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近墨者“黑”(1 / 2)

边境夜行人 田浩 13936 字 2022-06-05

丑人的近况还是那样,没什么起色,民兵团和联合军依旧紧咬不放,他想开荒的那座山头眼看着就没什么希望了。

见管锥来拜访,丑人十分高兴,尤其是管锥这次来归还了东城市场。让丑人高看一眼的是,管锥说是裴万岁下令归还的,至于原因他不知道。实际上,管锥早就从罗大佐那里知道了梁道安拜访裴万岁的事。

丑人原以为管锥要说这是自己努力的功劳,但管锥没有贪功,这让丑人对管锥高看一眼,对他的好感再一次加深了。丑人对管锥的印象一直不错,自己现在穷途末路还愿意结交,丑人打心底觉得这个人值得交。

两人出屋走到一口枯井前,管锥问这井为什么没有水?丑人笑着说这井不是用来吃水的,而是用来关人的,这口井新挖不久,只关过一个人。丑人接着把武进怎么跟了自己,怎么立下功劳,怎么被梁道安怀疑,怎么杀黎耀祖父亲,怎么被中国军队报复的事全部对管锥说了,说到中国军队派人刺杀武进时,他说自己派人封锁了四周山脉,连续封锁一星期都没搜到人影,把对手吹得神乎其神。但他隐瞒了自己几次试探武进的过程,武进的结局,在他嘴里成了送货途中被中国军队掳走。

管锥面对着深井,似乎看到武进坐在井底。那时武进的天,应该只有井口这么大。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若稍有不慎,或许也会亲身体会一下武进当时的感受。所谓以管窥天,“管锥”这个名字说不定最后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管锥嘴角露出苦笑,好在目前丑人心里需要另一个“武进”,管锥的出现让他多少有些欣慰。管锥收起心绪,对丑人连连点头,夸赞丑人行事滴水不漏。

可能是为了纾解心中的苦闷,丑人把管锥拉到山头上,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大山说:“我这次要开的就是那座山,但现在民兵团和联合军卡住不让我开。他们自己也没有开发能力。要是放以前,我把他们全都剥皮抽筋丢山里喂狼……”

管锥适时地把话接下来:“要不试试用钱能不能买通?”

丑人:“每家100万,少一分都不行,这价格太高了,够我开荒成本了。”

管锥分析这不是个死局,丑人如果能静下来想想,应该就能想明白。只是他顾忌太多,展不开手脚,这才没了方寸。他知道这时候丑人需要推一把:“要不让兄弟我试试看?”

丑人抓着管锥的胳膊说:“你要是帮我解决了这件事,这个恩我记一辈子。”

管锥说:“那你得相信我,按我说的做,一个月之内你应该就能把山攥到手里。”

现在丑人手下满打满算只有十来个士兵,天天吃糠咽菜,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士兵们如果不是身穿梁氏军装,完全看不出一点儿战斗力。这个状态下的丑人见到似乎成竹在胸的管锥,自然是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

不过管锥并没有跟丑人说具体计划,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只是觉得这两帮乌合之众很容易搞定,管锥答应这件事完全是凭直觉做出的决定。好在他在回新庙的路上想到一个办法——他打算让罗大佐来做这件事。但他疏忽了一点,没有想到这个思路后来会被罗大佐加码,导致他后悔当初这个决定。

罗大佐答应管锥去了积星堆,丑人见到罗大佐还是有些惊讶的。在他心中罗大佐是裴万岁的老手下,而管锥只是个新来的,论资排辈也应该是管锥给罗大佐打下手,可现在管锥却把罗大佐派来做这件事。丑人暗自庆幸,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在管锥身上找到了武进的感觉,这两个人似乎都能帮自己处理好一切复杂的事务,原本毫无头绪的事情,在他们手里似乎都变得简单了。

罗大佐让丑人继续去开发那座山,但别再和联合军或者是民兵团的人起任何冲突。只要丑人不先动手,对方也不敢动手。毕竟丑人背靠梁道安,联合军和民兵团在梁道安眼里都只是可以轻易捏死的蚂蚁,他们的主要目的也是求财,而不是自杀。

重新开荒的第二天,民兵团和联合军就来人了。开始只是嘴上叫嚷,丑人雇来的工人不理不睬,砍树的砍树,挖地的挖地。这样一来,民兵团和联合军来叫骂的人显得有些尴尬,又不敢直接动手,更不能就这么走了。

第三天,在罗大佐的运作下,有人给民兵团长出了个馊主意,说咱们也去开荒。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就和联合军一起,各自也开起了荒。于是这三方竟然搁置争议,共同开荒了。丑人雇来的工人穿着当地的麻布衣服在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民兵团和联合军穿着军装的士兵,看上去有一种军民一家、其乐融融的感觉。

第四天,丑人将雇来的工人解散了,并对外说自己不在这儿开荒了。当天下午丑人就去新庙找管锥喝酒去了,只留下六七个熟悉当地的士兵在收拾东西。看上去丑人真的要撤走了。这招使联合军和民兵团愣了几天,后来觉得开荒好像也不难,以前丑人没来,没有路,所以山一直荒着,现在丑人修好了路,在山上开几块地随便种点啥都是不错的。

他们在原先的位置继续开荒。丑人不在,利益关系就突然改变了,民兵团和联合军各自视对方为新的竞争对手,毕竟有土壤的山就那么多,谁先开辟出来就是谁的。一时间他们都开始提高开荒速度。双方场地中间的一块地是丑人留下的,那是已经挖出来的土地。开始都没人动,结果后来有一天不知道谁先动的,反正双方都想要那块地,争了半天就打了起来。民兵团伤了两个,联合军重伤一个。

这不算什么大事,按说双方领头人坐下来谈谈话喝喝酒也就可以结束了。但没想到第三天晚上,民兵团三个士兵收工后在驻地喝酒,喝完之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几个穿着联合军军装的人,双方又打了一场。民兵团的士兵只有三个人,自然不是对手,没几下就被抓了一个,剩下两个逃回了民兵团驻地。

民兵团的人回去一报信,当时就炸了窝。士兵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扛着枪就去联合军驻地要人,结果刚到联合军驻地门前的路口,就看到被抓走的那个人的尸体被分成了好几块扔在地上。要人,是可以坐下来谈的。但是寻仇的话,就只有你死我活了。

那天晚上,在联合军驻地,双方士兵大多都是喝醉的,打起来更加不要命。双方都损失过半,民兵团损失更严重些,只剩下十几个人。联合军勉强还有20多人,但驻地被民兵团一把火烧了。

两拨人各自回家,酒醒之后还要扛枪开打,但鉴于双方都损失惨重,一时也没人敢开第一枪,都忙着安葬自己兄弟呢。至于那座山、那块地,就更没人顾得上了。

后面的半个月,双方只有一些小摩擦,但都在计划着消灭对方。从来没人想过最初的矛盾是怎么产生的,更没有人会想到第一个死去的民兵团士兵到底是不是联合军杀死的。那天晚上他们互相把对方往死里整的时候,只有罗大佐站在积星堆的山顶上嗑着瓜子欣赏着那吞噬了几十条人命的火光。

管锥斜躺在沙发上,听了罗大佐的描述有些震惊,他原先的计划是拉拢一个,按下一个,至少给丑人在当地留点儿制衡力量,将来对付丑人会方便得多。没想到罗大佐下手这么重,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顺势而为。他转过身,对丑人说:“差不多了,你回去收割吧。”

丑人临走之前问管锥:“如果我干爹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管锥之前想过这个问题,答案在嘴边等着:“如实回答。”

丑人当天就回到积星堆,接下来的几天按照管锥计划的,低价买通联合军,让联合军去消灭民兵团,然后再雇佣联合军当工人,大家都很满意。

丑人第二天将事情报告给了梁道安,梁道安经过上次新庙药品的事情就对管锥感到好奇。罗大佐他倒是了解,而管锥这个人像是天上掉下来的,而且在抢丑人生意的时候,虽然蛮横,倒也算是雷厉风行。

这次管锥又帮助丑人夺回积星堆的控制权,梁道安开始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自古以来以少胜多都是指挥艺术里最令人折服的,梁道安不至于被管锥折服,但至少会对这样一个人有了一些兴趣。只是管锥现在热衷帮丑人做事,让梁道安多少有些不满。

梁道安第三天就派人去找管锥了。梁道安派来两个人和一辆车,向管锥说明来意,来人倒是非常客气,从始至终都是商量的语气。在对方说完之后,管锥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自己稍稍准备一下。

见梁道安最好还是带上罗大佐,于是管锥先找到罗大佐,之后又让罗大佐准备了些礼物,然后开车跟着梁道安派来的车朝老八寨进发。管锥此行一来是探探梁道安这只老狐狸的底,二来他想弄清他感兴趣的“老萝卜头儿”是何许人也。

去往老八寨只有一条单行道,砂石路,这是梁道安年轻时修起来的。越野车在山间跋涉两个多小时后,管锥才看到远处山顶上隐约的几个风力发电设备。据罗大佐介绍,梁道安出于安全考虑,在驻地唯一的电器就是电灯和空调,连电视机都没有,所有人包括梁道安本人都不用其他任何电子设备。

管锥有些疑惑:“这么大一个军阀毒枭,总要获取外界信息吧?连新闻都不看?”

罗大佐想了一会儿:“看报纸。”

路上罗大佐又交代了一些见到梁道安之后要注意的事情,比如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说。直到看到梁氏的建筑两人才收起话头。远处一座红墙黄瓦的中式建筑矗立在山腰上,远看像寺庙。车开到门前,有十来个士兵站岗,他们肩上挂着步枪,两只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看上去给张床就能睡着。

前车点了下喇叭后直接被放行,两辆车开进院子,管锥和罗大佐下车,首先看到的是院子中间竖着的一个旗杆,旗帜上一只栩栩如生的老鹰抓着一支射出的箭——这就是传说中的梁氏鹰箭旗。环顾四周,管锥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迷你版的中国皇宫。

没作停留,两人跟着梁氏的人走入“主殿”,主殿只有一座,其他房子都沿院墙而建。

进入主殿后,管锥惊讶地发现这是个两层建筑,从外面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管锥在二楼见到了身穿一袭瓦灰色长衫的梁道安,此刻梁道安正伏案读书,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背着,脸上挂着一副圆形眼镜,乍看上去,没人会相信这是个毒枭,倒像是晚清或民国穿越而来的老学究。

直到管锥等人放下礼物,梁道安才缓缓回头,眼睛扫过管锥,像是在看一截木头一样无动于衷。或许是对管锥相助丑人的事情不满,或许是对管锥有些戒心和好奇心,梁道安故意表现得反常,只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怎么应对。管锥倒的确被梁道安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但想到来的路上罗大佐交代的话,便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你梁道安把我当木头,那我就当好一根木桩。”管锥心里想。

梁道安看到罗大佐,眼神才有些改变,却又低下头接着看书,嘴上说:“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都不说话。你叫罗大佐吧?”

罗大佐笑笑说:“八爷还记得我呢?”

“以前是裴三哥身边的红人,怎么会忘了你。不过我有几年没见到你了吧?出什么事了吗?”

罗大佐只说自己因为家庭原因受到一些打击,所以就没有继续在裴万岁那里做事了。引得梁道安好一阵唏嘘,他说:“你早该来找我,我这个裴三哥对兄弟真是一点儿情分都不讲。我们都是中国人,我这儿不缺你一双筷子。”管锥听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语重心长,像是长者对晚辈的谆谆教诲。

罗大佐笑道:“怪我自暴自弃,现在我不是来见八爷了嘛。”

梁道安把眼神慢慢挪到管锥身上,像是礼贤下士又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管锥吧?”

管锥忙点头称是:“八爷,我叫管锥,来新庙没多久。”

梁道安做思考状,过一会儿才指着椅子让两人坐下。

管锥主动提起丑人找过自己的事,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有了梁道安的邀请,与其等梁道安问起,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一来显示自己对梁氏内斗一无所知,二来能适当地表现出一些功利心。梁道安这种人不会排斥功利心,在这片利欲熏心的土地上,没有功利心才令人怀疑。

听到管锥主动提起,梁道安漫不经心地问管锥对丑人的印象如何,一时半会管锥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他以往对梁道安的了解都是片面的、脸谱化的,而真正面对着这个老人的时候,只觉得像是面对一潭死水,水面看似波澜不惊,但每靠近一步都让人如临深渊。

面对这样的角色,管锥不敢下脚太深,他小心蹚过这片雷区:“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你说得对啊,是棵好苗子,苗子就需要有人护着,长起来就成了栋梁,长不起来那就是杂草。”梁道安不紧不慢地说。

管锥连连夸赞:“丑人做事努力,很有开拓精神。”接着话锋一转,“上次丑人来的时候,还打听了美国那边的毒品销售情况,还问我在美国有没有熟人。他还是有志向的。”

管锥这些话一出口,梁道安脸色有变,这正中管锥下怀。梁道安当然知道丑人现在没有能力往美国输送毒品,所以一听说丑人对美国有兴趣,肯定会立即联想到自己的孙子,那是梁道安的命门所在。

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管锥现在只想迅速脱身,匆匆向梁道安道别后带着罗大佐回了新庙。

从那天开始,梁道安似乎对管锥有很大的兴趣。隔三岔五地就派人来把管锥叫去老八寨,倒是似乎忘记了罗大佐的存在。虽然梁道安话说得好听,但因为罗大佐和裴万岁的关系,他未必真的敢用罗大佐。管锥则不同,梁道安见到管锥第一面的时候,就断定这个人不会屈居罗大佐之下。在从管锥口中了解到他和罗大佐的相识过程之后,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现在的梁氏,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新人介入。梁氏的现状让梁道安觉得自己已经被架空,虽然实际上他仍然掌握着梁氏的一切,但在调查梁志之死这件事上,梁道安不相信梁氏的所有人。梁氏内部派系林立,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梁道安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真正在乎梁志的死因。而他现在也不敢用丑人,因为梁志死了,如果这时候起用丑人,梁氏的大部分人都将倒向丑人一边,他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一句话,梁道安觉得梁氏内部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强人出来破局。

管锥无疑是个合适的人选,他尤其满意管锥的身份。

有一种说法叫镀金,指刻意用某种经历将身份变得更加光彩。而管锥是通过帮裴万岁做事出场的,这种行为算是镀墨,刻意把自己染黑。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帮裴万岁做事的人,真正的目标会是梁道安。

管锥第四次被梁道安叫到老八寨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梁道安招呼管锥一起吃,这次只有罗大厨一人陪梁道安吃午餐。直到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梁道安才终于说到正题,冷着脸问管锥和丑人熟不熟。

管锥抹了抹嘴:“熟,我第一次来这里就跟您汇报过,他找过我,前几天我帮他收拾联合军和民兵团。”管锥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盯着梁道安停顿了一下,说道:“他那边不会是又有麻烦了吧?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梁道安转而一脸疑问:“你就这么想帮他这个忙?”

“他是八爷的干儿子,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哥。我哥有事我能不帮吗?”这些话早已经了然于胸,管锥现在说出来脸不红气不喘。

梁道安笑眯眯地问:“你收拾积星堆那两拨土匪的手段我听说了,四两拨千斤,稳坐钓鱼台。你哪来的这些手段?”这是只老狐狸,不像丑人那么好哄。

“八爷,您也是中国人,年纪比我大,懂的比我多,阅历比我深。我这点儿捏泥人的把戏在您面前算什么?”

梁道安突然笑了起来:“口气不小,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中国人耍猴的时候,他们还在树上吃香蕉呢。”梁道安停顿了一下,突然凑近了问:“你当过兵吗?”

管锥猝不及防,他需要思考的时间,哪怕几秒钟,但这又是个不容思考的问题,他只好顺着话往下捋:“您说哪国的军队?”

梁道安:“中国人还能当哪国的兵?”

管锥露出奸诈的笑容:“没有,那时候我想过去美国当兵,人家给的钱多。中国穿军装的都穷。”

没想到梁道安竟然露出几分不快,管锥猜不准哪句话没踩准。梁道安接着说:“中国人当什么外国兵?中国人当年那么穷,还不是照样把美国人赶过了三八线。你说你当了美国兵,以后要是打起仗来,难不成你还要杀个回马枪打回中国来?”

这几句话超出了管锥对毒枭的理解,他顺着梁道安的话接道:“没想着打仗,美国哪还敢跟中国打仗。我就是想挣点儿钱,没想那么多。”

“那你做过美国大兵没有?”梁道安问。

管锥说:“我家有亲戚在美国,我旅游签证去的,附近住的都是中国人,待了小半年,连句英文都没学会,全耗在华人圈子里了。不过倒是玩过不少枪,后来又跑到日本练了一段时间武术。”

“中国人跑日本练什么武术,我们中国的武术,哪家不比鬼子的强?”

管锥尴尬地笑笑说:“我就是好奇去看看。”

梁道安皱皱鼻子说:“我这辈子最恨日本人,要是跟日本打仗我把我这辈子挣的钱全拿出来雇军队从越南出海去打日本。你看我做出来的毒品从来都不卖给日本人。我告诉你,我的货分两种,好的我印的鹰箭旗,次品印日本国旗,就是外面叫的红日。”

管锥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一个毒枭做这样的表达,谁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管锥只是一味地点头,看梁道安咬牙切齿的样子,他担心稍微反驳一下就会引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