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纳威被押走,他的姘妇被放了。因为那个印第安女孩鼓起勇气怯怯地小声说了句:“这位太太给过我半个白面包……”
勿以善小而不为吧。哪怕你并不是多善良的人。也许一次不经意间的小小善念善举,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大木圈牲口营”里的火势异常猛恶!一直到众人上了“买只狗”,隔着这么远了还能看到滚滚的浓烟直冲霄汉。
烧吧!烧吧!当这股黑烟散尽之后,明天的天空一必会比昨天晴朗些许吧。
“买只狗”升帆徐徐离岸的一刻,那两个可怜的女人忽然失声怮哭起来!她们终于确信自己是得救了!于是她们就再也无法抑制了……
荣兵叹了口气。他吩咐雷特欧找两套小号的水手服和衬衫背心,再去告诉安妮带她们到单独的舱间去换上。自己则脚步沉重地走向了船头。
船头这里已经站满了人,所有人都把帽子捏在手里,表情沉重地垂首肃立着。
甲板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两个麻布大口袋。希奥尼亚和那个水手“讷奥茨安”正蹲在甲板上默默地用大铁针缝着布袋口。
希奥尼亚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只是细心地一针一针慢慢缝着。麻袋里是他的老伙计,跟了他八年的“强森”。他得亲手送这个老伙计最后一程。
“讷奥茨安”已经在尽力控制自己了,可还是能听到他很压抑的抽噎声。他正在缝的麻袋里装的是他的朋友“汉斯”,他们都是麻省人,就是公司最初招聘的那五个水手之一。
两人缝好了麻袋,依然低着头蹲在那里不起来。荣兵很茫然,他没面对过这种事,虽然他也知道迟早总要面对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白来的,何况是惩恶除魔?你要打扫垃圾就难免沾染灰尘,你要清理粪便就难免踩到狗屎。你享受着这个世界的洁净未必等于你身心同样洁净,那些令这个世界更洁净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人!
船长老德克缓缓走上艏甲板。望着下面这一百多位垂头不语的人,缓缓开口了……
“总会这样的。今天我们失去了勇敢的强森,今天我们失去了善良的汉斯。他们先走了,因为射向他们的那颗子弹,也许本来是射向我们的。愿天主照管他们勇敢善良的灵魂,愿他们安息,阿门……”
是啊,总会这样的,只要你选择了这种生活。
荣兵怔怔地望着两个麻袋痴痴地想……当时要不是奥德一把拉住自己然后抢先扑进屋子,以自己的身手和反应,根本躲不过格林纳威那近距离的一枪……那也许现在静静地躺在麻袋里的,就又多了个罗宾。
他也在纽德恩牧师的带领下,与大家一起低沉地齐声诵祷……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让我们远离诱惑,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强森和汉斯缓缓沉入了幽深的海洋,他们是龙德公司最先离去的伙伴。
大叔带着几个人走进医务室,豪威尔大夫在洗去手上的血渍,老吴正在给轻伤的约翰包扎手肘。
负伤13人,多是轻微伤。有四名伤势较重者,大夫说其中两人肯定会残疾了,术后能保住命就算幸运。另两位只要伤口不感染坏死的话,应该会好起来。
虽然此战全歼了百慕大霸卡尼亚海盗团94人,可荣兵不愿去计算那冰冷的战损比。和那些早该不得好死的人间垃圾相比,自己这群人中哪怕谁伤到根小手指他都觉着亏得慌!
可事情就是这样,你想清理垃圾,总得付出代价。并且还得继续付出,因为这94人里并没有那个“白毛老鳖犊子”。
格林纳威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这种人肯定不会自杀,但估计也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所以荣兵只审问了一次,从他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就看出来了,没用,不必审了,只希望他别伤重死得太早就好。处理这头畜牲的权力还要交给老爹,当年就是这头恶畜一刀一刀地亲手残害了蒙特西诺斯老爹的儿子艾米利奥!
那两个线人也不知道埃内毛斯在哪儿,反正加勒比海域内的四个霸卡尼亚巢穴都有可能。
除了已被摧毁的蝙蝠洞岛“大木圈鬣狗营地”,其他三个分别是……
特克斯岛的“蟒蛇腹营地”
开曼群岛的“鳄嘴滩营地”
古巴西南方锡尔伯海域里,一个无名小岛上的“血溪岩营地”
俩线人只是知道这些名字,他们也没去过,详细地点和具体情形一概不知。加勒比海哪里能打听到最丰富的海盗信息?
龙德帮的下一站——拿骚。
儒略历1719年3月7日上午,船刚一停稳,老德克就带着约翰和荣兵跳上了栈桥,快步朝总督府走去。
去总督府是约翰提出的。他上次来找他哥借钱时,罗杰斯总督让他传个口信,请老德克务必抽身来拿骚一趟,似乎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谈谈。
总督府这里变化太大!荣兵几乎都认不出来了。那些高高的扇叶葵和齐膝深的杂草丝兰都不见了,平整后的土地用雕花青石板铺成了一个中央带喷水池的小广场。那幢荒凉得如同鬼屋的总督府也修缮一新,终于像个殖民地总督府的样子了。
跟在约翰后面走上新铺的云石台阶,荣兵心里忽然挺不舒服的……
原本这次回拿骚之前,他就在脑海中构思了一幕复仇计划!想想那些年里,老德克帮七人被那个残疾的假总督耍得满加勒比团团转的窝囊样儿……哼哼!风水轮流转了吧?
荣导构思的剧本是:再见到老神棍时,就凑过去盯着他的破眼镜用夸张的口吻说:“总督大人,基德船长藏宝真的有哎谢谢啦!您那墨西哥副本的任务留着自己慢慢刷吧骚瑞啊……”
嘿嘿,那多解气?
可此刻站在这里,荣兵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老家伙可怜的样子,似乎又看到他弓着腰拄着破棍子,小心翼翼地在这长长的台阶上上下下……
心里一软,唉……算了吧。自己翻脸不认账就够无耻了,别再给人家的伤口撒胡椒面了。一边想着一边暗暗叹了口气,跟在约翰和老德克后面走进了总督府。
可不到二十分钟,三人就面色铁青地快步走了出来。走在最后的约翰还赌气似地把厚重的橡木大门“哐”地狠狠摔上了!
二十分钟前,三人走进宽敞气派装饰一新的总督府时,罗杰斯总督正在客厅和几个人玩牌。看到弟弟他倒没什么表示,看到老德克时,他马上很客气地放下手中的牌站了起来,和老德克握手寒喧了几句。不过他对荣兵只是看了一眼,没什么表示。
这可是极为失礼的举上!一位英国绅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该如此,何况大家毕竟是曾经同船那么多天的熟人呢?
但荣兵是无所谓的。当年两人初见时,罗杰斯就表现出了大不列颠绅士对异族人那种莫名其妙的,似乎是来自骨头深处的冷淡和漠视。更何况,荣兵后来为了救下那条法国商船,还曾怂恿约翰以人家父亲的名义撒谎呢?
可荣兵对此是问心无愧的。一个谎言和62条生命相比哪个分量更重?如果总督大人你固执地认为还是谎言更重,那咱们之间也确实没啥可聊的了,谁也别搭理谁挺好的。
所以荣兵和老博格斯握握手,又朝冲他微笑的小米点点头,对房间里其他人谁也没搭理。当然,人家也没搭理他。其中就有那个还欠着德克帮“债务”没还的“詹姆?波尼”。
小米就是没能完成老神棍的变态任务的那个小伙子米斯特。看他现在这样子,应该是在总督府谋了个文秘之类的工作吧。
罗杰斯总督给老德克倒了杯茶,寒喧几句,就很快转入了正题。他对老德克说,龙德公司的很多事情他早有耳闻,已经涉嫌海盗行为。念及毕竟与传统海盗行为还是有所区别,所以不打算追究。但他希望龙德公司以后务必只做正规商贸,严禁再次非法截停运奴船只。
荣兵暗暗思忖,龙德帮在海洋客栈截停运奴船时只行刑处死过丹麦人小马歇尔,看总督那意思,如果那个小马歇尔是英国人,恐怕今天自己和大叔就得站着进来绑着出去了吧?
小话痨忍不住插话说:“哥……”
罗杰斯头也不抬冷冷地打断了他:“这里谈的是公事,约翰。”
小话痨被怼得一滞,继而就用讥诮的口吻回怼道:“那您应该叫我约翰先生而不是约翰吧罗杰斯大人我则认为龙德公司对运奴船的提醒可以降低黑奴的死亡率对天主来说这种行为是善行义举对贩奴商人来说更可以增加他们的财富与良知这有何罪错?”
“约翰先生,我承认客观上或许有如您所述的那种效果。可您似乎忘了,龙德公司无权那样做!法律!程序!这些才是正义的前提和基础!缺失这个前提的行为非正义!没有这个基础,我们人类永远无法从愚蛮走向文明!而你们龙德公司的所作所为明显已经违背了这两项!”
看到老德克和小话痨一时都无言以对,龙德帮对外发言人罗宾同学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开怼了……
“我们有位朋友是牛津法学院的高材生,他却说过一段很有道理的话——法律就像一块拼接而成的木地板,无论善良的人类秉持怎样的公正之心去细心地拼接,面对水银泄地般无孔不入的罪恶,这块破地板永远都有无数缝隙可钻。”
满屋子人都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一个戴金色假发的半大老头忍不住把手里的纸牌“哗啦”摔在了桌上!怒气冲冲地嚷嚷道:“这位先生,请原谅我的好奇。我早听说过你们东方人都是缺乏信仰之辈,可我万万想不到你们居然会对法制都缺乏起码的尊重!您此刻主动站出来,似乎是想诠释总督大人刚才的话语中关于‘愚蛮’的定义吧?”
荣兵轻蔑地一笑:“哈!法律?它不会成为掌权者用来出租牟利的玩具吗?程序?它不会成为有权有钱者给弱势群体摆下的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吗?以为自己很机灵地给手里把玩的纸牌取个貌似高大上的名字,就能遮掩了纸牌上的作弊记号吗?”
还没等这位被怼得脸色黢青的半大老头张嘴,坐在他旁边那个身形肥硕,戴着银色假发的酒糟鼻青年抢先开火了:“你是中国人吧?马可波罗真是个大骗子!你们连文明世界的普世准则都不信奉,这几千年是咋活过来的呢?嘎嘎嘎……”
荣兵依然是照例坚定地狂怼:“傲慢来自偏见!偏见出于无知!无知源于毫无教养!毫无教养……呵,或许是进化没到代吧!法律和程序我们都不缺。与你们不同的是,我们中国人都懂得,在这些之上还有个更大的,无所不在的‘天道’!”
酒糟鼻青年轻蔑地扬起脸来“嗤”地一声:“天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到底想说啥?我咋一句都听不懂呢?”
“哈!听不懂?OK举个例子让你听懂——你们欧洲人认为非白色皮肤的就不是你们的同类,你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其买卖、奴役、虐待、甚至杀戮!你们的法律对此支持,你们的民意为此欢呼,你们的程序为此保驾,你们的制度为此护航。我就无比好奇……你们真的看不到那些黑孩子恐惧的表情哀伤的眼泪吗?你们敢拍着良心说你们真看不出来他们也是与你们一样的人类吗?你们傻吗?哈!其实你们一点都不傻!奸大劲儿了而已!为了金钱故意装傻!好吧,既然你们欧洲人所谓的‘法律’、‘民意’、‘程序’、‘制度’都开始集体装傻了,那人类的良知由谁来存续?人间的正义由谁来伸张?——天道!!!”
满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就像荣兵说的,你以为他们傻吗?他们真的看不见那些黑孩子恐惧的表情和哀伤的眼泪吗?切!为了钱装傻装看不见而已!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得,龙德公司的所作所为确实可以提醒一部分奴贩降低一些黑奴的死亡率,并且客观上,贩奴的船主们自己也可以增加收入吗?
他们什么都懂,可一向粗暴傲慢的他们已经彻底把自己给惯坏了!他们不允许别人不遵奉他们定出的规则。与道德、人伦、良知、甚至天理相比,他们的规则也永远都得是特么最大的!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坨臭不要脸的自信心?
当然,某位世代靠贩奴积累财富和名声的仁兄是被怼疼了吧……
罗杰斯总督把他那半边毁过容的脸侧对着荣兵冷漠地说:“很显然,波乡先生说得没错,您此刻的确完整地诠释了什么是愚蛮民族的举止。因为我正在与龙德公司的领导者谈话。”
切!玩辩论?总督大人您自以为很牛吗?
荣兵一点不打奔儿地反唇相讥:“没错。对于一个来自五千年文明国度的人来说,确实不能理解,有客人来到自己家里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连上杯茶水都要算计,这算不算是愚蛮者的特征呢?”
其实荣兵已经很留分寸了。他只用了“愚蛮者”这个词,罗杰斯用的可是“愚蛮民族”。即便如此,总督大人当然也相当于受了奇耻大辱!他倒是依然保持了大不列颠范儿没有动怒,只是冷漠地说:“客人?我的客人好像是德克先生。”
老德克也对总督用上了同型号的大不列颠冷……
“龙德公司有任何责任需要承担,都可以找我德克。但罗宾所说的话都代表整个龙德公司。您的茶我一口没动,谢谢总督阁下的款待,再见。罗宾,约翰,咱们走。”
老德克说完就站起来当先走了出去。荣兵朝老博格斯点点头,也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约翰的脸都气红了!他狠狠地与哥哥对瞪了三四秒,才怒容满面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狠狠摔上了总督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