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别那么自负吧孩子们。每对热恋中的男女都狂妄地以为自己的情感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这种自负绝不独一倒是真挺二。孩子们,上帝让男女相爱而使人类得以延续,万年如此。谁也别自以为发明了一种人类前所未有的全新情感,别以为你们有任何特殊。其实也不过是杰克换成了汤姆,玛丽换成了露丝而已,同样的事总是同样地在数万年间重复着。恋人间的烦恼怄气从古至今也无非就是缘于那‘五蠢’……”
“‘五蠢’是什么?”
“吃醋——你为什么看那个女孩(男孩)?”
“挑剔——你居然还有这个毛病?”
“埋怨——你对我没有以前好了!”
“不甘——你为什么就不如汤姆(玛丽)?”
“征服——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
荣兵和温妮情不自禁地抬头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
“温妮,你应该是个很自信的女孩,不但对自己自信,也是对荣兵爱你的自信。可你吃安妮的醋,吃小哑女的醋,吃小莎拉的醋,吃安雅的醋,甚至吃我的醋,只因为荣兵教我游泳时夸了一句‘姐,你真漂亮。’”
“我没有……”
“别狡辩温妮。你又不是那种毫无坦率美德的俗气女孩。我真的怀疑过,哪怕一只从沙滩上爬过的海龟只要离荣兵近了点,你都会对它是公是母充满了疑虑。”
荣兵和温妮都扑哧一声笑了!
“同是女性,我能理解,温妮,但我不赞同。这样的女孩,不美!即使在恋爱中,也不美!荣兵眼睛和心灵都是干净的。他就像一个孩子指着天上一片飘过的浮云说‘真漂亮……’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含义。是,我也知道,吃醋是恋人间一种别致的小情趣。它甚至是恋爱中很提神的一种调味品。可是温妮,假如你面前这碗汤,别人给你倒进去整整一瓶调料还在不停地倒不停地倒……这碗汤你还喝得下去吗?荣兵提及过他父亲有一句要他牢记并深思的话——过犹不及。我想我们都应该从中汲取到智慧。对吗?”
温妮胀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你生荣兵的气,因为你觉得安妮明明很漂亮,可荣兵却说她很丑恶,你觉得他在撒谎和掩饰,这引致你更加吃醋和怀疑。可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荣兵的美丑观吗?温妮,你遇到的不是那种毫无品位只看脸蛋儿的贱格男子。相比于脸蛋儿,荣兵和他的那些伙伴们都更看重一个女孩内在的七种美德。这你应该是有所体察的。所以荣兵没对你说假话,因为他在拿骚听到了许多关于安妮很不好的传说。”
“的确,任何男子都会喜欢漂亮女孩,荣兵当然不例外。可脸蛋真是女人的一切吗?脸蛋再美也只能保证招来一群苍蝇。想要赢得珍惜?呵……远远不够。至于还想获得真挚而长久的情感?脸蛋和身材甚至都不是必要条件!道理很简单,除了早夭,没有一个女人会永远不老。对那些以为只靠脸蛋儿就能获得幸福的女人,我只想轻蔑地问一句,当你老了呢?当你身材不再曼妙脸蛋不再精致皮肤不再细腻呢?请问您是跳河呀服毒啊还是上吊呢?我打赌越是自恋的人其实越没那个勇气。呵呵……”
“温妮,你的确美得像个天使。但如果你也有一颗那位伊斯帕尼奥拉第一美人的蛇蝎之心,你觉得荣兵会爱上你吗?”
“伊斯帕尼奥拉第一美人?唐娜小姐,您说的是……拉拉尼奥总督家的莎兰丝彤小姐?”
“呵……还能是谁?就因为在她生日晚宴上看到端上来的一盘点心有点烤焦了,就勃然大怒地命仆人把那位黑人厨师立刻塞进烤炉!那里面的炭还是红的……荣兵,假如你当初遇到的是这位总督千金,你会爱上她吗?”
荣兵咬着牙说:“我可能会把火炭一块一块塞进她嘴里命令她慢慢咽下去!鉴于她那么漂亮,那就多来几块吧!”
“天主呀!她怎么会是这样……这样的……”温妮捂起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别惊讶亲爱的温妮。你以后或许会更了解她。因为……据我所知你父亲正在谋求让你成为她的嫂子。”
温妮低下了头脸胀得通红:“我、我不会……”
“我们再来说‘挑剔’。温妮,你发现了荣兵的另一面。他有时骂人,有时说谎,有时言语粗俗,甚至身上还带着小偷开锁的工具……。所有这些都让你觉得他离你梦中那位高贵的骑士越来越远了,离你所期待的贵族风范越来越远了。可他的生活环境不是穿件丝绸晨袍在蔷薇花下看书,他见过这片海域最疯狂最毒辣的魔鬼,他在愤懑的时候会用粗口发泄,这很难理解吗?你觉得他跟伙伴们开那些粗俗的玩笑不够高雅,可你没看到连高贵如詹姆斯三世陛下都在学他的口吻说话吗?他设局骗人,可那是为了救下更多的人!如果当初没有他对罗杰斯船长撒的那个谎,温妮,你能想像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吗?他是有支开锁的夜莺,可他用来偷窃过一个苏吗?他三次救人都用到了那件工具,遗憾的是只有两次成功了而另一次没有。温妮,为什么你看问题只看肤浅的表面而拒绝思考其中真实的内涵呢?傲慢与偏见的贵族病?”
温妮绞着手指垂首无语……
唐娜注视着她轻轻摇摇头:“温妮,我知道你是个对幽默感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姑娘,所以荣兵和伙伴们在一起时那种自嘲式的玩笑让你觉得有失体面了吧?可你知道一句话吗——从不认错的人不会带给你幸福,从不自嘲的人不会带给你快乐。”
“再来说‘埋怨’。你报怨他不再像那六天里那样对你了。可他是男人,他还有责任。除了爱情,他还要工作,要赚钱,要去实现理想吧?我们就说点最庸俗的,你知道在你们那如梦的六天中,他买的一瓶酒就要多少钱吗?他每天只是甜甜蜜蜜地陪伴你,谁来给他那瓶酒的钱?别说什么有情饮水饱,别说你为了爱情也能过苦日子。我曾受过你无法想像的苦,所以我有资格说——你根本禁受不住!且不说别的,你这娇弱的身体先就无法承受。为了你,为了你们的幸福,他得和这个世界去争!去抢!去拼啊!可你却在挑剔他不能像那些日子里那样全天候地陪伴你了……”
温妮咬着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说到‘不甘’,你觉得你父亲才是男人的楷模,你觉得荣兵在离这个楷模越来越远。这让你失望又不甘。可是温妮,我很遗憾我不能当着一个女儿说起一位她不想听到的父亲。你之前一直是以小女儿的心态来观察他,所以你觉得他是最完美的男人。可我觉得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一位令你感到陌生的父亲……。别问我为什么,我是不会说的。一切全靠你自己去观察和体会。”
温妮的脸变了颜色……
“孩子们,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次突兀强烈,但注定会消退的情感高烧。没人能高烧一辈子,除非死亡比退烧来得还早。”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由两人共同引燃,还需要两人不停去添加燃料的一堆篝火。这团火能烧多热,烧多旺,烧多久,那要看正在往火堆里添柴的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了。如果一个人拼命地填柴而另一个人却悠闲地烤火;甚至两个人都惰怠地三心二意,那火焰很快就变成一堆冷寂的灰烬了。如果一起填柴的两人都还有澎湃的热情,那火堆就会烧得旺一些,久一些,明亮一些,给你们的生命里多留下一点光热。可再炽烈的火焰也会慢慢熄灭的,孩子们。除非一场更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它灭得更早。”
“所以会有永恒的相守,但绝不会有永恒的爱情。所谓永恒的爱情都是在火堆最旺的时候,高烧最高的时候,以最惨烈的方式突然中止。然后留下那一瞬间的唯美画面。否则,或许还不四十岁,朱丽叶就已经对罗密欧那一口长年不刷的黄牙和每次回到家时靴底踩上的粪便嫌恶不已!而罗密欧也早就对朱丽叶长年不洗澡因而在特定的日子里散发出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而厌憎到了极点!呵呵,孩子们,我知道处在你们这样的梦幻时光里,是没勇气去想这样的问题,可你们谁敢说这不是现实世界的真相?”
“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是最震撼心灵也最美好的,因为从一开始你拥抱的就是最美妙的梦幻。可这或许真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接下来就是美梦渐醒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一件不如一件……每天都走在梦想背面的下坡路上。”
“那天,你忽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一幅这世上最美丽最绮幻的织锦。你欣喜若狂地奔向TA,你觉得为了这样的美,在那一瞬间甚至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值得!可接下来定睛看去……噢……这里还有棵树织得太秃了!唉……这里还有条鱼绣得太肥了!天哪!这里怎么还有一小块污迹……!上帝啊!这里居然会有一个虫蛀的小孔……”
“那么,亲爱的。现在TA还是你的世界里最美的那块织锦吗?你之前那种不惜所有不顾一切!甚至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得到TA的冲动……还在吗?”
“荣兵是从温妮的梦幻中纵马跃出的一位完美骑士,温妮是从荣兵的古典油画里飘然而来的一位天使……”
“多美?我都觉得美极了。可当你发现那个荣兵居然对贵族餐桌上的礼仪一无所知甚至在舞会上都不能请你跳支嘉禾;当你发现他居然完全无法与你交流《骑士西法尔》、蒙田、帕斯卡、高乃依、伦勃朗、勃艮第乐派、和布雷舞曲;当你好不容易和他找到个共同的话题,却发现他居然推崇的是贬损伟大的骑士精神和讥讽高尚贵族们的塞万提斯……亲爱的,荣兵还是从你梦幻中走出的那位完美骑士吗?”
“荣兵,当你发现温妮居然也和所有女孩一样,会拈酸吃醋;会闹脾气耍小性子;会束腰会在脸上贴假痣会用颠茄水滴到眼睛里来美瞳;甚至你出于好意委婉地建议她应该穿内裤,却被她气恼地认为这种话使她蒙羞并且违背了圣经的圣训;当你发现她自我保护的理智甚至超过了对善良的冲动;现在的温妮还是那位从你的油画里飘出来的天使吗?”
“孩子们,哪有人是完美的?哪有人生是完美的?你总不能用刀把TA剖成两半,只把美好的那一半留给自己吧?所以,你们是时候让自己好好想一想了。因为老实说,就在你们还在为那些小情绪闹别扭相互写信辩论和拌嘴的时候,其实你们根本没意识到,你们短短的爱情之路已经走到海边的悬崖之巅了……接下来,如果你们不舍得就此在悬崖边挥手作别各走各路,那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紧抱在一起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温妮的脸瞬间惨白无比!她颤抖地轻声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唐娜小姐……”
“你明白!温妮,你不敢去想而已!”
海上的夜真静。“买只狗”沉默轻捷地伴着远处多米尼克岛黑郁郁的山峦暗影而行,艉楼的烟草屋里,荣兵叼着一根烟出神地呆望着地板……
“姐,梅蒙总督或是逃过调查如愿升迁回到巴黎,或是这次被对手整倒获罪罢免回到巴黎,除了你说的那样,我和温妮真的无路可走了?”
唐娜好一会儿才出声:“荣兵,温妮是我见过的贵族小姐中,毛病最少美德最多,心灵最纯净爱得最不掺杂质的姑娘。你只要有一条信念——她是值得你珍惜的!就这够了。至于未来……有那么多无法预测的可能,谁又说得准呢?”
荣兵点点头:“我知道,姐。我没灰心,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去拼!”
“这我暂时也说不好。但你现在切记一条——远离梅蒙!他骗你签的那个假合同,或许真会要了你的命!懂吗?”
同样的时刻……法兰西堡总督府邸。
“可是父亲,您之前不是也很推崇莱布尼茨赞美中国的那些论述吗?”
“温妮,问题不在于太阳王、莱布尼茨、沃尔夫、孟德斯鸠、耶稣会士、或是我如何赞美这个国家,而是欧洲有更多的人都像那个认为只用六十人就可以征服中国的雷克尔一样,很鄙视这个盲目自信固步自封且毫无进取心的民族!”
“可您上次不是也说全欧洲都在迷恋中国文化……”
“那不过是‘中学西渐’而已!学习她的目的和结果都只有一个——超越这个连基本的贵族礼仪都不懂的野蛮民族!”
“可是父亲,您不是曾说不懂餐桌礼仪不会跳舞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文化差异问题吗?”
“无关紧要只是对于一个粗鄙的船长而言!而对于一位高尚的贵族来说,这些就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懂吗?更何况他居然还想……噢天主!他怎么居然敢?他怎么竟然敢?一个下贱的东方人居然对一位高贵的法兰西蓝血贵族少女有了肮脏卑鄙的企图……我想骂人!温妮,一想到我个我就会有种深深的受辱感无处宣泄!”
“……那您上次为什么会高兴地答应我去西班牙大陆?父亲大人。”
“我……所以我的挫辱感才会如此地强烈而深刻!明白吗?”
“……”
“温妮,我不想再提及此人了,他让我恶心!噢对了,伍昂?巴杜兹男爵几天后会回到法兰西堡,届时请您多陪陪他。您知道他一直很崇拜您。嗯……这一点很重要,尤其是在此刻。”
“……”
同样的夜,同样的两个无眠人。
一个在漆黑然而自由的茫茫加勒比海上,一个在开满鲜花却犹如牢笼般的法兰西堡总督府里。