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在小榻一侧盘腿坐下,取过那幅《八骏图》半成品看了看,既自豪又惋惜地道:“吾妹的女红自是极好的,如今越发的精进了,只是如此精致的宝贝拿去换那些阿堵物,着实可惜了。”
长孙无垢笑道:“哥哥若喜欢这幅八骏图,待我绣好之后,送给哥哥便是。”
长孙无忌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若拿走这幅,观音婢你又得另绣一幅,都怪我这作兄长的没用,让妹妹你受累了。”
长孙无垢从长孙无忌手中把《八骏图》拿了回来,一边继续穿针引线,一边认真地道:“观音婢不累,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做些刺绣权当打发时间罢了,咱们住在这里,已经给舅舅一家添了麻烦,观音婢做些力气能及的针线活,正好也帮补一下家用,减轻舅舅的负担,倒是哥哥你,与其在这里自责,还不如发奋图强,认真多读些书。”
长孙无忌惭愧地道:“妹妹说得是,为兄这就回去发奋。”说完便要站起来。
长孙无垢连忙道:“哥哥才刚来就走,莫非跟妹妹我怄气?”
长孙无忌汗颜道:“怎么可能,哥哥还不至于如此气量狭小。”
长孙无垢轻笑道:“观音婢自然知道哥哥你没那么小气,论心胸气量,吾兄可比蔺相如,论才学不输萧何,将来必是一代良相。”
长孙无忌白晳的小胖脸微红:“妹妹你太抬举为兄了,这是要棒杀为兄么?”
长孙无垢咯咯笑道:“好吧,观音婢把这大话收回,免得吾兄骄狂,哥哥仍需努力。”
长孙无忌点头一笑:“为兄自当加倍发奋,不令吾妹失望也。”
这时婢女侍书端上来一碟热腾腾的桂花糕摆在矮几上道:“四郎,这是姑娘特意给你留的?刚刚蒸热,赶快趁热吃。”
长孙无忌轻咦了一声道:“这是兰桂坊的桂花糕啊,价钱不便宜,妹妹那里来的?”
侍书得意地道:“婢子今天把姑娘的刺绣和络子拿去卖了,赚了五两银子呢,姑娘很高兴,说要庆祝一下,顺便犒劳自己,给四郎你留了几块。”
长孙无忌微吃了一惊,对于长孙家来说,五两银子实在不算啥,但那是以前,现在五两银子却不算少了,更何况是观音婢一针一钱赚来的,着实了不起,的确应该庆祝一下。
长孙无垢瞥了哥哥一眼,暗道,看来这事哥哥并不知情,也许真不是二郎做的,二郎向来做事一般都不会瞒着哥哥。
长孙无忌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心中更是惭愧了,还有点失落,观音婢这么能干,根本不用自己这个兄长来养活,不过,刺绣真的这么赚钱吗?
“四郎,不好吃吗?这可是正宗兰桂坊出品的桂花糕啊!”侍书见长孙无忌沉默不语,便好奇地问。
长孙无忌连忙展颜一笑道:“味道很好啊。”
长孙无垢似乎猜到了哥哥的心思,微笑道:“商贾经济只是谋生之小道,哥哥该专著于仕途,光大门楣,重振家声得靠哥你。”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豁然开朗,笑道:“观音婢说的是,倒是为兄着相了,对了,今日在酒宴上,为兄听到一首传世佳作,观音婢想不想听?”
长孙无垢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可是高长卿所作?”
长孙无忌抚掌笑道:“观音婢一猜就着,唉,长卿的诗才真是令愚兄高山仰止,不服也不行。”
长孙无垢闻言讶道:“到底是什么诗,竟让吾兄如此甘败下风?”
“席间世民提议行酒令,李靖当令官出令,各吟带风字诗一首,借用前人,及即兴赋诗均可。”
长孙无垢微笑道:“这倒也不难,可见李郡丞这令官倒是当得仁慈了。
“可不是,世民讨了个巧,抢先以大风歌开局,然后轮到了长卿接令。”
“可是汉高祖的大风歌?”长孙无垢问,见到兄长点头,便垂下眼帘低声道:“这倒像是二郎一惯的性子,只是国内这几年并不太平,皇上疑心日重,虽然只是大家日常行令作乐借用前人的诗句,但还是谨慎些好,免得落人口实,哥哥乃二郎的好友,该劝劝他才是。”
长孙无忌点头道:“世民是有些托大了,但料也无妨,只是行令而已,回来的路上为兄已经提醒过他,他亦欣然接受了,世民虽然做事毛躁些,但能听得入别人的意见。”
“嗯,这也是二郎的长处,对了,高公子接令吟了什么诗,竟让哥哥你如此叹服?”长孙无垢追问道。
长孙无忌有些好笑道:“一开始长卿兄胡绉了一首据说是始皇帝所作的诗,但众人都闻所未闻,后来长卿才笑言是他胡绉的,然后另吟了一首《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长孙无垢眼前微亮,点头道:“的确是首难得的佳作,高公子只怕是思家了吧,写得倒是情真意切,生动传神,不过若论才气,却不及那首把酒问月,如何就让吾兄高山仰止了?莫非是高公子胡绉那首?”
长孙无忌点头:“此首虽不及把酒问月,但亦是传世佳作,长卿兄弹指间信手拈来,这才是为兄最佩服的地方。不过呢,长卿兄胡绉的那首也相当有趣,观音婢且听为兄诵来:我是风,高兴就剪绿柳树,绽放桃红。生气就掀翻江海,倾覆苍穹。”
侍书扑哧地失笑出声,这算那门子诗啊,就一顺口溜而已,登不了大雅之堂。
古人写诗讲究对仗押韵,这是古人对诗词的一贯审美,现代诗的审美一时倒难以接受,也难怪侍书瞧不上眼。
长孙无垢微愕了一下才道:“这样的小诗倒是新颖,乍然一听挺奇怪的,但细细一品,却也有懊妙之处,高公子的言行总是与人不同,这种平白的体裁只怕又是他独创的吧。”
长孙无忌深以为然,当初在蓨县遇到高不凡时,他便觉此子每有新奇之语,总能让人耳目一新,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
侍书闻言仔细一品味,讶然道:“姑娘说得对,还真是这样,初听觉得平白幼稚,细想一下还挺有味道的,嗯,这个高长卿是不是个极狂傲之人,口气真大!”
长孙无忌笑道:“恰恰相反,长卿兄为人十分随和,跟谁都能聊得来,言行举止从容有度,让人如沐春风。”
侍书眼珠一转道:“这么说,此人的傲在骨子里?”
长孙无垢暗忖,不仅仅是因为傲在骨子里,这首白话诗只怕正是高长卿对二郎的回应,唉!
“咦,看来侍书也长进了。”长孙无忌却笑言。
侍书脸蛋微红,有点得意地道:“侍候姑娘几年,婢子若无些须长进,岂不是给姑娘丢脸。”
长孙无垢好笑道:“你奉承人的功夫可不是跟我学的,我可不敢居功。”
侍书咯咯地笑起来。
长孙无忌站起来道:“为兄也该回去用功了,观音婢你也别总是在阁楼上干针线活,下去陪娘亲说说话吧。”
“嗯,一会就下去。”长孙无垢答应道。
长孙无忌转身往楼梯行去,忽然停住脚步道:“高长卿初八就会离开洛阳赴任了。”
长孙无垢顿了一下,低着头继续穿针引线,仿佛无动于衷,过了一会才道:“那哥哥你去送送他吧,也不枉相识一场。”
“为兄正有这个打算。”长孙无忌耸了耸肩,转身继续下了楼梯,忽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也,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学了高长卿的小动作。
待到楼梯的响动安静下来,长孙无垢这才放针线,抱住搁在双膝上藤篮,望向窗外的蓝天默默发呆,恰好一群大雁列着队从天空飞过。深秋已至,北雁南飞!
这又是一个秋天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不知不觉间,父亲已经走了大半年了。
长孙无垢搁下篮子,走到书案后,提笔写下了两首诗,一首叫秋思,一首叫我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