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盒,屏住呼吸,慢慢打开,借助微弱的灯光,首先看到的是核桃木枪托,然后枪身、枪管、ART瞄准镜、Sionics消声器一一映入眼帘。李牛之前说的那8颗子弹一字排开,整齐地躺在专门为它们开的格子里,弹壳和弹头都经过一些改动,但改动不大,肉眼能看到弹壳上雕了一只攻击状的鹰,虽然这种做法会增加炸膛危险,但如果加工技术好,还是能避免的。管锥仔细看了子弹的做工,确定不会有什么隐患之后才放心欣赏起来,像古董鉴赏家一样恨不得拿放大镜欣赏面前的艺术品。
面对眼前的古董,管锥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是把武器,如果不是任务在身,他真不舍得让火药在它心脏里燃烧。
“保养得不错。”管锥用手指在枪管上一抹,放在鼻尖上深吸了一口气,枪油的味道让他感到十分熟悉。
“是大佐教我的,枪油也是他给的,我每月擦一次。现在枪油还没用完。这枪比人都娇气。现在你把它带走,我也可以安心回国了。”李牛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卸了一副重担。
谢过李牛,管锥转身抱着枪朝江边走去,罗大佐对江而坐,管锥停在他身后问:“枪拿到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罗大佐坐着没动:“我不去,你就从这儿出发,地图我给你带来了。我知道你有GPS,但那东西不一定靠得住。”说着递给他一张地图和一张照片,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看到照片上这个家伙,直接干掉。”
从照片上看不出照片上的人有什么特别,管锥不慌不忙:“我不是杀手,不接私活儿。”
“这人是陈汉生的人,他不死,后面一定会再想办法搞武进,遗祸不尽。你爱杀不杀,”罗大佐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你去吧,现在出发已经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了,日后不必再见。”
管锥掏出火机把照片烧了:“日后见不见还不一定呢。”说完确定了一下积星堆的方向,迅速赶往目的地。
除了少数地势较险的路段,大多数时间管锥都是在奔跑中度过的。现在是晚上10点,也就是说他必须要在20个小时之内跑完接近100公里的山路,路上有荆棘、泥泞、陡坡、河流,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20个小时里,他很可能是有史以来在这条线路徒步最快的人。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人比他更快,但在这种地形地貌上,想超越他恐怕不太容易。
时间进入后半夜,管锥背着枪蹚过一条两米宽的小河,他认真思考了要不要把外套扔掉,被汗水浸湿的外套和裤子会成为他的巨大负担,但在这样的丛林里没有外套意味着皮开肉绽。最终他脱掉了外套,保留了裤子。上半身受点儿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但腿必须保护好。
天空泛蓝的时候,管锥在一座山顶上停了下来,调整好呼吸后甩了甩头,把手里砖头一样的压缩干粮狠狠拍在脚下的岩石上,再把碎干粮装进口袋,这样他可以一边跑步一边进食。
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吸入的空气似乎要把气管撕裂,管锥每一次呼吸都像生吞了一只刺猬。
刚爬上另一座山顶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前面一座山的山腰有一处滑坡。这枪是生枪,必须要经过严格的校正才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否则就只能打哪儿指哪儿。随便捡一支枪都能百发百中的事只有电影里存在。
他先在滑坡截面处的泥土上找到一处大约一人高的点,以这个点做假想目标,然后开枪射击,再去找弹着点,看看瞄准点与实际弹着点的相对位置,就能校正准星。他做了两次这种事,最后用子弹使一只飞行中的鸟扑腾着落在地上才收起枪出发。他不敢坐下,怕再也起不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慢速度。
太阳走完它一天轨迹的3/4时,步履蹒跚的管锥又看了眼地图,闭上眼叹了口气,想抬起左臂看看时间,但一秒钟后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感到绝望,担心自己知道具体时间后就此放弃。
悬在天边的太阳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在管锥的军旅生涯中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绝望,这绝望使他身心俱疲。好在长久以来的专业训练使他本能地避开了思想斗争这种无聊的心理陷阱,他深知军心是成败的关键,对管锥而言,此时一人之心便是全军之心,一人之力便是全军之力。无须多想,只管前进。
当手腕的手表传来振动的时候,他避无可避地了解到现在时间是下午5点,这是他出发前设定的时间,距离武进被枪杀还有一小时,必须要提前一小时补充足够的热量。否则即使按时赶到目的地,颤抖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一次高精度的射击。
快速行进了19个小时之后,他再一次和地球相对静止,但也只敢站着,他只要蹲下或者躺下,似乎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的强大之处。吞下了一块压缩干粮和最后半壶水,管锥低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压缩干粮在肚子里被泡发,肚子随着心跳的节奏一点点变大。
拿出地图,找到罗大佐选定的射击点,这时候射击点已经在他的视野之内了,大约计算了一下距离,还有四公里左右。这对现在的管锥而言是个遥远的距离,他突然有点儿发蒙,差点儿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但他最终还是绷紧了肌肉没有倒下。他突然感到有些灰心,因为他没有把握在剩下的时间内走完四公里,准时到达预定射击位置。
真的要这么放弃了吗?他机械地拍了拍胸脯,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我是黎耀祖——”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长到要把肺里的最后一口气都吐出来。黎耀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的。他知道人定胜天是一句明显的谎言,否则这些年里有些战友怎么就一去不还了呢?适当地学会放弃不一定是坏事,只是每个人对放弃的时机把握不同而已。管锥的大脑已经在试图瓦解他的意志力,好让这具岌岌可危的身体停下来休息。可管锥仍然抱有一丝希望。
管锥的动作实际上已经很慢了,浑身的肌肉都在不规则地颤动,他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用自以为快的速度检查了一遍装备后,又自以为迅速地朝目标缓慢移动。
下午5点42分,管锥和射击位置隔着最后一个小山包。下午5点56分,他爬上那个山包,而要到达射击位置,还需要翻过这座山,再登上另一座更高的山顶。时间还剩四分钟,就是开飞机这点时间也不够起飞的。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盼望丑人不准时,而这个自我洗脑式的愿望也很快落空。他在准备继续向射击位置行进时向四周瞭望了一下,这个动作管锥刚才就应该做的,只是因过于疲惫而忽略了。
很不幸,丑人不但没有迟到,反而提前了十几分钟。
管锥看到300米远的山腰上有一排新盖的瓦房,房前有个院子,院子四周是刚被清理出来的场地,有些刚被砍掉的树还没来得及清理。还有一条大约两米宽的路朝南延伸,不知道通往哪里,路也是新修的,还没有出现固定的车辙。
院子的院墙内有六七个人头晃动,管锥取出望远镜,靠在一棵树上,他看到了墙后武进的脸和他忽隐忽现捆着绳子的肩膀,再往下就被墙遮住了。和武进面对面的是一个长着招风耳的家伙,看侧脸管锥就能认出那是丑人,因为实在太丑了,望远镜里那几个人只有他一个对得起这个名字。
这里就是积星堆。
时间不允许他去预定射击位置了,而现在由于那堵墙的存在,完全没有射击条件。望远镜里丑人取出一把手枪,顶在武进脑门上,管锥不敢再看下去,在这样的荒郊野岭,300米左右的距离,要判断对方有没有开枪,似乎也不需要眼睛去看。
他双腿无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靠在树上,这是山顶唯一的大树,给他身体提供了有力的支撑,也给他提供了最后一线希望。原本已经濒临绝望的管锥好像真的吸取到了大树的力量,他回头望向这棵大树,突然想如果能爬上树顶或许还有希望。可是,面前的树干至少需要三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想徒手爬上去谈何容易?管锥初步判断树干有四五米,他训练有素地从背包里拿出特意为攀崖准备的安全绳,绑上石头,新的希望使他暂时忘记了疲惫,精准地把绳头扔上一根牢固的树干,然后迅速抓住绳子向上爬,很快他就后悔没有准备粗点儿的绳子。他的下肢已经没有力气,只能凭胳膊做引体向上的动作。才爬到三分之二,他手部肌肉便开始由酸变僵,紧接着就失力下滑。他努力攥紧绳子,试图停止下滑,但没能成功,反而因为绳子的摩擦使手部温度上升,为了手不被烫伤,他只能松开,如果手掌受伤,接下来将很难进行高精度的射击。他整个人仰面摔在地上,幸好在落地前一刻用双手护住了后脑。但即使这样,这一跤也让他差点儿晕过去,他感觉整个人收缩成了一个点,那个点在胸口,像重压又像针扎。
其实管锥感觉还不错,这是他30多个小时以来第一次躺下,一点儿也不想起来。如果不是看到远处那堵墙后面,丑人的手枪放下又举起,管锥可能永远都不想起来了。
管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之后,双手扶着头左右晃了晃,撕开一个急救包,用纱布裹住手,再一次顺着绳子往上爬。
这一次他顺利地爬了上去,到达第一根树干,后面相对容易一些,也不用再借助绳子。他并不知道这棵树到底有多高,尤其是这样一棵参天大树。他一直向上爬,直到脚下的树枝越来越细,才停止动作。不能再往上了,细弱的树枝除了有承重问题,随风晃动也会严重影响射击精度。
选好一根树杈做枪托,在没有副射手的情况下,一切射击前的测量工作都需要他亲自完成。做好准备工作,管锥通过瞄准镜观察了一下,这次他看到了那口井,那是他来之前就得到的情报。这是丑人最喜欢的囚禁方式,井底没有水,只要直径达到一定要求,没有外力可借的情况下,被关押的人几乎不可能逃脱。
下午5点58分,丑人放在武进头上的手枪又放了下来,管锥趁这个机会将右手从扳机上拿下来,握拳、放开、再握拳、再放开……再换左手,反复活动了一会儿手指,又恢复了原先的射击姿势。
除了丑人之外,还有两个人抓着武进,周围围着六七个背枪的守卫,根据罗大佐的说法,这些人里有两个人是梁道安派来的。管锥的准星从守卫的头部挨个掠过,武进此时面朝管锥,在武进身后,距离最远的那个背着枪的守卫正是罗大佐点名要杀的那个人,其他人的枪都端在手里。
十字准星落在丑人头上,他背对管锥,右手拎着手枪,左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管锥判断是一个计时器,因为他不时低头看一下。
下午5点59分50秒,丑人再一次把枪口对准武进头部。管锥的准星也落到了武进胸前左侧。按照计划,他要对武进射上一枪,击伤而不击毙。现在准星已经就位,他右手食指完全无法扣动扳机。管锥犹豫了,现在的射击环境十分恶劣,藏身的树在风中摇摆,即使只是轻微摆动,管锥也没有能力排除对射击精度的影响,因为200米的弹道,只要枪口摆动一度,弹着点至少误差几十厘米。栖身的树枝是随风摆动的,只要物理定律没有失效,任谁也没有把握击伤而不击毙。
管锥决定先射守卫,再次确认精度。决定之后迅速调整目标,瞄准镜落在武进身边一个守卫身上。
“对不住了。”管锥果断扣动扳机,装了Sionics消声器的M21开始冷静地射击。
山谷里没有声音,那个守卫直挺挺向后仰倒。
在射出两枪准确命中目标之后,管锥把准星再次落到丑人头上,瞄准镜里的丑人反应极快,看到手下被枪击后立即收枪,身体下潜,管锥一枪打空,这回又把瞄准镜对准了武进。
在这个关键时刻,管锥再次犹豫了,这是一场赌博不假,但却是在拿武进的命赌。这对管锥来说是最艰难的选择,他的职业生涯中无数次押上自己的命去和对手赌博。用别人的命,这是头一次。在这个射击位置和这个距离上,甚至只要一阵无法感知的微风,都可能让子弹搅碎武进的心脏。历经千难万险的拯救行动就会变成跨越千山万水的杀人灭口。管锥觉得还是押上自己的命来得干脆。
“舍命陪君子,我不亏。”管锥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的确听到自己这么说了。
管锥看到那面墙下似乎伸出一只手,把武进拉了下去。紧接着丑人带着守卫几乎倾巢出动,朝管锥藏身的方向寻找枪手的位置。丑人是在院子里被射击的,而四周能把子弹射进院子的射击位置,只有管锥藏身方向的几座山头,丑人就是再傻也能轻易锁定方向。
在这样的密林里射击移动目标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管锥收起枪,戴上面罩,跳下树,这时候体力已经恢复了点儿,下树的动作流畅了许多。
绕过搜寻的人群,朝那个小院接近,接近之后踩着墙外的一口水缸,正好可以看到里面,里面只有一个人在墙根下看守被五花大绑的武进,看清这些的管锥轻松不少,直接从墙上跳下来,朝着后脑一枪托砸下去,那人晕了过去。
武进被五花大绑躺在墙根下,看到管锥卸下面罩之后,竟然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奇人,第三次了,每次到人命关天的时候就见到你。说在远处给我一颗子弹,你都不知道刚才我有多紧张,结果你又莽莽撞撞地杀进来了。前面看到你的计划觉得你多智,现在看终究是个只会用蛮力的村夫啊。有句诗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村夫的村,你就是个村夫。”
管锥没有笑,顿一顿说:“我带你回家。”说完走过去帮武进解绑,刚解开双手就被武进给推开了。武进说:“刀给我,自己来。”
管锥没有多想,把匕首递过去,武进接过刀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胸口。管锥惊得愣在原地不能动弹,深吸了一口气扑过去想给武进的伤口止血,说:“你这是干什么?!”
武进疼得龇牙咧嘴,调匀气息之后说:“现在梁氏正是紧要关头,眼看就要分崩离析了,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再说,你来这里肯定不敢走大路,必定是翻山越岭徒步过来的,你没多少体力了。我这些天被折腾得连站起来也很吃力,我们两个都走不掉。现在因为你这个村夫,原计划有变,但原计划的思路还可以执行。你帮我把手捆起来。”
管锥没理武进,他在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试图把武进背在身上。武进接着说:“别费力气了,现在这把刀拔出来我肯定失血死掉,刀在你就背不走我,大门上了锁,你甚至没办法把我运走。照我说的做,不然等他们回来,咱俩都得死。”
管锥心有不甘,但觉得武进说的似乎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又把武进的手捆上。
这时大门处有人开门,管锥朝门看去,正好和开门的人四目相对,双方同时愣了一下,管锥率先反应过来,迅速从刚才被打晕的人腰间掏出一把手枪,门外的人也举起手枪,双方开始隔着铁门的栏杆射击。
门外的两人射出四颗子弹,其中两颗被管锥躲开,管锥在快速运动中射出两枪,一枪打中其中一人的头部,使其当场毙命,另一枪打中另一个人的腹部。门外中枪的两人在仰面倒下前各自又射出了一发子弹,这次的子弹直接打向了天空。
管锥看向武进,武进放低的声音透着焦急:“快走,他们现在所有人都在回援,再拖下去不但你要死,还会害死我。”
管锥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武进,武进一急下意识扶墙想要起身,结果伤口吃痛,人又躺了下去,勉强靠在墙上说:“你要是不走,现在就给我一枪,然后你再给自己一枪,你蠢成这样只能下地狱,我死在你这种蠢货手里,也应该下地狱。”
管锥回过神来,连忙戴上面罩对武进说:“我叫管锥。”
说完举枪朝武进连开三枪,子弹打在武进身后的墙上,武进下意识闭眼,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管锥已经从另一面墙翻出去,武进斜靠着墙根舒了一口气。和武进说的一样,管锥刚刚落地,丑人的守卫就赶到了,并且发现了逃走的管锥。
乱枪过后,管锥借着密林越逃越远,连续用枪干掉两名跟得太近的守卫,才让对方彻底放弃了追击。为了吸引对方追击,管锥故意放慢了速度。因为他发现这样的密林对追击者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尤其是追击管锥这样的人,只要子弹足够,管锥完全有能力使这帮浑蛋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