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蔽金乌,寒风森森掠过顶空。
祭坛广场,人山人海,嘈杂声能入九天。可当那钟声响起,那嘈杂便如抽去薪火的沸水,沉静下来。人群在甲士的安排下,化作了一个个方阵,每道方阵之间,留下了三尺左右宽的道路。
从祭坛往下望去,那阵列,便如兵士排布整齐,只等着将军的发号施令。
一张张面孔,都浮现出好奇与希冀之色。
钟声是从祭坛东北方向一处钟楼传来。相传钟楼是以前一座寺院留下的。寺院早已在一场大火中坍塌,而钟楼却幸存下来了。钟楼很高,有专门的守护人每日守护,并敲响钟声。
钟声可以代表很多东西。可以是警示,可以是召唤,可以是传递,也可以是一种祈福的方式。晨钟暮鼓,平常而言说的是时间,但在佛门而言,也是断绝七情六欲的警示。
没有明媚的天光,也没有日丽的气温。瑟瑟寒风中,却越发的衬托出祭坛氛围的凝肃与端正。
王凯之到现在还没有显身,只见到王家的族人在四处面带不善的如游魂一般走来走去。人们早就听说了王家的变故,所以对于这些人的出现,便显得有些嗤之以鼻了!人所不齿者,其中便有墙头草。
礼台在东面和西面,摆放着桌子和椅子,一字排开,有五六排的样子。礼台也是空的,许多人的目光落在礼台上,带着好奇和疑惑。于是,当钟声响过八遍之后,那低语声和窃窃私语声便响起来了。
朱兆基身后跟着的便是战珏,还有两名甲士。战珏显得激动,面色都红了。而两名甲士却是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一副高冷的样子。朱兆基从东面的人群之中走来,仪态端方,谦和儒雅,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朱兆基朝着祭坛上方走去,步履不疾不徐,一级级石阶迈上。战珏却眸光闪烁,似乎难以压抑内心的兴奋。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朱兆基,这其中自然有许多是朱兆基所认识的人。
“三公子果然仪表堂堂风采俊逸,是做大事的人!当初只是听大当家说起,今日所见,果然不错。大当家跟我们这些人虽然是粗人一个,却是眼光独到见人犀利,这次自是没错的。”
“三公子武艺也是不错的,能不惜屈尊为刀王典礼致辞,便说明了刀王与三公子之间深厚的交情,说不准刀王的本事也传给了三公子。”
“这话说的没错,两人算是亦师亦友,彼此提携。”
“看来,刀王算是投入庆王府了!”
“庆王仁慈,封地内百姓无不称颂,刀王拜入庆王府,一来震慑宵小庇护龙门,二来也算是刀王自己为自己的晚年下了一步好棋。谁都知道刀王恩怨多,而庆王又最是念旧的,刀王投入庆王府,那些明里暗里要找刀王麻烦的人,自然会被庆王的势力所驱退。”
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话语,在四周响起来。朱兆基却是神色不变,到了最上面的石阶,面颊上已是有些红润,附着一层细细的汗珠。战珏站在朱兆基的身侧,两名甲士则站在后面。朱兆基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抬起目光望着前方那黑压压的人群。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那便是君临天下万民臣服。不由得,他整个人的神经都放开了,毛孔更是舒展开来,宛若要汲取万民的愿力。面颊微微一展,露出一抹亲和的笑意。
台下,忽然想起山呼海啸的掌声,经久不绝。
朱兆基眸光熠熠,宛若星辰,澄净深邃,而带着自豪与得意。
他抬起手,朝下面挥了挥,开口道,“多谢大家的好意,今日能在王师的典礼上与大家相见,召集深感荣幸,却又压力倍增,有些不能自语了!诸位多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名人,有的是开山宗师,有的是扬名立万的豪杰英雄,更有不少为江湖的宁静与太平而披荆斩棘餐风露宿的豪侠!你们,都是兆基的前辈,是兆基所仰慕的英雄。试问,天下男儿,谁不羡慕你们?谁不抱着一颗驰骋江湖的滚热丹心?谁不想在江湖中一怒拔剑震衣而去的风采?前些日子,得父王的恩准,我侥幸能深入江湖,更与诸位中的许多人有过一面之缘。兆基见过你们许多人的高超本领,更领略了你们中许多人的侠义风采,更让兆基对诸位佩服之至。都说家国天下,那么江湖呢?何为江湖?江湖在家国天下之中,家国天下与江湖,并非割裂的。”
朱兆基不由得说了许多话,几乎没有喘气。只是这时,他略微停顿,目光如巡视兵士的将军,却没有那份严肃。这也让他的话语变得没那么窒闷和呆板,让那些人愿意听下去。
“江湖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在朝堂,在山野,在那一湾江水之上。有侠,必然有江湖;有江湖,必然有公义;有公义,必然有拔刀相助临危救困。而江湖,便在侠与公义中,必然有其秩序。而江湖的秩序,是千百年来,无数前辈豪杰以自己的行为所刻画下的让现今大家所遵守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江湖,也就并非一些人所说的,除了厮杀、欺凌、鲁莽、粗鄙的贼窝,而是一个井然有序有其风浪而又有其侠岚的地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诸位,兆基自然认为都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侠义之士,自不是作奸犯科无法无天之徒。”
朱兆基抱拳微微一拱,道,“江湖有言,刀不称王竖子狂。以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特地问了许多人老江湖。他们说法不一,让我也是模棱两可。但就在刚才,我坐在花园里沉思,想到了今日王师退出江湖的大事,便忽然如有灵光乍现,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谛。或许我想的不对,不过借着今日这样的场合,我便却之不恭讲讲我的理解,如有错谬,还请海涵。曾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是一个典故,是说曾有一名刀客在未成名之前心浮气躁举止轻佻,自以为天下在手无人可敌,于是乎满天下去闯,去撞,任何人在他面前,无论是前辈亦或是同辈,似乎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低他一等,于是乎便在老前辈面前出言不逊举止粗鲁态度蛮横,直到他被人击败,才幡然悔悟曾经的无知与愚蠢。这种说法也有点道理,说的是任何人都要有谦卑的心态,而不是目空一切忘乎所以。但,这种说法我认为还是不对的。”
朱兆基缓了缓气,只觉得那一双双眼睛无比的谦恭与殷切。
“我认为,这句话的真谛应该是,家国天下甚至江湖,都要有规矩,有规矩人便会守规矩,才会变得谦恭而文明。为什么这么理解呢?我们想想,一个前辈,一个大家,一个强者,在我们面前我们会如何?我们会目空一切班门弄斧炫耀自己吗?不,我们会谦卑,会敬畏,就像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我们要遵守什么。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刀不称王竖子狂。为何是刀,而不是剑,不是枪,不是其他的?因为刀乃百兵之祖,又代表着凶唳,更是一种力量。刀不称王,便是无序,无序自然没人会去遵守规则,便如群魔乱舞,你争我夺,一片混乱,也导致竖子猖狂。所以,无论是江湖,还是儒林,亦或是武行,都需要一种约定成俗的规矩存在,才能让秩序井然,人心归安。”
有人在交头接耳,低声说着什么。
朱兆基虽然看见,却不以为意,只要有大部分人能如此安静的听他说下去,便证明他今日来的没有白费。而身侧的战珏却是大脑一片空白,紧张的不知所措,如个雕塑似得站在那里。朱兆基明显是放松下来,再没了那一丝一毫的紧张与不安,反而如在自己的地盘可以挥斥方遒似的。
“正因为我们的约定成俗,正因为我们的规则遵守,所以,我们也能如今天这般的为王师的金盆洗手大典汇聚一堂。你们中许多人与王师有过交情,你们中有许多人是因为仰慕而来,而有一些或许是因为别的,但不管是因为什么,至少大家心里都是为了王师的功成身退而心喜。毕竟,江湖风浪多,如此成名已久名望高远的前辈,能全身而退颐养天年,也是江湖的吉兆,正说明这些年江湖的太平与和谐,也说明这些年江湖中各大名门正派和前辈名宿为了江湖的稳定而倾注了心血。这是所有人的欢喜,也是所有人的硕果,需要大家为此同饮一杯,以示感激和敬仰!”
雷鸣的掌声倏然响起,洞彻天地,宛若连那屋宇也在一起呐喊。
只是,天仍然是阴沉沉的,那乌云却是越来越厚,蒙蔽了天日。
朱兆基已是说完,一个穿着玄色衣服的男子手持线香,躬身缓缓的从右侧石阶下走来,到了朱兆基的面前。朱兆基面色一肃,躬身接过那点燃的线香,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玄衣男子便退步到了第七层的石阶上。朱兆基深吸口气,眸光扫了一眼面前的人群,然后仰起望天,缓缓转身,眸光充满恭肃的望着祭坛,一甩袍裾,双膝跪地,那两名甲士已是退让到了五步之外,战珏不知所措的跪在了朱兆基的身后。
朱兆基一跪三叩,然后往前走了三步,又是一跪三叩,如此往复,到得祭坛前的炉鼎前,他磕了九个头,随后起身,将线香插入炉鼎之中。
香烟袅袅,铜鼎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