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禾不知来源的记忆之中,总有一段自己生母文熙瑶因某些缘故,精神不济,情绪郁结,以至于有些癫狂的影像在脑中不断重现。
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在她自己脑中一度有待验证和确定。
可在某一日半梦半醒的过程中,她清晰地在记忆的影像中看见一个浑身邋遢、赤脚不穿鞋、手中提溜着一个葫芦的和尚,在给爹爹和夫人说些什么。
这位和尚经何禾日后的打探,才知确有其人,且在家人的嘴里,那是一位来去无踪的“神僧”。
而何禾自身在最初这段记忆里,是以母亲文熙瑶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脑中画面里,自己所处的位置很低,好像只在母亲腹部的位置。
这段记忆到最后,是那和尚从葫芦里取出一个纸卷,满脸含笑说那是药方——曰“定神”,可解田氏女子之怪异症状。何禾从和尚的目光里,确认田氏女子指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文熙瑶,而且似乎,那个和尚也同样发觉了自己的存在。
待何禾年纪再稍大些的时候,总能以一个自己在母亲怀中的新视角看到文熙瑶,每日都要按时喝下一杯药茶似的饮品。
日日如此,直到何禾已经能靠自己之力,立于地面行走,母亲日日须饮的这药茶方才停止。
何禾略长成,初懂事之后,才察觉自己能回想起幼时、甚至婴孩时期的那些本不应存在的记忆这件事,非人人都可以做到。
因此就算连自己的母亲,何禾就此事也从未对她透露过分毫。
在之后,几乎人人见到何家二女何禾,都要夸赞一番“何宅有女初长成”的时候,何宅虽谈不上家道中落,却由于家主何宁因故从光禄寺卿之位退下,成了何家。
在何禾的印象中,那段何宅初成为何家的日子,是自己能回想起的,从出生开始到彼时,最开心的日子,汀大姐因为几年前选秀女未成,一直留于尚食局,兄长何贵性格又颇为冷漠怪异,对任何人都爱答不理。
所以这一回爹爹何宁致仕,何家一家上下,几乎都是围着何禾在转的,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孩子懂什么,有人宠她就开心。
于是何禾逐渐把那些确定存在、却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的记忆封存起来,选择性遗忘了。
再到后来,有一日汀大姐从宫中归家,到家就言建极殿失火。所有非内宫之人,暂且都需上交腰牌,暂离内宫,他时另等通知,再返回宫中。
那一日正是后宫彻查建极纵火案的日子,后宫为了不走露任何风声,将所有非常住后宫的宫人统统驱出了皇城,一一核对信息后才可再返,就为了确认和查清那块新制成的翊坤宫夜间三角梅腰牌的来历。
尚食局和尚膳监一样,虽只为内宫服务,但却不居住在内宫,所以何汀那一天返回何家。
在与家人一通叙旧和讲述中,才听到万岁重病的消息,才满十岁的何禾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百感交集,又不自觉有些气血上涌,看向一旁的母亲,母亲的脸上也无往日的风平浪静,竟显出百分欣喜。
那时的何禾从表面上看去,虽然平静异常,但其实已经头疼欲裂,连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若不是坐在椅子上,几乎就要向下一头栽倒。
伴随头部剧烈的疼痛,早已抛于脑后的记忆悉数回归,屠杀自己全族的当今皇帝,虽不是自己生父却拼命保全自己生母的爹爹,将秘密深埋于心底的夫人……
何禾的心剧烈地跳动,似要冲出胸腔,她只能依靠不停地啜饮茶水来缓解眼下不自然的体征。
万幸,包括母亲在内的众人都没有发觉在大厅一角的她,文熙瑶此刻正因听到仇恨之人生重病的消息,拼命控制自己复杂的情绪。
这一回,记忆回到何禾脑中之后,她并不像以前那般,控制自如了。常常会在不经意想起这些事情时,头颅之中疼痛无比,且总会出现杂音。
若非正值年幼,可以随时扑向母亲、夫人、爹爹,假装一时吵闹来掩盖自己的难受,几乎时时都想抱住脑袋向门、墙等硬物之上撞去,以缓解不适。
“这一回又是如此,每每想到要进宫面见当今那位万岁,又忆起似在母亲腹中就已发生之事,脑中的杂音就一直不止,直想将头撞向墙壁,以了却这钻心之痛。”何禾双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说着说着,把眼睛抬起,看向伊士尧。
“为何不找郎中要些镇痛之药?”伊士尧从何禾的描述里好像就能感受到她的难受,他又实在不能理解眼前这姑娘说的那些话,哪些为真,哪些是假。
若所言全是真的,那他伊士尧作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局外之人,又能帮到她什么。
“……找郎中,如何言明这些症状,若只是头疼,定是说留意歇息,饮食清淡之类的废话;若说明所有,我岂不是要被当做疯人、狂女,关于某处?这对何家有甚好处?”十五岁的何禾再次说出不符年龄的、为全家大局考虑的话。
伊士尧象征性地挠了挠头,他一时想不到应该对何禾做出什么回应。
“之前你所言,有事相求于我,是何意?”他想起在何禾又一次言语铺垫这么多内容之前,说到这一晚来找他,是因为有事求他。
“此事,既是为我之怪疾,也是为汝可在这何家之中久住。”何禾回答了一句让伊士尧摸不着头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