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635年海汉舰队兵临杭州城之下之后,舟山驻军的一举一动都不免会引来各方的关注。这其中不仅有因为去年扬州事件而紧张不已的大明官方,同时也有其他一些与海汉有利益瓜葛的组织和个人。有的是想着要趁机发财捞一笔,而有的却是在担心海汉的军事行动会损害到自身的利益。
能被舟山当局列为军需品采购对象的商家,基本上都与海汉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其中不少都有地方官员当靠山,比如舟山当局指定粮食供应商便是宁波知府曲余同麾下幕僚何氏兄弟经营的米行。类似这样的关系和背景,基本上很难被别家撬动,所以这类的采购可算是带有利益输送性质的独家生意了。
而刚才黑衣男子所提到的那些供货商,基本上都是类似的情况,想要从这些商家手里抢海汉的订单可谓极为困难,所以他们真正的目的,倒也并非为了争夺这利润丰厚的临时采购订单,而是想弄清舟山当局采购这些战备物资背后的意图所在。
商人老者沉吟道:“即便海汉人是打算对别处动手,这宁波也不见得有多安全!”
黑衣男子点头应道:“那也总好过他们在宁波有所动作……说不得海汉人是要再对扬州动手了!”
商人老者道:“扬州卢康泰去年跟海汉人交手后元气大伤,他手下的人死得七七八八,短时间内想再重新组建一支火枪队也非易事。而且扬州那边肯定有人盯着他们山陕盐商的动静,随时跟舟山这边通风报信,如今徽籍盐商在扬州当地占了上风,听说已经在跟海汉人商议合作贩盐。海汉人在这个时候对扬州动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反而会打乱了他们自己的优势局面。”
“那您老的意思是?”黑衣男子恭敬地问道。
商人老者道:“海汉人素来诡计多端,先前在福建毫无征兆之下,便拿下了我们多处商行。若非浙江这边是由老夫管理,恐怕也得一并被海汉人给收了!虽说我们这边暂时没事,但早先出事的地方泄露了多少情报出去,我们却全然不知,也而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浙江经营的状况,打算要对各地下手了!”
老者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这宁波……他们如果真的掌握了我们的动向,那也就无需急着在宁波动手了。要抓我们,海汉人只要动动嘴皮子,这城中自会有人替他们出头卖命!”
黑衣男子面露不甘之色道:“虽说海汉军难以战胜,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吧,须得做些什么才是!”
老者倒是很平静,眼望窗外道:“我们来浙江潜伏,本就是拿命来搏,若是被对手给识破了,那也只能鱼死网破!我稍后写一封短信,你尽快将消息送出,不要耽搁了正事!”
十八芝余党在福建海峡各地辛苦布下的局面,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便被海汉搜捕殆尽,消息还是通过少数几个侥幸脱逃的人员传出来的。老者在宁波府得到消息之后,赶紧掐断了所有与福建方面的联系以求自保。
先是北边的扬州盐商的私人火枪队出事,然后又是南边福建的多处暗桩被拔,老者知道海汉人应该已经是对己方在大明沿海的布置有所察觉。浙江这边的几处地下据点虽然暂时还未被海汉人发现,但只怕也撑不了太长时间了。所以当舟山驻军开始在市面上订购军需物资,这个信号对他来说就无异于警讯了。
原本是敌在明己在暗的局面,但如今他们根本不知道海汉掌握了多少情况,是否会对自己所在的地方发动突然袭击,让原本还算安全的潜伏也变成了一种煎熬。
主动撤离浙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老者却不愿这么做,因为那将意味着他们主动放弃了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情报渠道,以及前期的所有投入。
他的部下也曾建议先行撤离,等风声过了之后再回到浙江继续潜伏,但老者认为这样的做法极为冒险,因为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如果离开之后再冒险回来,搞不好便是自投罗网的下场。而他们所做的事情本就极为危险,如果对自己的处境心存侥幸,那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了。
老者在书房中端坐许久,才研磨展纸,从笔架上挑了一支最细的羊毫笔,在纸上慢慢写了几排密密麻麻的黄豆大小的字。写完之后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放下笔拿出一把小刀,待墨迹干透,便动手将纸上写字的部分慢慢裁了下来,约莫是三张半寸宽四寸长的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慢慢搓起来卷成一束,分别塞进不及小指粗的细小竹筒中,然后用蜡将筒口密封。
“你尽快将密信发出!”老者做好这一切之后,似乎精神也萎靡了不少,慢慢将那三个小竹筒推到黑衣男子面前,对他说道:“信送出之后,你也尽快离开这里吧!去扬州,去辽东,或者回平户,总之先离开这里。”
“这如何使得?”黑衣男子没去拿那三个小竹筒,而是对老者劝道:“就算要走,那也是要跟随您一同撤离才行。”
老者摇摇头道:“我老了,没法再上阵作战了,就在宁波待着好了。如果海汉人在这边有什么动作,说不定我还能传些消息出来。你正当壮年,日后还可辅佐少主东山再起,不应在这里埋没了才能。田川家虽然出了几个能人,但他们终究是日本人,十八芝还是得由汉人掌管才行。记住,不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切莫与海汉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记!切记!”
黑衣男子见老者态度坚决,心知无法说动他改变决定,当下起身跪到地上,给老者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道:“今日之事,待他日我回到平户之后,必会禀明少主,为您老人家请功!”
“起来吧,把事情办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不用麻烦了。”老者慢慢将身体靠到椅背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道:“你出去的时候把书房门带上,老夫想安静一会儿。”
黑衣男子起身将那三个装有密信的小竹筒抓在手里,又朝已经闭上眼睛的老者深深一躬,这才慢慢退出书房,顺手将门掩上。
他所拿到的三封密信将会绑在鸽子腿上送出去,而为了保险起见,这三封密信的内容其实是一样的,目的地也是同一个地方——日本平户。
当然了,从宁波府到平户的距离实在太远,绝大部分鸽子是不太可能完成这样长距离的跨海行程,所以实际上的放飞位置不会在宁波,而是会将鸽子带到东海上再进行放飞,以保证它们有足够大的几率飞回平户。
这样做所能节约的时间其实也很有限,但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本就是在紧急状态下才会采取的特殊手段,哪怕能够省下一两天的时间,那也是非常值得了。
黑衣男子离开这处院子之后便乘马车出了城,然后便径直赶往甬江口的码头。抵达目的地之后未做停留便上了一艘船,片刻之后这艘船就起锚升帆离开了码头。而几乎与此同时,约莫有百人的一队明军悄无声息地开始在那处宅院外围布置路障,封锁街区。
而距离路障不远的一处街巷中,却有数量更多的明军士兵静悄悄地集结着,在巷口处有两人骑在马上,冷眼注视着正在布置路障的士兵们。
“崔大人,这次真是有劳大驾了!”其中一人身着黑衣,却并非军人装扮,对旁边马背上的人恭维道:“有您亲自压阵,今天这差事应该会很稳妥了。”
被称作崔大人的这名武官并未因为对方的吹捧就飘飘然,而是很客气地回应道:“段大人客气了,这可是石将军他老人家亲自过问的事情,本官自然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才行。再说这点子如此扎手,若非段大人提前示警,说不得本官还要在宁波城里折个跟头了!”
这对话的二人,一个是定海卫指挥使崔弘方,另一个便装的则是从舟山来的海汉海军少校段天成。而他们准备动手清除的这个目标,是一位干货商人孙飞舟的商栈,前店后家,店铺仓库住家全在一个院子里。
之所以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实际上也还是海汉之前在南方的一系列调查措施起到了作用。在福建的调查所获表明,幕后主使布置的这种以商业机构为掩护的小型据点并不只是在福广地区存在,福建海峡以北的沿海地区也同样有这样的机构在运作。
只是福建以北区域的体系似乎与南边有所不同,海汉将这套在福广等地收获颇丰的手段用在江浙,却并未起到预计的效果,所以情报部门判断,在江浙地区主导这些机构运转的指挥者应该是另有其人,原有的调查手段必须要组偶一些相应的改动才行。
这一来二去,就使得江浙地区的调查进度要比南方慢了许多,直到最近几天才总算查到一些线索。江浙这边的对手虽然滑不留手,但海汉情报部门如今掌握的信息也较两个月之前多出不少,对于对手这些商业机构运作的货物和资金的流向,也较早前有了更为明确的判断。
这个干货商人孙飞舟的经营状况一开始并未引起海汉的关注,在排查了不少线索之后,情报部门才注意到孙飞舟经营的干货中有一些货物是来自日本。而这个时候关于十八芝余党躲在日本平户藩进行幕后指挥的消息已经在海汉的情报系统进行了通报,所以有关日本的信息也都成了重点排查的对象。
情报部门将注意力放到孙飞舟身上之后,很快便通过其他途径证实了其经营过程中经常有大笔账目往来,数目之大远远超出其日常经营规模。然后由此便顺藤摸瓜找到了更多的可疑线索,基本认定了他的干货铺便是十八芝余党在宁波的一处地下据点。
但宁波终究是大明的地头,情报部门即便认定了孙飞舟有问题,也还是不便派出武装人员到宁波城里登门拿人,所以这个差事最终还是要让地方官府出面解决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