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人便是已故去整整二十年的万历朝首任首辅——张居正。
李太后自己与他一同开创有十余年的“万历中兴”为大明重新积攒了国本自不必言,两人在调教朝政、教育皇帝与整治疆域这些事上,心中所想往往都是不谋而合——当然这也是彼时与此时的当今皇帝感到最不满的一点。
但在李太后所构想的大明里,皇帝理应就是她与张居正引导的那样,而并非如今的模样——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想把皇长子扶持为储君的原因——因为如今的皇长子,正是按照她的心意一点一滴浇灌而出成果,是最符合她心中的大明皇帝。
有些事,太后不是不记得,而是选择性忘却,因为那些张居正的瑕疵不足以盖过戚家平乱、一条鞭法与综核名实,更无法抵消他对大明万历一朝的功绩。
而如今躺在翊坤宫的皇帝——自己的亲生儿子——亦是自己与张居正培养出的失败作品,却以自己的想法无尽放大了张首辅人生中的污点,却无事他为万历一朝打下的坚实基业。
所谓的瑕疵、污点便是一生忠于大明、以命求革新,朝堂内外、上下都严于律己的张居正,竟在死后被当今皇帝下旨查抄家产时,那超出天下人意外的十余万两白银与一万余两黄金。
当年年逢廿岁的皇帝当时知道后,只幽幽地说了一句,“张首辅于朕‘节省一切无益之费’‘谨遵节财之道’之教诲依然清晰与耳边,如今查抄而出的此十数万两钱财,朕竟不知张首辅所言确否,所为确否?”
这件事同样激化了皇帝与太后的矛盾,血气方刚的皇帝武断地认为自己的生母与那张首辅同是表里不一、刚愎自用、外合里差之人,虽与太后有一层母子关系在,但此般血缘,名存实亡。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之后在种种问题上的对立关系,郑皇贵妃与争国本就是其中之二。
太后对彼时淑嫔越是不满意,皇帝反而越加宠幸;太后在立储问题上越偏向皇长子,皇帝对皇三子的喜爱程度就愈加加深。
而在此时眼前看着与内阁交往甚密的皇长子,且听到他说到那些无故横征暴敛、搜刮钱财的税监之事,心中就冒起对当年张居正、当年与如今皇帝的一股莫名火。
可逝者已逝,只剩下生者在为往事烦恼不已——因此大多数时候,太后都选择遗忘往事,听经念佛求一片内心祥和。
她十分担心眼下皇长子在自己老子对钱财有着无比扭曲的渴望之下,步了皇帝的后尘。
“今后你但凡在我跟前提到与钱财有关之事,无论事大事小,自己进佛堂立着,禁用食水,诵二十遍金刚经。”太后语气缓和了些,说到的事情却未必。
在看了一眼给皇长子使眼色的皇后之后,太后又加上一句,“下一回沈一贯再进内宫,传他进慈宁宫,我也许久未与如今这帮内阁大臣们切磋切磋了。皇后,你日日都来,替我记着这事。”
皇长子听到太后着重地说到“日日都来”四个字,连忙主动在太后话毕之后补上,“儿臣定将与沈一贯交代清楚。”
“钱财虽算不得坏事,但需取之有道;钱财自有大用,倘若一心只为暴敛,岂是财为人用,反倒是人奴于财了……”虽然太后说着与皇长子心中想的完全不是一件事的话,但皇长子此刻也只能是不住地应声,表示自己已听进去、记下了。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精神短了,管不得这许多事,也就你来时过问两句,谁知洋洋洒洒又说了这么些。再与你言明一回,与钱财相关之事,勿要与你那住了半辈子后妃宫里的糊涂皇帝老子学。他荒唐时,你方小,还未知其状;如今你长成了,看他那守财奴却又似何模样?”
因与皇帝和翊坤宫多有龃龉,若不是大事、要事,太后极少去翊坤宫,连提都不太提,现在这样忽然之间提起,皇长子也不敢接话说自己这几日刚去过翊坤宫“看望”过皇帝,口中唯唯诺诺地答,“儿臣知道了。”一边朝一直想要护自己的皇后躬了躬身。
三人对话,你来我往的,都忘了在慈宁花园中玩耍的小鱼尾,而这位七公主,此刻早已从花园外回来,因不想进到大殿里面对严厉可怖的祖母,却在宫墙一处把三人的话记了个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