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的功劳足以冲抵他们的罪责,那么就应该削除他们的爵位,降低他们的俸禄,又何至于害了他们的性命呢?
而现在,齐侯答应了晏子以二桃除去三士,这便是觉得他们的功劳比不上他们的罪责,所以应该以死谢罪。
可在三士死后,齐侯却又命人为他们收敛尸身,以勇士的礼遇将他们下葬,这难道是在反悔先前的判断,所以想要进行弥补吗?
齐侯是非不分,这便是模糊了对错的界限,混淆了法度的准则,此为国君之罪。
而对于晏子而言,虽然用两个桃子便除去了祸害百姓的三士,而避免了使用法度与三士直接产生冲突。
然而,这样的计策,却只能使用一次,但对于法令留下的危害却是无穷的。
三士之所以因为二桃而死,是因为他们三人具备士人的气节。
士人拥有气节,便可以为百姓立下表率。
百姓有了好的榜样,便会以忠信为立身准则,如此一来,国家便能兴盛。
但现在,三士却因为气节而死,而非因为鱼肉百姓而死。
当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流传开来,难道齐人会为了三人的志节而激赏吗?
他们只会嘲笑三士因为气节而丢失性命,而当齐国的民众将士人气节视作愚蠢时,国中将会流传怎样的风气呢?
当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死后,齐国国内那些危害百姓的贼子行事定然会变得越来越隐秘,做事定然愈发的不讲道义。
有了他们三人作为借鉴,那些贼人定然会以寡廉少耻为荣,以抱志守节为耻,齐国的大乱也将以此为始。
晏子虽然是天下人称赞的君子,但就二桃杀三士而论,他只保全了一时的小义,而丢失了千古的大义啊!”
范蠡听完这段话,不由豁然开朗。
他就说之前怎么感觉不对劲呢,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公孙接等人明明是违反了国法,然而却不用国法去惩治,反而要用两个桃子解决问题。
这不等于是告诉民众,齐国之法,就等同于摆设吗?
今天齐侯可以用两个桃子逼死犯了法的三士,明天他就能用仨李子逼死没犯法的国人。
这样一来,齐国的国法就等于失去了信用,信义不行则法令不通。
而齐侯厚葬公孙接等人更是等同于给齐人做了一个影响极坏的演示。
那就是,只要齐侯欣赏你,那你所犯下的那些罪责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样一来,欺上瞒下的风气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
这么一想,齐国的田氏似乎好像做的就是这一套。
田氏对上,和齐侯哥俩好。
每天陪他吃好喝好,隔三差五给他弄点新东西、新玩具,把他糊弄住了。
对下,则极力收买民心,从齐国民众的嘴里,就不可能有说田氏坏话的。
而至于中间的灰色地带,田氏当然是想如何操弄就如何操弄了。
想到这里,范蠡忽然觉得他渐渐开始明白为何鲁国的孔子要极力鼓吹复兴周礼了。
说到底,周礼再怎么不符合时代,最起码是按规章办事。
而现在礼崩乐坏,民众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差,诸侯和卿大夫的宫室倒是越修越豪华,陪葬品用的是越来越奢侈。
这种现象,可不是单单一句周礼不符合时代能够解释的。
而所谓的礼崩乐坏,崩的部分基本上都是对于诸侯与卿大夫的限制条款以及对于国人的保护条款。
至于那些保护诸侯、卿大夫的条款以及约束普通国人的条款,可都健全的很啊!
想到这里,范蠡的脑门上不由冷汗直冒,因为他终于搞明白了这帮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他们如果坚持这个道路的话,别说在诸夏走不通,就连他所处的百越地区也会是死路一条。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冲着一旁的宰予开口道。
“方才您说到鲁国国内发生了变故,难道是贵国的阳虎……”
宰予不等他说完,便微微点头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国的阳虎了。”
范蠡闻言,心中一凛。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一抿嘴唇,开口说道。
“当初子产出任郑国少正,主管刑罚。
郑国七穆中,驷氏的族长是子皙,而良氏的族长是伯有。
子皙性格刚直,不愿服人。而伯有性格骄横,目中无人。
二人之间屡屡发生冲突,因此互相结仇。
当时楚国与郑国交恶,眼看着即将爆发战争,但伯有却依然利用地位强压子皙,命令他出使楚国。
子皙感觉愤怒,于是便率领族人趁夜攻打伯有的良氏,良氏族人死伤惨重。
伯有当时醉酒,在家臣的帮助下才成功出奔国外。
但伯有平时性格恶劣,得罪了许多人。所以七穆中的罕氏、丰氏也站在了子皙那一边。
当时子产的下属都劝他‘就直助强’,也就是帮助有理且强大的子皙,不要去帮助伯有。
但子产却认为良氏与驷氏一起掀起内乱,两方都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只惩罚其中一方。
于是子产就收敛了良氏族人的尸身,打算带着族人离开郑国。
罕氏的子皮听说这件事后,说道:‘子产对于死者尚且有礼,何况是活着的人呢?’
于是他便不顾其他大夫的劝阻,亲自驾车去挽留子产。
后来伯有带着族人杀回郑国,与驷氏在北门开战,两方都派人前来联络子产,希望他能够派军援助。
然而子产却因为痛恨他们的行径,决定谁也不帮助。
驷氏艰难战胜良氏后,因为恼怒子产先前的作为,于是便调转矛头,准备除掉子产的家族。
子皮知道这件事后,便将驷氏的子皙叫过来臭骂一顿道:‘礼是国家的根基,你们攻杀有礼之士,没有什么比这祸害更大的了!’
子皙畏惧罕氏的实力,于是便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后来子皮承袭父亲的爵位,继任为上卿,执掌郑国的大政,便又向郑简公推举子产为卿。
一年之后,更是主动将执政权力交给子产。
子产担心自己无法服众,子皮便鼓励他说:‘放心吧,我带头遵守你制定的法令,在郑国还有谁敢不遵从呢?’
后来子产改革进入关键阶段,丰氏的丰卷因为子产限制其特权而率军攻击子产。
子皮为了保护子产,便将丰卷驱逐出境,流放去了晋国。
后来子皮去世,子产为此痛哭道:‘我完了!再没有人帮我做善事了,只有他老人家了解我啊!’”
说到这里,范蠡顿了一下:“以子皮支持子产的力度,尚且为他坐镇郑国十五年,然后子产的良政才可以一直顺利推行。
而十五年后,纵然子皮病亡,子产依旧可以平稳的执政七年,直到他故去。
从前,阳虎支持您的力度,比不上子皮。而他支持您的时间,同样无法与子皮相比拟。
如果您依旧坚持这样做的话,恐怕很快就要遭到‘驷氏’的攻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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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