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烦归心烦,但日子久了,神智竟越来越清晰。
赤心报国鞭隐约觉得,它这种状态,应当是开蒙了。
凡人给幼童开蒙,还要收些束脩。
智者给神兵精怪开蒙,就是它们一生的恩人和师父。
赤心报国鞭觉得有点别扭,它心仪的师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比如,主人王彦章就很不错。
可惜,人家不耐烦跟它叨叨那些道理。
如今,它竟要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师?
赤心报国鞭不乐意,干脆闭塞耳目,掩耳盗铃般,假装自己只是普通兵器。
可再冥顽不灵的神兵,也怕天天念典籍的师父,那些东西全不管它接不接受,一股脑儿地涌入脑海,将混沌扫除出去。
某天,当沈复第三十遍念叨“故仁者,仁此者也;义者,分此者也”时。
赤心报国鞭忍不住埋怨:“书生,你能换一段不?”
此话一出,一人一兵,都吓了一跳。
沈复跟只受惊兔子似的,跳到帐帘处,哆哆嗦嗦地左右环顾:“谁!?谁在说话?”
赤心报国鞭心里百味杂陈,它虽然不会说话,却能把自己的意识传给凡人了?
沈复这个师父,它再不想认,也得捏着鼻子认下了,除非它想做个欺师灭祖的神兵。
这么一想,它又觉得憋屈,不由想逗逗书生:“我呀,我是孙武,你得唤我声师父。”
沈复半晌没吭声。
赤心报国鞭抓心挠肝,寻思着,这傻子该不会在憋大招吧?
仔细听,只听微微开合的唇中,正在碎碎念:“子不语,怪,力,乱,神。”
真是个书呆子!
赤心报国鞭气得哇呀乱叫,赌气好几天,不理书生。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一场大战下来,沈复的袍泽又死了几个。
他惶恐地抄着文书,那些熟悉的名字沉甸甸的,怎么也写不出来。
赤心报国鞭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书生其实人挺好的,也挺可怜的。
一人一鞭,渐渐熟悉起来。
四下无人时,书生会借口帮王彦章擦拭兵器,跟赤心报国鞭聊天,给它讲凡俗生活是什么样儿的。
赤心报国鞭也会撇去战场的血腥残酷,给他讲些热血昂扬的事情。
乱世难得一朋友,他俩以为这就是永远。
沈复甚至跟它保证:“我呀,再努力些,等入了招讨使的法眼,试试能不能把你讨过来。或者,我一直给招讨使作书吏也行。”
世事最忌想得太美。
王彦章六十一岁那年,被敌军所擒,宁死不降。
沈复这人,平常胆小,关键时刻却有点愚忠,还有几分宋襄公式的仁义——他冒死偷出了王彦章的兵器和衣冠。
他觉得,上下级一场,王彦章以身殉道,总要魂归故里。
敌军却未必肯成全他这份仁义。
嘚嘚的马蹄声在背后紧追不舍,犹如索命的阎王,越来越近。
“书生!快把东西丢掉!”赤心报国鞭大急,在他脑子里嚷嚷,“带这么多东西,你跑不掉的!快快快,丢了!”
沈复气喘吁吁,跑得几乎断气,却死死抱着铁鞭不肯撒手。
他知道,他只要一撒手,就再也见不到这个朋友了。
赤心报国鞭,会被封入敌军的国库,或者赏赐给敌军的将领,用来对付大梁的人。
“书生,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喝剑南烧春,吃牛头褒吗?你都死了还怎么……书生!书生!”
滚烫的热血,浇了赤心报国鞭满身,满是老茧的手捞住了它,带着它策马回转。
“书生——”
赤心报国鞭努力回望,心头混乱成一片。
你不是说,要带我看看世俗生活是什么样儿的么?
你不是说,将来娶妻生子,要我做孩子的干爹么?
你不是说……
骗子!
凡人都是大骗子!
……
“哪个混账敢打我!?”
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嚷,打断了两人的怀旧,犬神狼狈地破土而出,挥舞着弯刀要来拼命。
不成想,上古凶刀任子期,早就虎视助眈准备收拾他,两刀相撞,立时磕碰出一溜儿火花。
“我带狗头去别的地方,你先,解决下他俩的事儿。”任子期引着犬神,往其他山头掠去,临走叮嘱了孙雁翎一句。
“沈复”收敛了混乱的思绪,神色有几分怪异:“为什么非得换回来?”
“王赤心”更觉匪夷所思:“凡人会老死的啊!你都不怕死么?”
“为什么要怕?”
“沈复”比他更疑惑,“我觉得挺好的呀!生老病死,不就是俗世规则么?那我做一辈子神兵了,就想做个人,怎么了?不行么?”
“王赤心”对他的理直气壮,竟无言以对。
转念一想,这没准儿是恩公人太好了,不想让自己有心理负担。
于是,“王赤心”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语声哽咽:“兄台真乃大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