尔的时候,安哥也会很突然地幽我们一默(他自己往往感觉不到),譬如说,有一个晚上他突然问我:“拙子,现在的女孩子对性都这么开放吗?”
他这一句算是灵魂拷问,把我们都给问懵了。
“应该……也不全是,”我回应道,“也有个别保守的。”
“那不是保守!”安哥听起来怒不可遏,“那是本分和正派!现在的很多女生实在是——太堕落了,当然,男生更是,包括你们!”
我们噤若寒蝉。
安哥见我们不吭气,沉思良久,郑重宣布:“不论别人如何,我是要等到结婚才……那什么的。”
我们再也忍不住,笑翻在地。
笑过之后,安哥再次发问:“拙子,你说,大学里怎么会有吴曲那样的女孩子?”
“吴曲怎么样啦?”
“盯着钱袋子找男朋友,一开口便是房子车子,没什么别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太物质了!”
我知道这个没法跟安哥解释,因为事实便是如此,一目了然。而“吴曲”现象,在当今的大学里实在是普遍极了。
“还大学生呐!垮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后面的两句他说得嘟嘟囔囔,明显地自言自语。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还有,哪有女孩子随随便便就搂搂抱抱的,也太不——那什么了。”安哥对上次被吴曲吃豆腐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他说着说着脸竟然红了,只是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因为害羞。
“是的是的,太不靠谱了。”我赶紧附和,若非如此,他非得唠叨到熄灯不可。
正说着,欧阳俊的电话响起。
“是吴曲。”听到“吴曲”两个字,我感觉安哥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
“约我们周末去郊游,怎么样?”欧阳俊捂住手机问我们仨。
“好啊好啊!”易子梦一听跟女生出去郊游立马两眼冒绿光。我点头表示同意——平心而论,在这秋高气爽的11月窝在宿舍实在是暴殄天物。
更为关键的是,我能名正言顺地见到颜亦冰——上大学之后,上大学以来,还不曾有人让我如此心驰神往,躁动不安。
安哥没做表示,算是默认了。
“全票通过!”欧阳俊对着电话回应道,“我来安排。”
周末,我们按计划集合在湘城大学的大门口,安哥、欧阳俊、易子梦还有我,看起来一个一个都是做了认真准备的,特别是易子梦,头上抹了欧阳俊的啫喱水,一根一根头发傲然挺立跟服了伟哥一般;有趣的是安哥,他穿了件凡客的浅灰带紫色菱形格子羊毛背心,里面配着浅蓝色竖纹衬衣,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色边框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是跟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法官脸颇为不搭。
“怎么了?拙子。衣服有什么问题吗?”安哥诚惶诚恐。
“没有没有!相当地帅,”我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只是和你以往的风格不大相似。”安哥过去总是白色衬衣深色裤子黑色皮鞋,衬衣最上面的扣子都得扣上,腰带总是系在肚脐眼上方几公分的位置,皮鞋永远是双耳系带的。
“这是……欧阳俊帮我挑的,我也觉得……挺别扭。”
“没有啊,安哥!这衣服穿你身上相当有型!是吧拙子?”
“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看样子安哥是动了凡心了,”易子梦说,“不过我可告诉你,你打谁的主意都可以,就是不能打刘菁的,我已经预定好了。”
安哥听了大骂易子梦“不要脸”,我们在旁边笑作一团。正闹着,另一拨人到了,走在前面的是谢蕊寒,吴曲和刘菁紧随其后。
“咦?怎么缺一个?”欧阳俊帮我问道。
“冰冰今天有事,来不了。”谢蕊寒回答。
“给一家影城当模特去了!这小妮子倒是周末都不忘赚外快。”吴曲道出缘由。我正沉溺在自己小小的难以名状的失落中,突然被吴曲的大嗓门儿吓了一跳,“我靠!林安邦,今天很FASHION(时尚)啊!看不出来你虽然面相老成,但也是个帅哥嘛!”
安哥的脸呈猪肝色,腮帮子鼓起来像含了两个鸡蛋,幸亏欧阳俊的一声“抓紧上车”及时化解了气氛,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刘菁跑到我面前,招呼道:“最近还好?”
“百无聊赖,”我诚实地回答,“你呢?”
“彼此彼此。”她“咯咯”笑道,牙齿如雪一样白。
欧阳俊租了一台“金杯”商务车,七个人加上一些吃的喝的刚好装满。他又从别处借来一副烧烤架,一个铝锅,从超市买来新鲜鱼头、火锅料,穿好的生牛肉、鸡翅等,连啤酒和软饮都备齐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考虑周全办事细致。
欧阳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首先他智商超群,这一点从他同时与几个女孩相处而没有发生任何难以收拾的状况便可以管窥一二,据说他是以应届最高分的成绩进湘大的,我们所知道的是,他每天把精力花在女孩子身上,却照样拿最高奖学金;其次,他的父亲是个市局级领导,母亲在银行上班,金钱和权力是他的家庭给他提供的两根让人艳羡的粗壮脐带;第三,他本人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浑身上下散发着阳刚之美,并无娇生惯养的“面”气和“粉”气。
欧阳俊似乎跟谁都能称兄道弟,找谁帮忙都简单得跟打哈欠一般,即使是夜不归宿,宿管也睁只眼闭只眼(在其他人面前宿管可并非如此)。他善于团结别人并发号施令,让大家心悦诚服地跟他走。他身兼数职——团委书记、社团领导、反日联盟领袖等等,不一而足。
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处理任何事情都显得游刃有余,而当他只身一人的时候,又显得孤独而敏感,他有时会拿着一沓照片或信件端详半天,有时会反复听一首曲子直到流泪(当然这只被我撞到过一回),甚至有的时候,他会问我是否相信生死轮回,是否存在因果报应这样的问题。
我想,在他那青春明媚的外表下面,也有些阴暗如泥沼一般、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这是我们难以察觉也无力拯救的一个现实。
欧阳俊的日记本扉页上记录了这样一段话:
人是什么?一块软弱的墓碑,时间的牺牲品,命运的玩物,一个倒霉的影子。有时受到嫉妒的折磨,有时受到厄运的捉弄,剩下的只是黏液和胆汁。
——亚里士多德
“拙子!给大家讲个段子吧。”欧阳俊看车上的气氛稍显沉闷,便鼓动我活跃一下气氛。
“好,那我讲个——有一只小白兔在树林里迷了路——”
“停——停——停——停——”易子梦喊停都要重播四遍,“这个,都听过八——八百遍了。”
“那我讲个易子梦吃粉的故事吧。”我挤对道,一看易子梦笑着没反对便讲了起来。
有天早上易子梦去粉馆吃米粉,“老板!下碗米粉。”
老板说:“米粉卖光了,只有面。”
“那我下——”这时老板以为他要下碗面,于是把面往锅里一扔,等做好捞出来才听到易子梦的下文,“下——下次再来。”
老板瘫倒在地。
大家听了爆笑。易子梦也不恼,只是笑着骂了我一句:“拙子,你——你大爷的!”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刘菁鼓动起来,周围立马起哄。
“好吧,再讲一个,今天就贡献我压箱底的笑话吧!”我压根儿就经不住劝,把自己高中的亲身经历抖搂出来:
有一天我吃坏了肚子,要上厕所,但手纸用完了,便找同桌女生要。
“有没有手纸?我要上厕所。”
“有!”女生很大方,拿出一卷纸来,很自然地问道,“大的还是小的?”
我汗,问道:“小的还要纸吗?”
全车的人都笑翻了,只有安哥在那里冥思苦想,“笑什么啊?就是啊!小的还要纸吗?”
这下连司机都笑得抓不住方向盘了。
吴曲一只手捂着肚子重复道:“没得救了,没得救了。”
只有安哥在那里陷入沉思,看那阵势如同爱因斯坦在思考宇宙能量是否守恒的问题,周遭的笑声渐渐远离他的世界……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窗外的景致已和湘城无关了:道路变得纤细,因为车少的缘故却更显得通畅,路旁是稻田,像乌龟的甲壳一般被长满毛豆的田埂划分成一块一块——并不规整,却错落有致。眼下正是秋收时节,稻田中有稻穗饱满等着收割的,如同盖上了厚实的黄袍,在阳光下反射着华丽的金光;有已完成收割的,田中只剩下桩子一般的齐刷刷的禾蔸,露出泥土的本色,数米高的草垛一个个如巨型甜筒般散落在田间,远远看去像极了欧洲童话中的城堡;还有些正在秋收的稻田,打谷机轰鸣,汉子们戴着草帽,将成捆的稻穗高高举起,再伸进机器中,动作如舞蹈般充满了张力和美感;待收的稻穗在村妇的镰刀下齐刷刷地、飞快地倒下,十分壮烈的样子;蝗虫和蚂蚱被端掉了老窝,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有攀附在树上、电线杆上的,也有撞在车窗上的,还有夹着泥土的清新气息飞进车内的,引得女孩们阵阵尖叫。
车驰离了喧嚣,沿着蜿蜒的公路上山,公路的尽头是一所小学——只有两个教室,十六七套桌椅,桌子有的刷着红漆,有的刷着绿漆,有的干脆是木头的原色;椅子更是参差不齐,缺胳膊少腿,甚至有两“把”直接就是用砍断的树根替代。黑板上星星点点到处是被不知什么砸出的坑,平整的地方却大大方方写着“上”“下”“大”“小”“人”“口”“手”等简笔汉字。整座学校简陋得几乎让人心疼。
“夏拙,”刘菁叫住我,悄声问道,“你身上带零钱了吗?”
“带了,你要多少?”我有些疑惑地打开钱包,“这附近可连小卖部都没有。”
“嘿嘿,我知道!”刘菁神秘地笑了笑,解开自己的钱包,把十块的人民币都拿了出来数了数,然后又把我的凑过去数了数,然后自言自语道:“刚好。”
“你——要干吗?”我禁不住好奇。
“干点有趣的事。”说罢拉着我的手冲进了教室,冲着每张课桌里放了十块、二十块不等的零钱。
“想象一下:孩子们周一跑过来上学,看到课桌里的零钱,会有多开心啊!”说完刘菁自己开心地笑了。我也笑了,心想这真是个善良的女孩。
学校外面,他们几个正盯着一棵树在看。那是一棵苍翠的松树,树干挺拔,虬枝横生,黛青色的松针成簇,如一把把扇子伸向远方,树上的标签显示:“树种:马尾松;编号:021;科名:松科;树龄:700……”
“我靠!七百年!”吴曲夸张地感慨。
“应该是元代种下的。”安哥应道。
“七百年前是元代吗?”吴曲歪着头眨巴着眼睛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样子。
“1206年到1368年。”
“我靠!林安邦,牛×啊!这都记得。”吴曲夸人跟骂人一样,毫不吝啬。
安哥瞪了她一眼,正色道:“女孩子能不能不要讲脏话,听了难受。”
吴曲手里正捏着一张面纸,听了安哥的批评后也不恼,利索地把纸撕成两半,做成两个小纸团,递到安哥面前。
“干……干吗?”
“塞住你的耳朵眼啊!嘁!”吴曲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嘟囔囔地扭头走了。留下安哥在那里气得两片嘴唇直哆嗦。
看样子,一根比这棵七百年的树还粗的梁子从此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