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入夜,赵溯与沈巽二人摸至船边,一人下探到船体临水处,果见有缝隙可寻,知自己所估不错,遂仍回至船中客舱休息,并不声张,只等着随船到了桓台再论。
第二日黄昏时分,大船靠岸,古樱婵因极少坐船,有些许不适。赵溯扶了她下船,与沈巽一起先找了附近的小摊位坐下,刚喝了一碗米糊,古樱婵便又生龙活虎起来,叫嚷着要去桓台里面逛逛。沈巽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一会儿便来了一驾马车,带了古樱婵去往桓台街市,一并安排了人去无意坊说清崔晴儿之事。二人却闲庭信步,在渡头处徘徊,观察货船上来往之人。
货品是雇佣了渡头旁跑散活的短工,却没什么可疑,船上的船客陆续而下,却都寻常,直至船上划桨的水手下船之时,赵溯发现这些水手却不像寻常划桨之人。要知道划桨的水手往往只是手臂粗壮,下身因久坐反倒并不强健。但这些水手却不是如此,全身肌肉匀称,强壮有力,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二人见状便不再跟,已知所估不错,元合庄必有古怪。好在元合庄的总号就在临泓城内,却不急于查询。
二人延着主街前行,不久便走到南市,南市仍然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摆小摊卖吃食的,跑江湖卖艺的,自家做些小玩意来兜售的,人间百态,事态炎凉,便藏在这些市井当中。
沈巽因未戴罗汉面具,街上无人相识,两人信步而行,不久便来至最初相遇的小摊位前。赵溯一笑道:“沈七爷,可还愿喝上一壶‘白夜醉’啊?”
沈巽笑道:“那赵兄是否还以一碗素面相陪呀?”
二人想起那次相遇的画面,不禁相视而笑。
小摊主见两人在摊口处停留,快步上前招呼道:“两位公子,来,里面坐,别看小的这儿地方小,都是独家秘制的吃食,来来,这桌刚收拾好,您二位稍侯,小的先给二位沏壶热茶来。”
赵溯和沈巽依言入坐,环视四周,虽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感到恍如隔世一般。
“二位公子,可尝尝我这‘白夜醉’,别看我这店面小,我这‘白夜醉’可是藏了……”
“藏了三年才起的窑嘛!”赵溯听着摊主一成不变的说词调笑道。
那摊主一愣,问道:“公子可是来过?”
赵溯笑道:“却不曾喝过这‘白夜醉’,店家先拿三壶来,再帮我们配上几个小菜。”
沈巽见赵溯逗得店家发愣,也不禁微微一笑,两人一路历险,却是难得有此放松的机会。
不一会儿,酒菜便摆了上来,赵溯拿起酒壶对沈巽道:“沈七爷是用壶呢,还是用杯呢?”
沈巽笑道:“便是先用壶,如若不够,再夺了赵兄手中的那杯便是。”二人哈哈大笑,引得周遭之人侧目相视。
赵溯端起酒杯,想起此前在此处吃素面时的情景,当时自己尚为被赶出悬意门无家可归而感到愁苦不安,如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心境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正是因为对面之人,让赵溯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二人不再言说,相视一眼,一饮而尽。赵溯从未喝过酒,这是第一次,便是与沈巽一起,更觉得此酒甘醇非常,举杯不停。沈巽本就酒量极佳,见赵溯喜饮,便也奉陪,二人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儿竟已饮下了五壶白夜醉。
赵溯此时已有了醉意,望着沈巽道:“凤酉,你可知我很羡慕你。”
沈巽一愣道:“为何?”
赵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从小便流落江湖,不知生身爹娘是何人,虽后加入悬意门,却一直谨慎行事,从来没尝试过被人关爱的滋味,而你双亲宠护,又有姐姐疼爱,却比我强上太多了。”
沈巽默然不语,片刻道:“我说过了,以后我来护你。”
赵溯笑道:“无需,各有天命,非你我可以猜度,我只愿行事无愧于天地,生死却也非我所控。”
沈巽定定地望着赵溯道:“你可知我也有想保护宠溺之人?”
赵溯看着沈巽的眼睛一阵茫然,却不知如何应答。
沈巽道:“我们在破庙相识之时,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因那是我第一次厌倦了杀人。”
赵溯吃惊地看着沈巽,不知何意。
沈巽苦笑道:“无意坊发展到如今,却也有许多不可告人之处。因我是家中子辈唯一男丁,我爹娘虽宠爱我,但对我的培养也极为苛刻。如果我说我刚满七岁,爹爹便已教我杀人,你可信?”
赵溯不敢相信地看着沈巽,问道:“为何?”
沈巽道:“便是让我弃情舍义,学会以利为先。我七岁的时候,爹爹便将一位出卖消息的叛臣缚在我面前,教我用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痛苦倒地,一身鲜血。而后,这样的事,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演一次。无人帮我,更无人敢帮我。我从最初双手颤动,拿刀都拿不稳,夜夜恶梦,到后来,已经不再有感情,杀人如吃饭一般。从那以后,我便不再与爹娘亲近,只与一只从小陪着我的小狗亲近。十岁那年我的生辰,我没有收到生辰礼物,却被要求将那只陪了我多年的小狗杀死。那天,我几次拿刀,又几次放下,爹爹却只给我一晚上的时间,如果第二日一早我没有将死狗放在他的门口,那我要杀的便是我的乳娘。便是那一晚,我最终选择了离家出走,我们便也是在那时相遇的。”
赵溯至此方知,何以凤酉性格如此冷漠,却是从小被如此打造,故而不敢对人或物产生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