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客栈”里没有辛辣够味的朗姆酒,也没有舒适柔软的床铺,只有盛在多巴哥海盆里这一碗苍茫幽深的海水。
它的位置在哪儿?
你在地图上把多八哥和巴巴多斯两岛之间画一条直线,然后把圆规尖扎在这条线的中点上,再把笔尖放在巴巴多斯岛上,顺时针划出一个半圆形……对了,这个半圆形范围内的海域,就被称作“海洋客栈”。这个名字只有真正的老加勒比才知道。
18世纪的船只进出加勒比有两大门户。北方那道门户在佛罗里达半岛和巴哈巴群岛之间,南方的门户就是“海洋客栈”。
不但三角贸易“中程”从非洲驶向中北美洲的船只几乎必然走进海洋客栈,甚至一些从欧洲驶入美洲的船只也会经过海洋客栈。因为这里有众多船只进进出出,犹如一个每天都有八方客人来来往往的客栈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这个名字。
格里高利历1718年1月17日午后。当“海牛”号三桅船驶进海洋客栈的时候,船主庞兹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庞兹以前从不跑长途的三角贸易。只凭借自己的交游、眼色、信息、和小聪明,在加勒比一带的库拉索、金斯敦、法兰西堡、金岩、哈瓦那、纽约……这几个主要的奴隶市场来回倒腾低买高卖,小买卖就做得风生水起的。这次自己也不知咋就一时冲动了,眼见近来黑奴行市暴涨,忽然也想尝尝“原产地一手货源”大蛋糕的美味,就跑到非洲几内亚湾购买黑奴去了。
结果呢?真他妈背运透透顶!自己到那里之后才发现,正赶上奴隶海岸的黑奴货源极其紧张!
倒不是没有,但能入手的多是妇女孩子和老弱病残。年轻健康的男性黑奴据说都被“公司”给霸市了。庞兹急得到处跑!可无论是在海岸角的黑奴堡还是戈雷岛的黑奴堡,明明也有不少上佳的黑奴,再一问,都已经被人预定了。私下一打听,果然都是被“公司”给垄断了!
穿越茫茫大西洋跑这么远的一趟海路,冒的风险不说,费用就吓死个人啊!可现在瞪眼采购不到足够数量的黑奴,对商人庞兹来说这不要了他的亲命吗?把他急的撒尿焦黄满嘴起大泡,连一身肥膘都掉了好几十磅!
百般钻营百般碰壁,最后东拼西凑千挑万选,一共才进了62个黑奴,其中还被硬搭了14个女奴和5个孩子。
庞兹彻底死心了。得!往回走吧。这一趟铁定是赔了!
启航之前,庞兹让手下人购置了大量的烤面饼、粗麦面包、熏肉、蔬菜、食盐食醋之类,还买了不少本地人叫做“菲诺”(Fino)的那种又酸又苦的柠檬。
230吨的大船只装了62个黑奴,当然不用像运奴船上通常那样密密麻麻串咸鱼的方式了。庞兹这人有点小洁癖,受不了脏乱的环境,所以在航程中经常命令船员和14个女黑奴打扫船舱甲板,海牛号的卫生环境就一直不错。怕奴隶在船上这几十天里饿瘦了卖不出个好价钱,庞兹给奴隶的食水基本上是充足的。他还强迫黑奴每天都得用淡盐水和食醋漱口,每间隔一天,两个黑奴就必须分吃一个酸得要命的“菲诺”。并且所有黑奴每天都会分批去甲板上排队绕圈走动,呼吸新鲜空气保持身体活力。
这么说来,庞兹先生还是个慈善家喽?
非也!其实这厮只是个太精于成本控制的商人而已。这一趟他本来雄心勃勃地要买四百个黑奴发笔大财呢,可现实如此残酷,那咋办?让他赔钱比从他身上一根一根往下拔汗毛都疼!这厮就拼命开动脑筋,尽量保证航程中黑奴的存活数量。
这段时间加勒比的黑奴价格飙涨,活着多运到金岩一名黑奴,哪怕是女奴也能多收回近百镑的成本啊!把奴隶的体能和精神状态调整好,一个男奴卖到一百六十英镑也不稀奇!所以这位庞兹先生才会比两百年间往来于大西洋的所有奴贩们更善待黑奴。
至于说误打误撞地买柠檬预防坏血病的事儿,那纯属巧合。
这时代的欧洲航海家们对坏血病还没有准确的认知,甚至通常都误认为那是一种佝偻病。不过历年来一些航海人积累的经验也让大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蔬菜和水果对于预防或治疗这种恐怖的“佝偻病”似乎是有效的。死抠死抠的庞兹可舍不得花钱买水果。他在“海岸角”路过一个西班牙人的庄园时,无意间看到了这种从葡萄牙移植到非洲的柠檬。这玩意儿在本地栽种失败了,口味实在太差,卖得稀烂贱都没人要!精于算计的庞兹向来是见便宜就上啊,就花了2比索买下二十几麻袋装船。
结果就是,运奴船“海牛号”从非洲几内亚湾航行到美洲已经走了4400英里,船上愣是一个黑奴没死!当然,这也许是诸多巧合共振的结果吧。可现实情形就是这样,连庞兹先生自己都不可能知道,他已经创造了前后长达四百多年邪恶悲惨的大西洋黑奴贸易史上唯一的奇迹!
不过这个奇迹一直保持到“海牛号”已经驶入海洋客栈,甚至站在船头用望远镜已经隐约能看到汪洋中的巴巴多斯岛时,还是被无情地打破了……
一名健壮的男性黑奴也不知是有什么旧伤隐疾还是什么原因,今天早上被发现时已经死在单独的铁笼里了。
至少一百七八十金镑就这么没了啊!庞兹先生这一上午情绪低落得像死了亲人一样……
祸不单行!船长马坦忽然跑过来紧张地说:“先生!似乎不大妙啊!有条船正从西边驶来,我瞧……应该是那玩意儿……”
庞兹脑瓜子“嗡”地一声!
身为混迹加勒比的资深老流氓,他当然懂得了。在东加勒比的这片海域,强劲的北赤道暖流和东北信风完美地双双支持着从非洲驶往美洲的船只。也就是海牛号此刻的航向。至于逆着洋流和风向硬是朝自己身后茫茫的大西洋驶去……疯子吧?
所以马坦说的那条行迹如此诡异的船就只有一种可能——海盗!
可庞兹实在没法理解,这得是伙穷成啥德性的海盗啊?要知道,海洋客栈这边虽说是加勒比的南门户,船只经过的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从非洲驶来加勒比的运奴船。船上要钱没钱要货没货,只有一帮要吃饭的奴隶,海盗大爷你要不?
可北边那道门户就不同了。从那里返航欧洲的船只可都是已经完成了三角贸易的“出程”和“中程”,船上都是装满各色金银币的箱子,各种宝石珍珠和高价值的美洲货物。那才是海盗们的真爱啊!哪个缺心眼儿的海盗会跑海洋客栈来打劫一个把钱都花在了非洲,只有一船活物的奴隶贩子呢?
可能也是合该庞先生流年不利吧,还真就被他碰上这么一帮缺心眼儿的了!
庞先生凭着老辣的眼光,几秒钟内就从望远镜里迅速判断出——对阵那条身材优美火力恐怖的斯库纳纵帆船,自己的海牛号绝对是打也打不过跑还跑不掉。
所以老练精明的他刚看到对方升起黑旗,立马用变了调的嗓子狂叫:“马坦!收帆!降旗!放小艇!”
庞兹、马坦、大副、水手长四人划着小艇靠近斯库纳,已经成功减掉不少赘肉的庞兹攀着对方放下的绳梯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海盗船。见甲板上站着一群人,立马小跑过去,摘下海狸皮彩羽帽深鞠一躬……
“海牛号船主庞兹,向尊敬的先生们问候。请问哪位是……”
“胖子?你咋瘦成这样了?”
庞兹一愣,抬头望去……
说话的是对方人群中央那个一脸木然,神情有点冷漠的年轻人。庞兹眼神何等犀利?他立刻就认出来了……这位就是一年前在威廉斯塔德,只派了一个打手就干倒他二十一个手下的那个蛮不讲理的东方人!
怪不得这东方人把庞兹的脚狠狠踩了之后反赖庞兹耽误他脚落地了呢?怪不得他的打手把庞兹的人全部撂倒之后,他居然还抱屈地叫嚣:“这他妈的裤拉锁,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敢情,这厮压根就是一海贼啊!
斯库纳和海牛号船舷相贴,三十几个海盗都端着华丽的长枪跳过船舷,把海牛号占领了。
庞兹倒不是太紧张。一来自己的钱虽然剩了不少,但都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不信海盗能翻出来。二来自己当时在库拉索很有眼色,把那名极品女奴送给了这位宾哥,怎么说也算结了个善缘吧?而且他庞兹的眼光何等老辣?他能看得出来,这群人就算有点蛮不讲理,但肯定不是霸卡尼亚海盗那种毫无人性的货。所以他觉得应该没啥大事儿。
可这次他真想错了……
有个金毛矮个子从海牛号跳了回来,表情震惊地对低头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什么心事的东方人喊道:“宾哥!居然只剩下61个黑人了!”
东方人猛地抬起头来,庞兹只觉得两道森冷得让人汗毛直竖的凶光狞厉地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剜着!
“庞兹先生,我非常好奇!请问您的这趟非洲之行,到底把多少黑人的尸体扔进了冰冷的大西洋深处?!嗯??”
咋回事儿啊这是?俺庞兹所有的经验咋忽然都失效了呢?你身为一名海盗忽然问出这么不专业的问题是几个意思啊?
心念电转!庞兹隐约地品出了对方话里的意味——死的黑人越多肯定越不利!不过这可是值得俺骄傲滴资本啊?
“宾哥,就死了一个,今天早上发现的。”
庞兹小心地瞄着宾哥的脸色,尽量用诚恳柔和的语调回答。
哪成想这位宾哥却忽然怒了!他呼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走到庞兹面前和他几乎脸贴脸,伸出右掌“啪!啪!”地轻拍着庞兹的大脸蛋子……
“这张小肥嘴可真尼玛硬哈?没事儿,撑不了多久的。不怕实话告诉你,你今天的晚餐可以替我们人类省下来了!”
“宾哥!东边又过来一条三桅船!”
跑来报告的这人庞兹也见过,就是在阿西恩托市场出价599想坑自己的那个假鹿特丹商人。
宾哥用如刀的目光又阴冷地剜了庞兹一刀,转身跳上艏甲板拿起望远镜朝东边望去……五秒钟后,他厉声下令:“少爷,敲钟升帆!通知螺丝,冲过去!”
“Aye!”
庞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幸好又来个替死鬼帮他挡了一阵!现在这条斯库纳已进入全员临战状态,暂时没空搭理自己。只是过来个端枪的十几岁混血孩子,踢了他一脚,用生硬的英语命令他蹲下!庞兹立马就听话地蹲在船台下面了。
忽然,一片黑影“呼”地从自己头上的船台蹦了下来!一个巨大得吓死人的黑铁塔迈开大长腿几步就蹿上了艏甲板……
“罗宾!是‘戎号’!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那条‘戎号’!!”
庞兹的心都快吓得不跳了!这黑大个子也太高啦!他猛然想起来了……这就是阿西恩托市场里出售的那位传奇的非洲战士——奥德!
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个宾哥把望远镜猛地摔在了甲板上!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红色的发带束在额头上。唰地拔出一把华丽耀眼的长剑,剑尖指天,之后缓缓下落,一直指向对面那艘三桅船……
“苍天作证!能够略略慰藉那对可怜的母子和那无数冤魂的,只有血!!”
“麻痹的干死他!”
“剁碎了他!”
“眼珠子给他挖出来塞他后门里去!草榻割死马的!”
刹那间,船头上刀枪并举,所有人都瞪起了血红的眼珠子,面目狰狞青筋暴露地嘶声大吼!
庞兹就快虚脱了,他靠在外舱壁上蹲着,两腿哆嗦得已经撑不住肥硕的身子了。
“戎号”可没海牛号那么乖,它居然想掉头逃蹿!可是连庞兹都知道,你么扯啥犊子呢?你疯疯疯了吧?
这条斯库纳纵帆船抢风速度太快了!你“戎号”辣种三桅横帆船掉头之后几乎是完全逆着洋流风向还想跑?麻痹的连原地不动都很难保持好不好?几乎就像把屁股撅起来回头说:“来呀快上来干我呀……”差不多。
所以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庞兹觉得肯定是不到两个小时吧,他就被那个“殴群”的壮士薅着脖领子也跟着跳舷上了“戎号”。
这是那个宾哥在接舷前下的命令:“查理!把那死胖子拎过来!先请他欣赏个真人秀热热身,下一场的主角就是他了!”
“戎号”的47个水手都乖乖地双手抱头蹲在前甲板上。只有船主“马歇尔”和他儿子小马歇尔船长站在这群看起来不怎么太凶恶的海盗面前。
老马歇尔不卑不亢地微一鞠躬:“戎号船主马歇尔向各位英勇的海上骑士致敬。请问各位是哪一帮的?”
马歇尔也不算故作镇定,他的确挺镇定的。在加勒比混了几十年,啥风云变色巨潮汹涌的大场面没见过?更何况他心里有底。一来,他的船从非洲过来,根本没几个钱,不怕抢。二来,加勒比最没人性的霸卡尼亚海盗帮其实是他暗中的后台。而其他无论是已经落魄的英国皇家海盗帮,还是海岸兄弟会,又或是那些不入流的散盗们,通常都不杀人的。这点他心里有数。
没人回答他。对方那群人里,有个穿黑皮风衣高筒黑皮靴,额头束一条红色发带的东方年轻人,背着手“咯噔咯噔”地缓缓绕着他们父子走了一圈儿,忽然歪头斜睨着他沉声问道:“托马斯?马歇尔?”
“是的先生。”
“这是你儿子?”
“是的先生。”
那人点点头没再出声。忽然一把薅住托马斯的金色假发套扯了下来!另一只手闪电般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猛地往下一扯……同时膝盖大力猛抬!
“嗷!”
托马斯觉得自己整张脸就像被一块高速飞来的殒石给拍中了!巨痛使他超常发挥地飙了个绝对完美的高音!
他儿子小托马斯狂叫一声刚想往上冲,却被人猛地从后面扯住了头发!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东方人薅着老托马斯的头发往船舷那边拖,口中冷声喝令:“把它崽子也拖过来,让它亲眼瞧着!”
小托马斯的头难受至极地后仰着,被一股大力推搡到船舷边,接下去的经历是他长到三十几岁从未想像过的……
那个东方人太阳穴上似有两条怒龙在飞舞!他咬着牙双手死死揪住老托马斯的头发把他脑袋“咣!咣!咣!咣!咣!”一下一下死命地往船舷的木棱上磕!
每磕一下就嘶吼着问一句:“爽吗?爽吗?爽吗?爽吗?操你妈的说来听听啊!爽吗?!”
此时不但庞兹面如土色抖似筛糠,连其他那些海盗们也都一个个呆若木鸡!似乎连他们也没想到这位宾哥会残酷至此!
“换人!”
宾哥喊了一声,就像苦力们趁货主不在时发泄怨气般,把老托马斯像摔麻袋一样揪着头发掼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