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机奎露了这么一手,只看热闹不懂门道的众人也是心中暗自赞叹,但见那“冷面公子”真是泰山压于顶也面不改色的气势,不由地更加叹服。见他看起来单薄柔弱,倒有些于心不忍。再见到他镇定自若地拿出手帕擦手,方晓得这位年轻公子绝不简单,一下子便揭穿了机奎掌力的弱处,均感到那机奎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都忍着笑意,待听到那女孩子俏皮之语,不由地都嗤笑出声,有位正喝着茶的,不由地“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机奎此时已面露杀机,那汉子刚喷出茶来,机奎已经一个闪身,立在他一侧,轻轻连拍了那汉子后背三下,一脸关切地道:“这位小哥,莫呛到了才好。”
那汉子陡然见到机奎已站在身旁,吓了一跳,慌忙起身,一揖礼道:“不敢劳烦机师兄,是在下最近身体不适,总是气喘不均,扰了机师兄的雅兴了。”
“你这人怪得很,这个叔叔不过是看你脸红,替你臊得慌,笑一笑怎么了?你便要取了此人的性命?”那女孩突然一脸怒气地冲着机奎叫嚷道。
机奎心中暗惊,自己刚刚三下,确实用了内力,“平元手”练到五重之时,便可有这般举重若轻的劲道,但却绝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便是受力之人也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方会感到经脉阵痛,继而气血不通,若救治无方,便很有可能身死。
自己气不过此人无礼下了黑手,但却自信便是有沈巽这样的名家在侧,也看不出端倪来,怎地这女娃子不过十二三岁大小,竟……
“机爷,机爷……小的无礼,惹机爷生气,是小的不是,求机爷开开恩,小的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照应,求机爷给小的条活路……”那汉子听那女孩言罢,再看机奎表情已知其所言非虚,不由地大骇,“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痛声哀求道。
“哪儿来的小娃子,在此胡言乱语,坏了你机爷爷的名声,你可担待不起。”机奎此刻已经无精力与沈巽周旋,倒是此事若是真当场被人揭穿,自己在镇漳县的名声就全毁了。
“不知羞……还机爷爷,你不过是林茂海家的看门狗,便是林茂海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自称爷爷呢!”女娃一边刮着脸,一边一片天真童趣地说道。
此言一出,不只机奎心中一惊,便是沈巽也有些迷惑。这祖孙二人定是身负绝佳武学,否则此前机奎用阴力伤了那汉子也不会被他们一眼察觉。但是沈巽思索良久,竟不知此祖孙二人来历。若是名家,自然会被记于无意坊密卷之中,何以竟无只言片语言及武林上有这么一对人物?
沈巽正思索着,那边机奎已经出了手。此次出手倒是名正言顺,被人辱及师门就算对方是老弱病残,出手教训一二也是师出有因的。
机奎自负自己虽算不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但一套“平元手”也炼得如火纯青了,这一老一小,老的看起来病病歪歪,小的则体单力薄,自己只要使出三四成功夫自然可以打得二人跪地求饶。
谁知,跪地是跪地了,但跪的却是自己……
机奎双手运了内力,使了一招双龙灌耳,奔着那老者面门而去,却只走了两步,便突觉膝盖一软,便就势跪了下去。
“哟,小奎子,怎么就行这么大礼了,无须,无须,你知道错便可以了,爷爷便是罚我,也只罚我不许吃饭罢了,也没罚我跪过呀。”那小女孩偏偏总在机要时说上两句,让机奎解释不得。
“你……死丫头,你给爷爷闭嘴!”机奎恨声道。
“爷爷?我爷爷只有一个,你若想当也是可以的,不过却要先问过我爷爷同意不同意。”那丫头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睛,又回过头,乖巧地看着老者。
那老者此时方轻笑一声,一脸宠溺地道:“环丫头,莫贪玩了,今日尚有事要办,结果了他,给那汉子一粒药,咱们便好上山了。”
那老者须发皆白,一脸沧桑之感,时不时地还要咳嗽二声,确是老态龙钟之状,也难怪被机奎轻视。但这两句话一出,满屋之人皆毛骨悚然。
机奎在镇漳城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更何况背靠大树好乘凉,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苦石派“传道”使者的大弟子,平日里谁敢小瞧半分。如今这老者只一句话,便要收了他的性命?实在难以想像此二人的来历。
那女娃此刻却不理众人满脸愕然之状,反倒是一蹦一跳地来至沈巽桌前,一只手托着腮仔细端详着沈巽半晌后道:“你这个人也够傻的,他吓唬你,你怎么不教训他?对恶人就该有对恶人的法子,只一味隐忍着,倒让这些人不知好歹起来,以为这天呀就井底这么大呢……”说着两手成环状,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圈,似乎觉得圈画得有些大了,又收回了一些,那幅认真端详确认的样子倒把沈巽逗笑了。
“大哥哥笑了,大哥哥被环儿逗笑了。”那小丫头见沈巽被自己模样逗笑,更加兴奋,边鼓掌边跳跃道:“大哥哥,环儿再给你看个有趣的,可好?”说完,也不待沈巽回话,转过身来,对着机奎,灿然一笑,突然慢慢地收敛笑意,两眼盯盯地望着机奎,缓缓伸出右臂,直直地向着机奎而去……
那动作又慢又缓,极为轻柔,但在座的众人却如同被施了仙法定住了一般,无一人再动半分,眼神却变得迷离,游移,继而空洞,无神,涣散……
沈巽因对着那女孩的后背,只看得到众人的变化,却不知他们看到的是何异状。见众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机奎的表情更是古怪,从此前的怒愤慢慢地变得平静,安祥,嘴角还带着一丝祥和的笑意。
那女孩便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近机奎,用那尚如莲藕般带着婴气的右手卡在机奎的脖子上……
机奎个子虽不算高大,但也比那女孩高出许多,且成年男子的脖颈筋条分明,那女孩子的手放在上面,一黑一白,一粗一细,一嫩一老,对比鲜明,更显得诡异。
只见那丫头的手扣住机奎脖颈处,一点一点地收紧,机奎的脸色逐渐变得越来越青,越来越白,没了血气,但让人感到恐怖的是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因濒死而有丝毫改变,仍是那般安宁,直至机奎的头慢慢地歪到一侧,已没了气息,那女娃方松了手,任由着机奎摔倒在地上。
那女娃又来至被机奎拍了三掌的汉子面前,拿出一粒药丸,对那人道:“吃下。”那人便如傀儡般安然地从那女孩手中拾起吃下,极为听话。
一切处理妥当,那女娃又恢复了小孩子本性,几步窜到沈巽桌前,双肘杵着桌子,托颐嬉笑地看着沈巽道:“怎么样?大哥哥,好不好玩?”
“环丫头,咱们得走了,再迟就要天黑了,爷爷腿脚不好,上山再看不真切,怕是要摔跤的。”
“喔……”那女娃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走回那老者身边,搀着老者的手臂将其扶起,二人缓缓得向门口走去。眼看着要出了门,那丫头突然回转身冲着沈巽深深地一视,沈巽瞬间感到周身说不出的舒畅,连日来因赵溯失踪而产生的焦虑忧伤便荡然全无,竟一时昏昏地便想就势睡去……突然,沈巽缓过神了,再见那祖孙二人已经走远不见了。沈巽心中大骇,沉声道:“南海,摄魂术!”
夜半时分,竹林寺的寺门已紧闭,但临近杜鹃园处的墙头上却爬满了人。乡野地方,有了一点新鲜事儿自然是守不住的,更何况杜鹃花神之事又美妙至极,更惹得镇漳县城人心浮动,早早便有许多浪荡子攀爬在墙头之上,只等着杜鹃仙子现身,一睹芳容了。
谁知,这一晚,杜鹃园内却异常安静,便是寺内巡夜的僧人也未曾出现半个。毕竟是早春时节,爬在墙头久了,有些人已经打起了喷嚏,直感到春寒难耐,有几个体力不支地竟一失手便从墙头跌落下来,摔了个四面朝天,不由地哎呦之声不断。
沈巽来至此处时,便看到的是这么一幅盛况,不由地心内暗笑。看来,这围观式表演是不能出现了。沈巽绕着竹林寺转了一圈,见西北角处并无人声,但纵身一跃,进入寺中。
直至落入院中,沈巽心中也不免起疑。竹林寺极大,也年岁久远,颇有历史。寺内众僧应是制度严谨、作息有时方可。但此时,这寺内周遭悄无人声,连个巡夜值守的也未看见。再看竹林深处隐隐有光亮,观其位置应是寺内僧人住宿之处。
沈巽悄无声息地向着那光亮处潜行,果然这里应是院内主持所居的堂头,两侧又连着茶堂、衣钵寮等室,四五间相连,倒是极为气派。
此刻,堂头内屋中端坐着一位老僧,半白的胡须,飘于胸前,身材瘦小,坐在蒲团之上,双眼半闭,似在神游一般。
他周遭围着几十位寺内的和尚,此刻或持武器,或摆好架式,如临大敌。他们对面站立着的两人却是沈巽在酒楼里遇见的一老一小。周围又有多名和尚持着火把,把堂头照得如同白昼。
那老人双眼炯炯,目光似炬,凝视着那老僧,冷声道:“‘不觉’方丈?法号甚好。人生百苦,便缘于不自觉,因不自量而蒙生贪欲,因不自谦而期希高远,因不自省而妄求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