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不语,欣然微笑,这时“楚楼秀士”谢凝之却长身而起,“谢某不才,也愿作一序。”
场间气氛一凝,潘谷讶然看向那青衣文士。一宴有多篇序文倒也正常,但谢凝之这话说出来,却不似兴之所至顺手而为,反而有些较量比试的意味。
不过,乾元学宫春试前的几个月,正是英才们争名的时候,虽然唐驸马眉头微皱,墨仙人却饶有兴致,觉得这雅集更加有趣起来。
阁中的栖梧凰儿稍稍一怔,并无不悦,笑道:“谢郎才名远扬,你的问道楚楼坐怀珠玉之句,我十分喜欢。听说谢郎惜墨,这回竟然肯破例了么,着实令人期待,砚中墨已用干,来来,让我为谢郎磨墨。”
“这倒不必。”谢凝之洒然一笑,谢过唐清臣,大步走到阁边。
众人好奇这位楚楼秀士的举动,出座围观,便见谢凝之到了阁边池旁,抽出长剑,挥剑如行笔,那水面激荡,锦鲤四散游走,水花剑锋交错,映见楼阁花影。
不过片刻,他收剑回鞘,水浪渐息,惊鲤稍安,那未尽的涟漪上,一行行文字,如被刻如金石中,印在水上,仍不消散,铁画银钩,剑意纵横,叫人望之眉心刺痛。
“好剑术,剑过水留痕,谢郎的神通当真深不可测!”唐清臣俨然被压过一头,却不吝赞美,钦佩不已,又莞尔道:“不过谢郎果真惜墨如斯,宁肯费这么大功夫在水上写字,也不肯留下墨宝。”
阁西处,潘谷望着那水面,面色惊讶,提高声音道:“郎君可是去过梨山?”
谢凝之对潘谷拱手,“去年秋天曾入梨山观剑书。”
潘谷赞道:“你这剑书,当真得了王丹阳三分意蕴。”
谢凝之微笑:“多谢潘翁嘉许,谢某素来惜墨,却想厚颜向潘翁求块好墨。”
“自无不可。”
阁西的墨仙人欣然答允,一篇剑书压四座的谢凝之高声答谢,大步回到阁中,入座吃菜饮酒。
阁东南角,李蝉望着那水面,若有所思,这位楚楼秀士修为高深,恐怕已窥见知境的门槛。
那水上剑书逐渐散去,却被观者抄录下来。
酒宴继续进行,鹦鹉仍句句诵诗,如那篇《说莲华》,那一尾白鳞,那栖梧凰儿的序文和楚楼秀士剑书般的佳作,终究只是少数,座中诸生,吟诗作词,大赞酒宴之奢,颂珍肴之美。也有效仿画圣的,再画《新辛园雅集图》,描绘此时盛景。
宾香阁东南角,绿袍黑靴的青年几乎没动筷子,那仆人只道他感染风寒,又送来一碗五味汤,案前酒菜越积越多,他不时看向阁西的墨仙人。正值一名书生吟罢金刀玉樽之句,白鹦鹉摇头晃脑,点评了一句“差强人意”,又叫道:“如今亦作柴桑隐,只把荷衣当绿袍!”
在座青衣者并不鲜见,唐清臣目光从宾香阁东南角一扫而过,见到一位青年。这雅集开始前,他便记清了所有人的姓名来历以及得意之作,可这位黎州清陵李澹,似乎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于是目光并未停留。
他看向阁东的一名书生,正要说话,忽而,座上的灵璧公主也看向阁东南角,忽而想起方才与好友的对话。又看见那案上酒菜几乎没动,她轻声道:“这却是个穿绿袍的,怎么对着一桌子珍馐,动也不动?”
绿袍青年忽然被众人目光聚集,讶然挑眉,又笑了笑,“粗鄙地方来的人,命薄运浅,无福消受这些珍馐。”
灵璧公主笑了,“这话说得有趣,本宫听说,你是黎州清陵来的,叫做李澹?”
不光李蝉有些惊讶,座中褚生亦惊讶灵璧公主怎么认得这寡言少语的生面孔。李蝉说了声是,灵璧公主又说:“既然你穿绿袍,按规矩,合该你来作诗了。”
李蝉笑道:“我却没什么诗才,只会些丹青,拿笔来吧。”
他长身而起,来到阁中。仆人连忙在铜盘上点燃一盘新香,小心放上铜钱。
众人见这绿袍青年面孔虽生,气度却洒脱,又因灵璧公主认得他,便对他的身份有些好奇,一时间阁中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方寸的白纸间。
便见那笔毫涂抹勾勒,有秋山、孤村、城墙、街市、祠堂……
山中有乱坟,墙下有饥民,市里卖儿鬻女者,祠内人食人……
这一幅画,顷刻即成,众人观画,如临其境,不觉心生凉意。
座上的灵璧公主亦觉得有些不舒服:“你画这个做什么?”
绿袍青年一笑,“画雅事的人多了,画些不同的,也好博人眼球。”
“虽画的不错,却不合时宜。”灵璧公主眉头微蹙,“你去吧。”
诸生心中暗道这绿袍青年实在不识时务,错过了结识灵璧公主的机会,却见那绿袍青年拱手告退,径直出了宾香阁。
诸生愣神之际,忽然有人笑道:“这画极好,我来题诗一首。”
众人循声一看,便看到了白微之。这位灵丘鹤子,颇有才名,却过于清高,以至于难以相处,他坐在宾香阁中,虽大都认识他,却几乎无人与他攀谈。只见灵丘鹤子也不管旁人,大步走到阁中,挥毫写下一诗,扬长而去。
一个绿袍青年,一个灵丘鹤子,仿佛贸然刮进暖阁的朔风,虽已离去,残存的冷意却让阁内一时鸦雀无声。
唯独那雪衣娘,不通人情,飞到纸边,诵诗声显得异常尖利:
走马入缁尘,雪里一园春。
东风临甲第,紫气照朱门。
座中悉才俊,挥斥生豪气。
簪缨披锦绣,容光烨若神。
落铜作书文,诗成举瑶樽。
金刀切珍脍,玉壶泻醲醇。
谈笑缸中客,送鱼应谢恩。
京畿正飞雪,关中人食人!
铜盘里的香恰好在此时燃尽,铜钱落下。
叮!
一名书生望向宾香阁外,低声道:“故作清高之徒。”
阁中议论汹涌。
只有那白鹦鹉在纸边摇头晃脑,叫着“好诗,好诗!”被淹没在议论声里。
…
唐府外下着雪,李蝉牵了黑驴,正要离开缁尘巷,忽然后边传来一道呼唤:“兄台!”
白微之走过来,腰间竹简随着脚步摇晃,李蝉奇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白微之一摸肚子,“实在是饿了。”
李蝉一笑,“西市有家羊肉汤,听说味道不错,尝尝去?”
白微之说一声走,走了两步,又说:“得沽两葫芦酒。”
李蝉沉吟,“两人而已,半葫芦也够了。”
白微之一愣,目光掠过那憨驴,笑道:“我请!”
李蝉笑,“这多不好意思。”
缁尘巷里,墙内春色仍暖。
巷尾,二人一驴,身影没入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