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嘶鸣的血鸦厉啸声,几乎将狂风的声音都全然压下。夜空中这般尖锐的啼鸣响彻天际,孙青岩的面容上写满了惊诧,随之产生的便是愤怒,他迎着风怒吼道:“飞羽盟一直以来侠名示人,可暗地里居然豢养血鸦这等丧尽天良的凶物,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只是他的话面对着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微弱了,虽然他的话语中饱含着愤慨和难以置信,但面对着漫天无尽的厉啸,一个人的声音几乎低沉得无法听闻,他难以相信飞羽盟作为江湖中新晋崛起的新锐门派,一直以来以守信、仁义之名广布天下,暗地里居然有这等行径,而眼前的矮胖子也不再隐瞒,仰天长笑道:“对付你这等魔道败类,只凭仁义二字如何可行?世人皆知,我们飞羽盟今日,是除魔卫道!这一镇之人,尽皆与魔道暗通款曲,皆是魔道潜伏的恶徒,今日被我们飞羽盟撞见,拼尽全力,方才将你们全数击杀,日后江湖,只会知道我们捕杀了魔道的恶徒青辰,还有这数百恶徒!你们所有人,都不会带着今夜的经历活到天明!”言辞之中,猖狂意味已是难以遏制,说罢,口中一声高呼,漫天血鸦似是得了指示,嘶鸣声骤然撕扯着天空,山洪一般朝着山下疾冲而去,孙青岩长出一口气,双手在空中如同无骨一般横臂一甩,登时数十道青色光芒如同流星一般迎了上去,细观之下,每一道光芒竟都是一枚细小的铁菱,不知是何质地竟呈现出湛青色的光辉,望之确似星辰光芒,铁菱湛青色的光辉与那漫天穷凶极恶的赤红色飞羽撞在一处,好似两股黑风冲银河,登时此起彼伏响起血鸦痛苦的悲鸣,空中扑簌簌地便有血鸦尸体不断掉落,显然是被铁菱一击致命而亡,墨止躲在密林之中,只听得身后“扑通”一声,转身望去,居然是一只血鸦尸体,原来这铁菱正正戳在血鸦胸口,如今近处得见,才看到这凶戾飞禽果然生得可怖之际,这血鸦约有寻常乌鸦两只大小,双翅展开几乎有常人一条臂膀那般宽窄,浑身黑羽扎刺如同钢针,黑羽之下是粗糙暗褐色的皮肤,透过粗大的毛孔似乎向外慢慢渗着浓稠而又腥臭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更渗人的是,血鸦双眸圆瞪,瞳孔全然一片血红,即使没了生命痕迹,眼神中仍透着贪婪与饥饿神态,实是令人心生惧意。
但墨止却也无暇多想,全副心神望着此刻矗立山崖,有若战神一般的孙青岩,又或者说,曾经的凶星青辰,只见孙青岩手法疾如闪电,双手此刻如化千只万只,铁菱亦源源不断地半空中投掷而去,墨止原来只知道这位青岩叔善于暗器打穴之术,却未曾想到魔道凶星之一的青辰当年正是靠着暗器绵密迅捷而名震江湖,七十二路摘星手据说可在转瞬之间掷出近百枚锐利铁菱,攻势之下几乎可以全角度覆盖战局,而如今孙青岩已是霍尽自身诸般手段,铁菱之势凶悍无匹,暗器之道,原本首重突袭,本来在野外空旷处是极好的出手机会,但如今面对这满天的凶悍血鸦,却是更似螳臂当车一般,星星点点的铁菱光芒就像是一只弱小的手死死托举着沉沉压下的黑色云顶,面对着眼前成群血鸦仍是力有未逮。不多时,血鸦终于穿过铁菱薄弱的围挡,像是挣脱铁笼束缚般冲下了珑山,化作一股赤黑色的腥臭风暴,直扑乌袖镇而去。孙青岩心中暗暗大呼不妙,但此刻已是再无他法,自己也几乎陷身在这一片被贪婪与暴虐支配着的风暴中,当下立时策动轻功身法,身形跳脱之下,他当年在魔道十四凶星之中,最善偷袭暗杀之术,自身轻功也有颇佳造诣,此番虽是力求在鸦群之中得以自保,但血鸦乃是凶戾异种,最尖似枪,爪利如刀,孙青岩纵然左右闪身避退,仍是在肩头、手臂上不免挂彩,血鸦狂风急雨般的群攻让他步法再快也无力全心进攻,手中暗器攻势由是大减,不得不抽身急退,孙青岩如今时隔多年再显露身手,比之自己当年全盛之时虽已是不如,但仍可称得上江湖一流,但此刻额头上也已冒出涔涔冷汗,除却自身躲避攻势,更是担心身后乌袖镇的安危。
而正在此刻,矮胖子身影已是在不知不觉间闪至身侧,利爪重重轰在孙青岩腰间,孙青岩登时闷哼一声便朝着一旁摔去,想来这一式力道沉重,孙青岩连连向后倒飞数丈方才停下,矮胖子口中呼号一声,似是喝令止步一般,血鸦也不上前撕咬,孙青岩腰腹之间一阵剧痛在身体中炸开,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鲜血,心知已是受了内伤,再难挪动半分,矮胖子缓步上前,笑着说道:“我听说,当初在三石梁,祖鸿和尚未能将你们全数歼灭,但你们也各自伤了经脉,浑身功力被废掉大半,但你如今竟还能有这般功力,还说不是练了无厌诀上的武功?你如今若是说了,那镇子上的人,或许还能活下几人,若是说晚了,可就一个都剩不下了。”他这话说得极有自信,若是论天下对血鸦这等凶物的了解,这矮胖子可是极有自信。而孙青岩此刻虽面如金纸,却也满怀不屑,冷笑着说道:“你们徒有侠名,实则手段阴毒,若说我们是什么魔道,不如先看看你们这自诩正道的卫道之士是个什么成色!我还是那句话,无厌诀早已化作齑粉,世上再无这本秘籍,你们也不必再动什么歪脑筋了,我今日纵然保护不了阖镇百姓性命,今日与你同归于尽,我也足慰平生!”说罢,也不等矮胖子再做反应,双掌运尽平生气力便朝着对手胸膛打去,这一掌力灌全身,足有开碑碎石之力,但此刻他身受重伤,行动本就缓慢,方才暗器猛攻之下双臂也早已酸麻,此刻速度不过稍稍迟滞,便被矮胖子抓住破绽闪身避过,掌劲只看看蹭到胖子胸前衣衫,但刚猛劲道仍是将衣衫摩擦之处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那矮胖子冷笑一声道:“好身手啊!”说罢,利爪轰然抓在孙青岩双臂之上,爪上劲力猛增,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孙青岩双臂臂骨竟被生生抓断,至此再无回旋抵抗之力。
剧烈的痛感在孙青岩的身体中来回疾冲,疼得他头上汗出如雨,但他生性坚韧顽强,虽痛入骨髓,仍不吭一声,双目几欲崩血,直瞪着眼前敌手,矮胖子点了点头,说道:“也算你有点骨气,也罢,你是一代人杰,我今日,给你一个痛快!”说着,一对手爪劲力凝聚,仔细观之,这对枯槁的爪子竟隐隐透出血红颜色,当头便欲劈下。
“恶心!”狂风呼号之下,一声惫懒之音自身后缓缓传来,矮胖子闻听之下心中为为之一惊,这声话语并不响亮,却莫名压下漫天风吼鸟鸣,径直传入耳中,原来从来高手传声入密,往往以内里策动,声震百里之下振聋发聩,而此刻发声之人,语音懒散,全无劲道,可声音竟是穿透重重杂音传入耳中,这番身手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境界所在,但此刻他杀念已定,绝不愿退,心中只道这一击之下,便是绝顶高手亲临,亦难以阻止,爪下仍是轰然重击而下,只不过这石破天惊的一击竟是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矮胖子目光缓缓移向身侧,却见有一人身影,不知是施展何等绝世身法,已来到了身边,将自己这一击攻势,全然攥在了手中,任凭自己霍尽一身气力,只觉那人手掌好似铜浇铁铸一般,丝毫挣脱不得,而眼前人身影飘忽似是宿醉未醒,他心中念头急转,将天下数得上的高手侠士迅速回想,也未曾想到有谁是这般惫懒。然而孙青岩看到此人面容,却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躲在密林中的墨止见到此人,也不禁心中大大宽慰,口中忍不住叫到:
“沐川叔!”
矮胖子虽不解这所谓的沐川叔究竟是谁,他身处狂风中心自然也听不到墨止那声欢呼,但心中已然知晓这必定是孙青岩的援手,当即怒喝道:“飞羽盟在此地屠魔,这人便是恶名昭彰的凶星青辰!你若是不想成为魔道同党,早早退去!否则大爷我将你算作魔道一并诛灭了!”
岂料那人似是浑然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孙青岩淡淡地说道:“我早跟你说过,隐姓埋名不是个办法,你看,脏东西摸上门了吧。”说罢,随手一扬,那矮胖子竟直如一堆破烂包袱一般被直直地甩了开去,皮球一般径直飞出数丈方才堪堪定住身影,这一下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四起看不真切,但心中却已看出,眼前这人功力之高只怕十个自己绑在一起都比之不得,随着他缓缓起身,眼前之人也逐渐看得愈发清晰,只见眼前之人身材高大,着一身粗布衣衫,早已被浆洗得发白,单就这一身穿着打扮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农夫打扮,甚至更多几分落拓邋遢,头发胡乱地扎在头顶,年纪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却满面微须颇感沧桑,双眸之间一片浑浊,似是宿醉未醒的醉汉寻不到路一样,似乎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细观之下此人腰间还悬着一颗硕大的朱漆酒葫芦,一番打扮可说全无威压可言,若是天下有哪个高手是这般模样,实是难以想象,但方才只是稍显身手便已让自己吃了大亏,想来必定是可独步武林的风华人物,然而这等年纪能有这般功力修为,矮胖子心中实是难以想到江湖中哪里有这般人物,而那人也并未理睬眼前敌人,一把将孙青岩扶了起来,一脸嫌弃地说道:“去和墨小子待着去。”孙青岩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似乎对此人身手极为放心,也不再犹豫,便走进了一旁的林木之中。
墨止一见青岩叔走了进来,连忙上前扶着坐下,问道:“青岩叔,你方才要对沐川叔说什么?”孙青岩此刻虽得保性命,却也受创极重,头上冷汗仍在不断地淌下,他坚持着说道:“本想告诉他此人底细,但以沈沐川的能耐,知不知晓,也没什么紧要。”墨止此刻心念大乱,尤其见到血鸦侵入镇子,心念父母安危,便说道:“那些怪鸟飞到镇子里去了,我必须要回去找到爹爹娘亲!”说罢便要跑回镇子,而孙青岩知他少年性急,只得低声说道:“少东家,此刻决然不可,眼前此人功力颇高,你若是乱跑只怕先折了自己性命!镇子上情形如何你着急也没用,镖局里尚有镖师守卫,只希望他们能抵挡住一时片刻吧。”饶是如此诉说,以孙青岩的见识,如何能不知这等凶戾的飞禽哪里是寻常镖师抵挡得住的?如今这样说,不过是要稳住墨止心态,以免他自己先陷入危局罢了,两害相权,只可取其轻。
而那似是宿醉未醒之人,名字便是沈沐川了,他望着孙青岩缓步行入林中,心中也稍稍放心,然而风声乍紧之处,一只利爪已是再度攻上直取心口,沈沐川“啧”了一声,身形向后稍稍一退已是让过利爪之威,分毫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矮胖子一击落空,当即横爪平挥再度朝着沈沐川左肩扣去,沈沐川手上掌势一掰一扣,当即便将矮胖子手腕制住,沈沐川淡然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飞羽盟的堂主孟展,我告诉你,我这话只与你说一遍,你先把你带的那堆臭乌鸦散了,若晚了半分,要你一身武功白练。”说罢,也不待孟展回话,手中稍一运劲,孟展只觉腕骨几乎要被折断,实力上恍如天堑一般的差距让孟展根本无暇多想,当即口中一声长啸,墨止只听得那嘶吼的鸣叫声由远及近再度冲回山巅,却是山下血鸦再度集结直冲上天际,孟展口中再呼啸数声,血鸦群登时化作四散。孟展被沈沐川抓得痛极,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血鸦已散了,你究竟是谁,还不快将我放开!”沈沐川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手上劲力一吐,咔吧一声,孟展手腕腕骨立时便被捏得粉碎,孟展剧痛攻心,哇地便叫了出来,捂住手腕疼得满地打滚,沈沐川只是冷眼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片刻前还凶神恶煞的孟展此刻沦为这般狼狈,墨止看在眼中,只觉心中一阵畅快,心道:恶有恶报,沐川叔便是你们这等恶人最大的惩戒!”孟展喘着粗气从地面上站起身子,怒吼道:“你不是说,只要我驱散血鸦,你便不再为难与我!”沈沐川点头笑道:“是啊,我这不是把你放下来了吗?我若是真想为难你,我应当是这样。”说罢径直单掌欺身,闪电也似地将孟展另一只手也握在手中,反手一翻,一股巨力将孟展另一只腕骨亦直接掰断,墨止心道:“那矮胖子一身武功皆在那一双爪子上,此刻将他手腕折断,无异于废了他武功,真是妙极!想来江湖中仍是有公道在的,沐川叔这般行侠仗义之人当也不在少数,正好克制飞羽盟这班恶人!”孟展仰天痛呼,痛楚之大令他蜷缩成球满地打滚,心中的恼怒、不甘、恐惧像是潮水一样撞击着他仅剩的理性,他大口喘着气,朝后不断地爬行,口中叫道:“你协助魔道,你协助魔道!我一定秉明盟主,将你们全部杀光!杀光!”沈沐川听罢,思索了一下,一步追了上去,一脚踩在孟展那臃肿粗壮的脚腕上,淡然地说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你们那个什么鸟盟,沽名钓誉也就罢了,背地里这般行事,你们那个盟主,是叫做束羽对吧,你回去告诉他,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亲自上门和他讲讲道理,你让他好好练武,等我找上门去,可别被我三两下揍得和你一般,当然,你怎么回去,这个要你自己想法子了,哦对了,你去告诉束羽,我的名字,叫做沈沐川。”说罢,脚上再一发力,竟将孟展腿骨亦踩断一根,孟展如此剧痛攻心,当即连半点声响也发不出便昏死过去,再不省人事,沈沐川望着眼前这个满面惨白的矮胖子,摇了摇头,转身说道:“你们两个也快出来吧,我都搞定了。”
孙青岩与墨止自密林中走出,此刻夜色已浓,血鸦被驱散之后,狂风也渐渐停息,孙青岩面容也憔悴不堪,满面愁容地说道:“还好你及时赶到了,我猜到了墨公一定会联络你的。”沈沐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还是快回镇子,方才我虽制住孟展,让他散了血鸦,但血鸦种东西性子凶恶嗜血肉,肯定危害到了镇子,希望死伤不要太大为好吧。”墨止想到镇子上的邻里和父母,心中不由得大为担心,当即说道:“那我们快快下山去!”孙青岩苦笑说道:“我此刻身负重伤......只怕难以支撑山路崎岖,你与沐川快快下山,我在此地等待,待你们下山探查清楚,再回来接我,那孟展此刻被沐川打成废人,也对我再无威胁了。”沈沐川略作思忖,说道:“那便听你的,你回到林子里躲着,飞羽盟既然行此恶事,必定不会只派一名堂主带着些许凶物前来,只怕还有后招,你万万照顾好自己,我一早便回来接你。”二人商定,也不待墨止吭声,沈沐川便一把将他提在腋下,如同裹着一件行李一般纵身朝着山下疾奔而去,望着二人远去,孙青岩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气血一阵激荡,忍不住咳嗽了数声,自顾自地念叨着:“这一下子也不知道何时能痊愈,我这两条胳膊呦......”一边说着一边返身回到了密林之中。
话说沈沐川胁下夹着墨止,也不耽误发足狂奔,身法之快竟仍不在孙青岩之下,墨止被他颠得一阵恶心,眼前景物也是上下颠簸着朝后退去,但他心知如今形势危机,即便再难受也不曾呼喊半声,沈沐川自也懒得顾及他如何感受,只是一股劲朝着镇子上疾驰,转瞬之间二人便下了珑山,还未及回到镇子,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气和一股烧焦的腥臭味道,二人心中同时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远远地已望见镇子泛起阵阵黑烟,惨嚎痛哭的声音也愈发清晰,沈沐川足下劲力更快,二人来到镇口,眼前景象令见多识广的沈沐川也不免触目惊心,只见眼前的乌袖镇早已满目疮痍,如同经历了一阵飓风袭击一般残破,街巷残毁,民房倒塌,更有无数尸身被撕扯得遍地都是,鲜血混合着肉与脏器散落了一地,散发着热气和腥臭,更有众多伤者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躺在地面上惨嚎连连,镇子恍若地狱现世一般可怖。墨止虽跟着走镖,但曾几何时见过这般场景?当即哇地一声便干呕了起来,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尽力忍住心中恐惧与胃中翻涌着的恶心感,尽力朝着家中镖局跑去,他此刻心中一片空白,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预测,也不去回想,他希望此刻自己心智全无,是一具只知奔跑的行尸走肉,这样那些恐怖的画面便不会在自己脑海中出现,他拼尽全力朝家中跑着,身旁沈沐川一言不发,因为他此刻也是一阵胆寒,他原本料想着,自己制住孟展颇为及时,伤亡应该并不大,但他却未及料到血鸦的破坏力竟达到如此地步,他心中后悔愤恨也水涨船高,此刻他恨不得将那孟展活活剐了才泄恨,但此刻他心知自己最大的职责并非斗狠,一路下来都未曾见到墨崧舟或者镖局镖师协助处理局面,这让他进一步担忧起墨家的处境,二人转过拐角,终于见到了墨家镖局的门楣,或者说,那曾经可以被称之为门楣的地方。
如果说,乌袖镇此刻就像是被狂怒的风暴践踏过后的废墟,那么墨家镖局毫无疑问应当是处在风暴核心的位置,曾经气势煊赫的偌大镖局,此刻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整个建筑的房顶几乎被全数掀翻,曾经的院落如今只剩下几道墙壁还坚持着尚未倒下,砖瓦散乱地堆积在地面上如同一座小山,墨止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之间喉咙就如同被慑住一般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瓦砾下的父母,也不知道父母此刻究竟是否还活着,或者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此刻他不愿相信而已,当即发疯一般冲上前去,徒手将一块块砖瓦搬开,沈沐川却尚未急于过去帮忙,只是仔细地望着眼前的废墟,他也难以相信,上次来到乌袖镇时,这里依旧是一片超脱于世俗之外如同桃花源一般静谧美好的所在,岂能料到数年之后再度回来,此地竟已成了这般破败之相,他与墨家渊源颇深,与墨崧舟亦是私交甚笃的忘年之交,他望着眼前景象,心知这绝无可能是单单百余只血鸦便能做到的事情,能将一座恢弘镖局彻底掀翻,这绝对有高手在其中参与,且此人身手绝不弱于方才的矮胖子孟展,但此刻的他却也并无太多办法,只能四处纠集人手一同将镖局残骸一点点搬开,只求能够在万事灰暗之中寻得一丝生机,此时墨止双手皆已被锐利的砖瓦残片割破,鲜血流了满手一片殷红,但他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自顾自地疯狂搬开眼前似乎数也数不清的砖瓦碎石,随着四周来帮忙的幸存者越来越多,也终于从废墟之中见到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最先被挖掘出来的,是镖局二十七名正牌镖师,随后便是墨家家仆八人,这些人散落在废墟的各处,挖掘到时皆早已死去,此刻夜幕已经过去,但天色始终灰蒙蒙的,不知是云层过于灰暗,还是乌袖镇的滚滚黑烟遮盖住了日头,随着挖掘渐渐深入,墨止的双手颤抖得便愈发厉害,他跪在镖局的废墟上,拼尽浑身力气,搬运着一块块残骸,身后的沈沐川缓缓走了过来,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轻声说道:
“墨公夫妇在北面的废墟里,随我来吧。”
墨止充耳不闻,像是僵尸一样重复着搬运的动作。
沈沐川轻叹了一声,满面戚容,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在极度的悲伤中颤抖的身体,那尽力忍耐着的哭泣,墨止的动作从机械地搬运,渐渐慢了下来,直至最终停止,抽泣的声音冲破忍耐的限制,直至化为嚎啕大哭,痛彻心扉的哭喊盘旋在乌袖镇的上方,在这一夜遭逢劫难的,岂止是墨家一族?无数家庭在这看似纯良的夜里被彻底改写了命运,失去了孩子的老人,丧失了丈夫的妻子,没有了父母的孩子,这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墨止的身躯在一阵剧烈地抖动之后,颓然地倒在废墟之上,沈沐川抢身上前,少年沉沉地倒在怀中,沈沐川面色比天色更沉,注视着少年苍白憔悴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这个少年也苍老了许多。
墨止睁开眼睛,眼前的房间燃着母亲最喜欢的熏香,是一股木质独有的芬芳气息,安静而又悠长,就像是母亲一直以来温婉如玉的性格一般美好,同时飘进鼻腔的,还有一股湿润的香味,是母亲熬的白粥的香气,墨止只是稍稍判断,便知晓这白粥之中必定还加了些百合,百合粥一向是母亲的最爱,其实父亲早些年并不喜欢百合的口感,但架不住母亲再三劝告百合对于入冬便会微咳的父亲身体有益,多年来始终不间断,父亲也终于爱上了这碗百合粥,每次走镖回来,父亲必定会喝上几碗,母亲多年来也养成了百合制干的习惯,以备着父亲每次回家可以喝到这等温暖的味道。
然而墨止此刻虽安静地躺在榻上,但他却清楚,眼前的一切想来当是梦境,然而他却并不敢乱动,他害怕自己在梦境中贸然动作,会将眼前的一切像触碰镜花水月般惊醒打散,悲从中来,但却流不出泪水,或许梦境之中并不存在泪水这种东西,又或许是梦境中的泪水只会在现实中流淌,无论如何,他的心像是被死命地揉搓着,这让他感受到莫名地难过,母亲看在眼中,只是安静地说道:“止儿,过来喝粥。”
单单这一句言语,墨止却绝不敢接话,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再也没办法在现实中再次听到母亲这声呼唤了,他翻身坐起,眼前的阳光自窗上的花纹折射成数道光束,投射在自己的面颊上,一阵温暖,窗外是自家的庭院,春暖花开,鸟儿鸣叫甚是悦耳动听,自己的父母如同往常的时光一样,并排而坐,母亲替父子二人乘好百合粥,氤氲着的热气萦绕在青瓷碗碟上,渗出点点蒸汽,墨止看着眼前娴静的母亲与宽和的父亲,他们的笑容似是比往常更加温暖,墨止迟疑着,始终不敢乱动半分,最终,还是母亲将粥碗向前推了一些,说道:“喝吧,能暖和一些是一些,我与你父亲,今后怕是不能陪你了。”
墨止端着那盛满粥的青瓷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大声哭泣,却没有泪水,而他的父母也不急于阻止儿子的哭泣,似乎也是想再看看孩子每一瞬的样子,墨崧舟伸出手,握住墨止颤抖的双手,低声温柔地说道:“止儿,你需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的恶,但并不是所有的恶都需要以恶制恶,我们夫妻二人一生与人为善,我和你的母亲,也只希望你纯善一生,平安健康,我们不需要你替我们去惩戒谁,你是我们二人延续的生命,我们希望你能好好的,保护好自己,只是这别离,来得太快了些......”母亲也伸出手,将父子二人的手也紧紧握住,阵阵暖意传遍墨止全身,母亲的话语之中似有哽咽,说道:“止儿,娘亲还没准备好这一切......”
墨止看着眼前父母的面容,心中凄然,泪如雨下,然而随着热泪泉涌而出,一阵寒冷同时透体而出,周身温暖似乎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墨止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房间并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周身再无丝毫香气,眼前又哪里有阳光普照?残窗断墙难挡早春寒风,灰暗的天幕也不知持续了几日之久,墨止满面皆是泪水,床榻上也一片泪痕,他试图从床上坐起,却惊觉身上全无半分力气,只起了数寸便又瘫倒下去,孙青岩连忙走上前,关切地说道:“少东家不急起身,你已昏迷了三日,只喝了些水,又时常梦中哭泣,此刻身子虚弱是正常现象,你稍等我去给你找些吃的。”一旁的沈沐川将手中的酒葫芦放下,大大咧咧地说道:“你两条胳膊都绑着呢,你怎么给他拿吃的?还不是得我去?”说罢甩着肩膀便走了出去,墨止虽醒转过来,但方才梦境还在脑海之中萦绕,他淡淡地说道:“我的父母,葬在哪里?”孙青岩闻听,心中黯然,说道:“你先休息,其他的事情......”
墨止只是有气无力地重复问道:“我的父母,葬在哪里?”
孙青岩长叹一声,道:“镇东处,珑山红玉林。”
墨止用力地动了动脑袋,似是点点头:“那里风景很好,多谢青岩叔了。”
孙青岩摆了摆手,正要说话,沈沐川却是背着身子端进一只食盒,还未开盖,便觉一阵清香,沈沐川将盒盖掀开,登时满屋一阵香甜沁人心脾,里面正是一碗枣泥核桃羹,孙青岩低声对墨止说道:“我双臂折断,很多事情都是沐川亲力亲为,这碗羹是他跑到灵渠城的酒楼替你带回来的,真难为他骑的那头毛驴了。”沈沐川回身道:“什么毛驴,它可是神驹!下次可别再叫错了,墨小子,起来喝羹,这对你恢复可是大有好处。”墨止心中悲戚,只是说道:“沐川叔,我不饿,我吃不下。”沈沐川见他一脸颓废,骚了骚头,说道:“你不早点恢复,如何去拜祭你的父母?”这话一出,墨止果然身躯皆为之一颤,一日之前,这个少年还满面稚气,回到家还要同父母撒娇,谁能想到,只是那一夜经历,少年面容竟多了许多沧桑,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但奈何身子绵软无力,始终难以做到,孙青岩欲要伸手扶住可惜双臂皆被束缚,于是对沈沐川说道:“你帮着扶一把!”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墨公的儿子,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到的吧。”墨止闻听,深吸一口气,拼尽浑身力气,终于坐直了身子,一把将汤羹抢了过来,只一口便喝了个干净,随即说道:“沐川叔,我想要去祭拜我的父母。”沈沐川看他此刻心境悲苦,身体亦虚弱不堪,生怕他强行外出再受了凉生出其他病来,于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且先养好身子,待你痊愈之后,我自然带你过去。”墨止似乎对他这般说法也并不意外,只是继续平淡地说道:“两位叔叔,我想认真地开始修习武道,不知二位是否愿意教我,我不可让墨家镖局断送在我手中。”
沈孙二人对望一眼,二人如何不知少年此刻心中所想,只怕报仇之念更甚于重振镖局之望,二人正待开口,忽地一声脆响,竟是一块断砖从窗外径直砸了上来,将窗棂砸得粉碎,随之而来的便是纷纷扬扬的怒骂之声,三人正自疑惑,房门却被直接打开,来者正是镖局中侥幸得生的一名趟子手阿明,阿明见墨止已然醒转,心中又喜又忧,说道:“少东家您可算醒了,您快来看看吧,外面的街坊都吵嚷着要叫我们关门走人呢!”
三人同时“啊”了一声,孙青岩急问道:“要我们关门走人?这是为何?”
阿明如实回道:“今日开始,镇上突然流传一种说法,说是由于我们常年走镖四处杀伐,惹到了江湖上不得了的武林高手,这次怪鸟来袭,正是那武林高手前来报仇,若是我们离开镇子......”话到最后,眼见三人面色皆难看无比,阿明也便不再敢说了下去,孙青岩听在耳中,只觉又是心凉,又是内疚,多年来墨家经营镖局,干的虽是险中求稳的营生,却从不与人为仇,墨崧舟多年来忠厚宽仁,反倒在江湖上广有德名,墨家镖局的名号在江南一带也是叫得响的,且这乌袖镇多年来锦缎买卖日益昌隆,墨家镖局远近货运可说是出了大力,如今竟反被轰嚷着驱赶,如何心中不凉?然而孙青岩却也知晓,这番浩劫实是自己过去所致,自己魔道凶星的过往,以及与无厌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江湖宵小觊觎窥探,自己也是摘不干净的,墨氏夫妇亡故、镇民死伤枕籍一直以来让他心怀莫大歉仄,如今一时情急,却也说不出道不出,他心知这种声音被墨止停了只怕心寒更甚,但此刻墨止却是低头惨笑几声,说是笑声,其中却殊无欢喜之意,一股哀凉充斥其中,墨止沉默半晌,抬头说道:“两位叔叔,请扶我起来,我要出去。”孙青岩急忙说道:“不可,如今镇上百姓不明所以,错怪了墨家,你不可再去承担这些过错,若真要前去讲明,也该我去!”说罢,站起身子便要走出屋去,只是方才起身,就被沈沐川按住肩头,沈沐川虽默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眼神之中神色颇为坚毅,转而将墨止从榻上扶了下来,墨止虽遭逢重大劫难,心痛已极,带动身体也虚乏异常,但好在自幼好修武事,身体健壮,此刻强撑着穿上孝服,便朝着屋外闹嚷处走去,沈沐川望着少年背影,眼神中满是复杂神色,也不知此刻,他心中思索着些什么,孙青岩欲要上前阻止,沈沐川只是低声说道:“墨小子有担当,是好事。”说罢,轻轻拍了拍孙青岩肩膀,自己则跟着墨止走了出去。
此刻墨家镖局正门处,已被百余镇民团团围住,似乎当年墨家镖局开业都未曾来如此多的邻里前来迎贺,此刻吵吵嚷嚷地皆是些流言蜚语,更有甚者叫嚷着要墨家彻底搬离镇上才可得平安,墨家镖局经历这等浩劫,镖师几乎死伤殆尽,如今只剩下些许趟子手还得了生还,此刻哪里拦得住悠悠众口,是以一时呵斥之声滔天而起,这样的声浪在墨止到来时,达到了高潮,污言秽语咒骂之声不绝于耳,而墨止面容上除了一层淡淡的悲戚之外,居然并无过多讶意,与几日前咋咋呼呼的样子浑然不同了,他拱了拱手,朝镇民深深一拜,镇民一见他姿态这般低,更加认定这次血鸦之事必定与他有关,心中不禁想起失去的亲眷,不由得怒从中来,喝骂之声更甚方才,似乎要将眼前的少年撕碎了才心安。墨止几次欲要开口讲话,都被声浪封住了话头,沈沐川站在一旁,看了看眼前愤怒的民众,长运内劲,开口便是一声呼啸,猛然之间将眼前声浪尽数盖过,好似天雷乍响一般,在场所有人耳中一阵嗡鸣,众人被这呼啸所慑,一时之间也不再吵闹,反倒遁入一片沉寂,墨止长叹一声,对着眼前这些见证他一步步成长的邻里街坊再度拱了拱手,说道:“墨家镖局自开镖以来,家父所行之事,事事皆愿镇上邻里富庶乐业,多年行走往来,与人为善,未有恃强之心,但有扶弱之举,天下事有万千,并非只是因为恶事拍门便可断言门内所住之人必有恶行,我墨家如何在镇中做人,大家也看在眼中,各位皆看着我长大,墨止秉承家学家愿,仍愿将自家镖局重振声威,可再为邻里做些事情,但若是各位街坊坚持认为,我墨家在此地会招惹是非,我亦无可辩驳,我墨家当即离去,各位芳邻,我墨家去留皆在各位一念之间,还望大家在今日日落之前给墨止一个答复,无论结果如何,我墨家皆愿欣然接受。”说罢望了望众人,心中凄凉岂是话语可描述清的,他平日虽嬉笑怒骂,但内心却坚韧非常,此刻强忍泪水,对着眼前众人再行一拜,转身离去,沈沐川抬眼望向众人,眉宇之间骤起锋锐,仿佛告诉众人莫要再来吵嚷,而后也随着墨止回了内堂。
墨止转过影壁,眼前金星直冒,脚下一滑便歪在一边,沈沐川急忙抢了上来将墨止扶住,同时以掌抵其背心,精纯内里透掌而出,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墨止体内,墨止眼前一阵迷蒙之中,忽地感觉一阵融融暖意走遍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同时一阵巨大的疲惫感忽然席卷而来,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体力和意识也一同吞没了去,转瞬之间再度昏睡过去,仿佛方才站在所有人面前说出那些话,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所有气力,他印象中最后看到的,是乌袖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他很想再看看家乡的晴天。
难道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死生吗?
多年的付出扶持,又算得上什么?
墨止忍不住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