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安见管锥不反驳,一腔情绪也发泄不出来,注意力又回到管锥身上。“你从日本回来就到新庙了?”梁道安问。
管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瞒您说,我在日本还拜了个老千师父,学了两个月,本来想去澳门的,但听说那边查得严,只好来新庙了。到了之后认识了罗大佐,当时没想到他和裴万岁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就跟着他做事。”
“不错不错。你对白药有没有兴趣?”
管锥挠挠头,显得不太在意:“前阵子丑人说要送给我点儿,我还没去拿呢。”
梁道安抬头看着管锥,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没什么好东西,不但白药不行,大药小药都不过关。年轻人轻浮,觉得卖出去挣到钱就行。其实我们做这个生意,最要讲诚信,你骗人家一次,后面人家就不跟你做了,本来就要防着对面的部队和公安,九死一生的生意,到最后要是被自己人骗了,说不过去嘛。丑人他就生在这里,秉性就这样,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我们中国过来的人,是要讲诚信的。”
梁道安每次让管锥感到意外时,都让管锥答不上话来,只能双手搭在桌子上尴尬地笑。梁道安接过下人送来的茶喝了一口,继续说:“你要真能卖白药,我给你一些好的。”
管锥刚想推辞,被梁道安的手势打断:“五公斤,你拿去练手。至于钱,现在卖的钱归你,以后你要是能帮我卖,我也不会让你白干。”
怕引起梁道安怀疑,管锥只好点头对梁道安表示感谢。为了表示诚意,管锥把贩运的时间和路线告诉了梁道安,他说自己认识一个勐腊县的买家,自己只负责把货运到江口之后交货就行。梁道安点头表示认可。
临走的时候,梁道安说:“我让丑人去那边锻炼锻炼,以前遇到事,他哥能帮他兜着,现在他哥不在了,我也老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早晚要死的,没人能帮他,让他现在自己学学怎么办事,磨炼磨炼,我也能放心些。还有你,你要做白药的生意,就要做好拼命的准备。我这辈子是一路拼杀过来的,这条路不轻松。但一味蛮干也不行,我们不是造反的,要会算账。比如你杀一个警察要花10万块钱,那就把这10万块钱拿出来,看看能不能收买他,能的话大家皆大欢喜。如果他要11万,那就只好花10万把他干掉。你知道吧?”
管锥为梁道安的精打细算暗抽了一口冷气,不过梁道安这种人把人命输入计算器里也不奇怪。管锥装出一副受教了的样子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的。后面我可能要忙一阵子了,丑人那边恐怕也顾不上了。八爷你多保重,那五公斤的白药我安排好就来取。”
梁道安满意地点点头,目送管锥离去,直到管锥的车离开院子,才转头对罗大厨说:“这是个聪明人啊,丑人要有他的悟性,我也不用把他赶那么远了。”
管锥回去之后就让酒肆李通知丁卓准备接货,五公斤的海洛因,除了让丁卓安排“毒贩”来接货,没有其他处置办法。
第四天,管锥按照约定,开车去老八寨,梁道安派石正带他去仓库取货,管锥上了一辆改装过的皮卡车。
车很快开到仓库,石正带着管锥下车,一个身着泛黄军装的军官远远迎了上来,石正介绍说这是总军需官,仓库全都归他管。管锥远远地就觉得这位军官有些面熟,等走近了看清长相,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连鞋子里的脚指头都收紧扣向地面。他清楚地记得,面前这个和自己打招呼的军官就是几个月前逃跑的“蓝衣”目标陈汉生。管锥在梁道安的营地留意了很久都没有看到陈汉生,还以为他早就出去隐居了呢,没想到在这儿替梁道安管理仓库。
现在借故溜走是不可能了,而且要接近梁道安,这是必过的一关。管锥只能赌上一把,赌这个人那天没看清自己。
管锥站到陈汉生面前。
“管锥吧?”陈汉生伸出手。
两人握手完毕,管锥说:“让你久等了。”
陈汉生连连摆手:“八爷叮嘱我好几遍了,说你是青年才俊,让我千万不要怠慢了。”
管锥往里走,有意避开陈汉生的目光,尽量不把自己的脸长时间暴露在陈汉生的目光下,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还没进大门,身后就传来陈汉生的声音:“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我怎么总觉得兄弟你有点儿面熟?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管锥回头看了看,没有停下脚步:“我在新庙的时间也不短了,说不定以前街上碰到过。”接着管锥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心虚,所以又补了一句:“我看你也挺面熟的,总觉得在新庙见过你。”
陈汉生哈哈大笑:“我很长时间没去新庙了,你怎么可能见过我?”
管锥又停下来,仔细端详着陈汉生说道:“是吗?我真觉得在新庙见过你。”
陈汉生被管锥盯得有些不自在,说道:“你一定看错了,我有个弟弟在新庙,就在金城公馆工作,和我很像。”
管锥假装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的:“那估计是我看错了。”
陈汉生跟在后面又问道:“你来新庙多久了?”
“我这几年都是到处漂,新庙有的玩,我就跑得勤些。”为了避免陈汉生有其他联想,管锥故意避开了某个时间点。看陈汉生还想问下去,管锥赶紧岔开话题说:“带我看看货吧,看完要赶紧给下家送过去。”
陈汉生不好再问,五公斤的白药已经提前准备好,出库的手续需要石正和管锥一起确认,两人签完字便将货拿了出来。
货拿到手之后管锥用公用电话打了一个号码,那号码自然是丁卓安排好的买家,两人在电话里像是普通毒贩一样沟通了交易的各个环节,这是防着梁道安窃听电话内容。打完电话之后,那些货在管锥的安排下准时送往边境,交给前来接货的“下家”。梁道安没有告诉管锥的是,这批货在运送途中他一直派人跟踪,直到管锥交了货,跟踪还在继续。
管锥相信梁道安一定会派人监控这宗交易,在送货途中他也没有试图甩掉身后的跟踪者,反正丁卓会做好一切。
丁卓的人在接货之后没过多久就上船走了水路,岸上的两个跟踪者只好骑摩托沿岸跟着船只,但当船靠岸时他们的跟踪对象早已经不见人影。不过这不重要,对梁道安来说,管锥没有骗他,这批货管锥确实卖了出去。至于卖给谁,他不会去问,这是这里的规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渠道,而渠道就是钱。
虽然管锥已经暗示梁道安自己不会再为丑人做事,但他不能让丑人真的在地里种上罂粟。
管锥找来罗大佐,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想法。罗大佐比管锥更了解这儿,也比管锥更能理解这些毒枭行事背后的逻辑。
两人在一家饭馆的二楼靠窗位置见面,按罗大佐的分析,梁道安在梁志死亡之前就计划退休了,但梁志的死让这个计划无限期推迟了。即使不考虑为梁志报仇的事,他现在也不能放心地退休。以前这里有梁志顶着,梁道安无论去哪儿,隐姓埋名安度晚年总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丑人接班会不会保证他的安全已经是个未知数,梁道安有些怀疑是丑人杀了梁志。就算丑人愿意对梁道安的晚年负责,但他有没有能力负责也是问题,梁道安知道自己是怎么起家的,早些年梁道安的恶名在金三角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光那些仇家就不会放过自己,丑人会不会为了一个退休的老头儿不顾一切?有梁志在,他可以放心退休,梁志一死,一切都不确定了。
这个死亡逻辑是毒枭们的黑洞,沾上就休想脱身。金盆洗手是一件比贩毒奢侈百倍的事情。除非你有一个得力又忠心的接班人,为你挡住一切仇家。否则玩一半想走,也得看老伙伴们答不答应。
梁道安既希望丑人闯出一番天地,又不希望他发展过快,超出自己的控制。
管锥突然又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对罗大佐说:“我今天看到梁道安手下的那个陈汉生了,他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这个人很危险。”
罗大佐突然紧张起来:“他知道你的身份?”
管锥摇摇头:“他就算有印象,应该也是模糊的。他说他还有个弟弟在金城公馆看场子,你知道吗?”
罗大佐想了一下,说道:“估计就是他了。”
管锥问:“谁?”
罗大佐说:“就是那个陈经理,名字叫陈汉星,你知道的。”
管锥知道这个人,但以前只知道他姓陈,平时金城公馆的常客都叫他陈经理,是金城公馆的黑手,负责盯那些欠了赌债的客人。在管锥来新庙之前,罗大佐也不止一次地被他扣过,不过罗大佐一来欠的钱不多,二来也确实没有被追债的价值,属于那种杀了都嫌麻烦的角色,所以这才没有死在陈经理手下。罗大佐说这个陈经理追债相当有手段,如果你欠了钱,他会让你始终处在被弄死或弄疯的边缘。
罗大佐摊摊手,一脸无所谓地说:“陈汉生既然还在梁道安那里,你早晚都要碰到的,他如果怀疑你,就不会放过你。早杀早了,越早越安全。”
管锥摇摇头:“要是能杀的话,这件事就简单多了。现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对我的怀疑告诉梁道安,如果他已经说了,然后再突然死了,那就太明显了,梁道安就是老年痴呆也能看出问题来。”
罗大佐不屑:“他还成老虎屁股了。”说着开了瓶白酒,话随酒一起倒出来:“不过这个人虽然来头不大,但还算有心机,以前一直不动声色。他上次和武进一起送毒品去对面,又从你们的枪口下逃了回来,一般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藏起来了。可他呢?他竟然跑到梁道安那里去告状,这不像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干出来的事。我还是觉得应该杀了他,不然你可要小心了。”
“这件事再小心都没用,我又不能跑回国去。我不招他他说不定也会主动找上门来,现在轻不得重不得,不过你也别怕。梁道安恐怕还要靠我去查梁志的死因,一般情况下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管锥本来只是情绪失落随口说了句丧气话,没想到罗大佐听完突然有些不高兴,说道:“我怕什么?陈汉生怀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现在给你出主意,你不听也没关系。但我劝你不要去碰梁志的事情,梁氏未来的接班人死于非命,这件事情背后一定有人操纵。为安全着想,你离得越远越好。还有,我帮你只是帮忙,你别想跟我捆在一起。”
罗大佐突然转变的态度让管锥始料未及,但管锥不想再像以前那样逼罗大佐做事情,他盯着罗大佐看了会儿:“行,你现在要走,门就在那儿。”说完指了指饭店楼梯口,“好走不送。”
管锥的逐客令反而使罗大佐放松了一些,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这还差不多。我看啊,你今天这两件事可以放到一起解决。我先走了,上次带你去借枪不在家的那个朋友现在回来了,让我把他的车开去修一下,没时间跟你绕。”
管锥刚想追问怎么把这两件事放到一起解决,罗大佐却急步走了出去,明显是不打算蹚这浑水。
管锥想了几天,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但他意识到现在的问题是因为梁氏过于平静,这潭死水困死了武进,自己不能再困在这样的平静里,必须要把水搅起来,在波涛汹涌中寻找机会。
管锥把自己一直琢磨的计划告诉酒肆李,让酒肆李请示丁卓。他同时隐瞒了眼前的困境,他担心丁卓知道之后把自己调回去,他几乎可以确定丁卓一定会这么做,毕竟自己有暴露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因此丧命,丁卓绝不会让武进的悲剧在管锥身上重演。
后面的几天里,管锥一直有种引颈待戮的感觉,他认识到再拖下去就是等死,所以决定再去一次老八寨,这一次没有带罗大佐。他出发得很早,在午饭前就赶到了老八寨,但他并没有直接去找梁道安,而是和叶介良一起闲聊了一上午。上次一起吃饭管锥就知道这是个头脑比自己还简单的人,所以想先从他这里探探口风。
叶介良不是丑人的旧部,但是当管锥有意无意提起丑人时,叶介良却开门见山地说:“八爷不准我们私下议论这些事,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管锥笑着点点头:“理解理解。”接着话锋一转,夸起梁道安来,“八爷是厚道人啊,凭良心说,我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晚辈,八爷对我很是关照了。”
叶介良说:“对啊,那天是石正带你去的仓库吧?给你15块大药,我们这是做生意的,白送是亏本生意,以前从没见过。”
管锥说:“那天我看守仓库的陈汉生都有点儿心疼。”管锥低头笑了几声继续说道:“不过可以理解,毕竟他对八爷是忠心的,看八爷白送有点儿舍不得也是很正常的。”
管锥没想到叶介良满脸不屑地说道:“他这个人花肠子多,我不怎么和他接触的。”
“你们都是帮八爷做事,花肠子再多不也是为了帮八爷把事办好?有点儿心眼也是可以理解的。”
叶介良听管锥这么说有些激动:“梁志哥死了以后,梁氏一直不消停,大部分事情都是陈汉生搞出来的。”
“这阵子我也听说你们这里够乱的,他能搞出什么事来?再说八爷都不管,说明还是信任他的,库房这种地方,在哪儿都是重地,能交给他说明他还是有点儿本事的,也说明八爷确实器重他。”
叶介良被管锥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气氛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叶介良憋得难受,不吐不快:“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管锥认真地点了点头:“咱俩闲聊,哪儿说哪儿了,我怎么会去跟别人说呢,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朋友。”
叶介良平日不服陈汉生,背后说闲话解解气:“在梁氏知道这件事的人一个手掌就数得过来,连丑人都不知道。”
管锥看着叶介良,惊讶地说:“这事还跟八爷那干儿子有关系?”
叶介良说:“怎么没关系啊,梁志死那天就两个人在现场,一个是丑人,另一个就是陈汉生。结果陈汉生先回来找八爷谈的话,谈话内容只有八爷的两个贴身警卫员听到了,我以前是八爷的警卫班班长,现在还有一个警卫员是我表弟,就是他告诉我的。陈汉生那天每句话都在暗示是丑人害死了梁志。”
管锥听到这件事心里也是一惊,他原先以为梁道安疏远丑人是出于不安全感。没想到是自己把这件事想简单了,看来丑人是明确地被陈汉生设计了。虽然震惊于这里的人心之险恶,但管锥脸上还是挂着事不关己的表情:“还有这种事,这人也真是够坏的。那个丑人好歹是在梁氏长大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叶介良冷笑着说:“还能为什么?梁志死了,大家都以为以后梁氏的接班人只有丑人。这个时候对丑人下手,接班人是谁就不好说了。”
管锥也跟着冷笑:“我看就是丑人死了,也轮不到陈汉生,前面有你和石正两个带兵的呢。”
叶介良赶紧挥挥手说:“我就是个粗人,也管不了这么大的摊子,石正有些本事,但我们俩都没什么资历,不会想这种事情。”
管锥说:“不能凡事都论资历。再说了,就是论资历,陈汉生也比不上你们吧。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些梁氏的老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梁氏搞乱。”
叶介良怒气冲冲地说:“当然不能,要不是八爷护着他,我早就把他给宰了!”
管锥摆摆手说:“那可不行,既然尿不到一个壶里那就各玩各的,不也挺好的嘛,他又不敢把你怎么样。”
叶介良露出憨笑:“我也就是说说。”
这时候叶介良手下一个小兵来报告,说八爷听说管锥来了点名要见,同时让叶介良派人去把陈汉生叫来。管锥听到“陈汉生”三个字心中一凛,心想陈汉生那天肯定认出了自己,至少是事后想起来了。更要命的是,陈汉生应该已经把事情告诉梁道安了。
事情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管锥正在琢磨怎么脱身,石正却带了两个人过来跟管锥打了个招呼,听说梁道安叫管锥过去,石正说:“这么巧,八爷也叫我过去,走,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