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众人穿峡而出,天色已近昏暗,这一线天峡顶,却是座山峰,绵延极长,但并不险峻。
墨止一言不发,跨马便朝着山上疾行,侯长明等人看得焦急,呼喊几声,见墨止竟全不回应,也只得匆匆追了上去,可墨止此刻心中有气,哪里顾得上等他们,只管策马爬山,霎时间便拉开十几丈的距离,所幸山丘并不甚高,众人始终得见其背影,故而还跟得上。
墨止纵马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顶,却见山顶上是一片极其茂密的树林,一条狭长裂缝穿过山丘,便是方才众人得见天日的一线天之所,若不是众人从其间穿行,旁人见了,实难发现这脚下别有洞天。
此时山顶弥漫着一片血腥气味,只见一道狭长的血迹自山崖边,一直延伸到一株桑树边上,长逾数丈,宛若红蛇,触目惊心。
墨止下马过去,只见一位红衣老者颓然坐在树下,早已亡故多时。
众人尚未靠近,已是被浓烈的血腥气冲得一阵呛鼻,却见那老者几乎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四下里流血如湖,老人的须发皆被血液浸泡得黏在一处,而更为骇人的是,这老者胸前至左肩,竟是被一股莫名巨力撕扯四散,此刻缺了半边胸膛臂膀,鲜血仍自汩汩流出,好似一眼行将干枯的泉水一般,两截断骨从血肉中穿刺而出,荧荧白光显得甚是恐怖,更兼此刻日色昏默,朦朦胧胧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
众人一见,无不背生凉气,侯长明等人虽久游江湖,但何曾见过这般凶残的手法?再看这一地血迹,笔直地从山崖边延伸至此,想来是这老者受了如此重创,竟还一时未死,爬到此处,方才咽气,似是求生之念剧烈,又似是怨念难消。
众人望着这一对翻白眼珠,空洞无神,血丝遍布,已是暗自心生凛冽,而几人中,数徐浣尘心境最是沉稳,端看多时竟也心生恐惧,生怕瞳仁蓦地翻转出来,与自己对望,当下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墨止虽与这老者素不相识,可眼见着此人这般凄惨,心中霎时间便想起乌袖镇之中种种惨状,当夜孟展策动血鸦骤起突袭,便也是打着查探魔道的名号,行侠义之名,昨日今日,一般无二,此刻满地鲜血,借着皎洁月色,折射出冷红光芒,映得墨止脸庞已是阴晴不定,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遍地鲜红,便如同那一夜之后的乌袖镇一般。
这般血淋淋的侠义。
墨止心乱如麻,一时不语,徐浣尘望了望这老者缺失的胸膛和左肩,心惊之余,却也横生疑窦,他心中暗暗琢磨:“什么武功,竟能将人体撕扯成这般模样?肉体残毁至此,倒像是某种力道由体内迸发,自内而外将身躯爆裂而开,可思索方今之世,哪里有这般有内而发使人肉体炸裂的武功?”
侯长明见墨止一路上极是机灵,口齿之灵便机巧,更胜许多成年侠客,而此刻居然对着一具尸体面色倏忽变幻,眼眸之中时而迷惑时而杀意腾腾,大是不解。
其实他却怎知,此刻墨止天人交战,心中好似狂风卷黄沙一般,躁乱几欲疯魔,脑海之中乌袖镇的惨状、父母的尸身、血鸦的瞳孔、孟展的笑声、沈沐川和孙青岩离去的背影,种种因素汇聚一处,闪回不休。
不自觉间,汗水竟是顺着臂膀滴落到了地面,指甲亦是深深地陷入手掌之中,直直刺入血肉。
徐浣尘方才盯着遗体思索,半晌也想不透究竟是什么武功能将人撕扯成这般样貌,但听得墨止在一旁呼吸之声渐渐沉重,几如低吼,一望之下登时大惊失色。
他二人同出一门,功法一脉相承,心中猛地一阵大惊,宗门之中早就言及走火入魔之说,便是功法修习之时绝不可受外物侵扰,否则经脉逆转,血气浮涌,轻则残废,武功尽失,重则身亡,魂归九幽。
可此时墨止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眼中闪烁不定,显然已是心魔横生,徐浣尘并不熟知墨止身世,更不知此刻他如何触动心中逆鳞,竟是忽而入了乱心境地,只道是他骤见鲜血,引得五内如煎。当下连忙掌抵墨止后背,欲要以自身功力,助墨止平心静气。
然而掌劲方才输入墨止体内,徐浣尘竟是心中剧颤,原来此刻墨止体内经脉之乱,几如千军独木,四海鼎沸一般纷纷踏踏激荡暴走,狂乱之劲前所未见。
徐浣尘心中一沉,他从未料到墨止内力竟达到这般。深厚境地,如此狂乱的内劲,如同湖海沸腾难以遏制,只怕是御玄宗长老亲临,亦难以平复,自己功力方才入体,登时被一股狂暴的力道反噬而来,如同凶恶的野兽一般,徐浣尘“啊”了一声,手掌被反震回来,胸口也是一阵剧痛,脸色瞬间化作惨白。
墨止此刻眼前竟是那些凶恶之相纷至沓来,血腥淋漓,只觉心中怒恶之气攀升飞跃,再也控制不住。
便正当此刻,忽地一股暖流自百会穴融融自生,一股清凉之意自璇玑穴缓缓腾起,一股柔和之力自涌泉穴翻腾而上,这三才大穴之中竟是陡然间各自生出一股不同内劲。
墨止神识一明,脑海中那般狂恶乱相陡然之间清除无踪,但饶是如此,这一番天人交战,却比历经恶战更为疲累,颓然间便跪倒在地,汗水顺着面颊滴落如雨。
侯长明等人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更不敢发出丝毫响动,此刻见墨止眼中复有神采,这才上前问道:“墨兄弟,你还好么?”
墨止此刻神识恢复,体内劲力也渐次平复,只是丹田处却隐隐作痛,但比之方才已是无比舒适,于是点头苦笑,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徐浣尘见墨止自那般迷乱躁动之际,居然自行恢复,极是吃惊,须知方才那般,便是宗门所说的走火入魔,心魔作祟之间,实是生死一线,若无精纯功力为外助,几乎是必死之局,可为何墨止竟能自行复原,实是匪夷所思,当即对眼前这位同门再生出几分好奇。
墨止自入魔中苏醒,体力恢复倒快,此刻已是站起身子,说道:“我们将这前辈埋葬了吧。”
他此前心中想到镇中父老及自己父母,哀怜之情推己及人,故而对眼前死者更是悲戚,当即拾取许多石块,将尸身草草盖过,算是一处极简坟冢,墨止对着坟冢拜了拜,说道:“前辈濒死之际,仍心念旁人,我虽不知您是何人,但......唉......”他开口欲言,但一时之间脑海之中竟是再度一阵烦乱,竟也不知如何措辞,只得长叹一声,又是拜了一拜,这才离去。
此刻冷月横空,荒野渺渺,众人马踏平原,步履星河,耳边风声渐急,此地已近西北边陲大容关,风沙渐狂,尤其是到了夜间更是风狂沙恶,好在扶阳驿已是不远,几人便策马前行。
众人经历方才一事,各自默然,侯长明等人见惯搏杀,方才那老者死状虽惨,却也不至于动摇心旌,可徐墨二人却是各怀心事,闭口不言。
忽然几人耳听得一阵呼啸声起,马蹄杂沓,金铁交鸣之声猝然响起,远处竟是再起烟尘。
黄沙莽莽之中,率先冲出两骑人马,随后烟尘溃散,又有十数骑人马追赶而至,显然是互相争斗,荒野死决。
徐浣尘远远望去,却见那两骑之中,为首一人,居然是个貌美少女,虽是银月朦胧,却也得见这女子生得皮肤白皙,面貌娇美,此刻娥眉紧蹙,美目含怒,一头乌发飞扬夜间仍是光可鉴人。
只是这女子美则美矣,眉宇之间却似蕴含几分煞气,映得原本娇美的面庞多了几分飒爽果决的英武之气,此刻身着铁灰色闪缎长袍,胯下一匹青鬃骏马,周身围着三名敌手,那三人各戴兽毛尖帽,身上所披的衣衫也多装饰皮毛,面貌均是高鼻深目,曲发短须,看着不似中原面相。
而那余下一骑,更是好认,那人生得恍若肉山一般,双臂几如小树树干一般粗细,头顶半秃闪光,生得一副苍髯,魁梧壮健至极,连同胯下马匹都好似驮马一般大小,可纵马疾行,居然踏风扶沙,奔驰甚速。
此人身量约莫当有丈余,手中倒拖一柄六棱熟铜棍,只不过这说是棍子,若要他使来,则需碗口一般粗细,在空中舞得猎猎狂响,宛若一道暗黄色光幕一般,此刻竟是以一人之躯,挡住身后十几骑人马追击。
而那追击的十几人,也是浑身兽毛衣衫,口中呼喝的也非中原话语,咕噜咕噜地听不真切。
侯长明说道:“那是北桓的骑兵,墨兄弟,北桓乃是游牧民族,骑兵甚是凶悍,我们不宜再耽搁功夫,不如先去驿馆为上。”
墨止抬眼望去,见那两人合战十几个北桓骑兵,却也战得平分秋色,那少女看着纤腰一搦,劲力却是丝毫不弱,手中使一条亮银点金枪,此刻竟是舞得如同梨庭扫雪,银光烁烁,极是潇洒俊秀。
枪尖扫处,连点周身,三名围攻的北桓骑兵,竟是当场被挑飞半空,横尸黄沙,而那壮汉手中铜棍更是骇人,棍风劈空,呼啸如同虎吼,挨着一下只怕便要筋断骨折,只不过以二人之力欲要合斗十几个骑兵,实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